从波士顿出来,沿95号州际公路往北开,不多久就可以看到通往小镇塞勒姆的标志了。塞勒姆是海湾边的一个老镇,它的历史几乎和英属北美殖民地开发的历史一样长。1620年,“五月花”号载着第一批清教徒在附近的普利茅茨上岸,而五年后就有人在这个地方定居了。如今这个小镇就以它的早期建筑吸引游客。为方便外来的游客,小镇的人们在老城区街道上画了一条半英尺宽的醒目红线。人行道上的这条红线,曲曲弯弯长达将近三公里,沿途净是值得一看的老房子,房子的门后全藏着历史典故。说它是美国最老的小镇之一,那是当之无愧的。
小镇塞勒姆
塞勒姆这个小镇的名字几乎每个美国人都知道。我不知道在美国还有哪个小镇有像它那样家喻户晓的名气。不过,这么大的名气不是来自它在早期清教徒开发史上的地位,也不是来自它精心保护的老建筑老街道,而是来自三百年前这儿发生的一系列法庭审判案,来自这些案件在美国人心中投下的阴影,虽然案件发生的时候,还没有美国这个国家。
这就是写进了每一本历史教科书的“塞勒姆审巫案”。
三百年前,在塞勒姆镇西北还有一个塞勒姆村,现在叫做丹佛斯镇。1688年,塞勒姆村的教堂请来一个叫帕利斯的牧师。这个牧师是从加勒比海的巴巴多斯搬来的,带着妻子、六岁的女儿蓓蒂、一个侄女和一个黑人女奴蒂图巴。
1691年漫长的冬天又冷又阴,牧师的女儿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她行走跌跌撞撞、浑身疼痛,还会突然发作痉挛,表情非常恐怖。随后,平时和她形影不离一起玩的一共七个十几岁少女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本地的医生试了各种治疗方法均无效,只得说,这种病症可能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造成的。在那个时候,这种说法就暗示着有人使用了巫术使这些少女中了邪。而这些少女的举止也变得怪诞离奇,她们结成一伙,形影相随,互相重复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突然尖叫,又突然歪歪斜斜地摆出僵硬静止的姿态,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些少女的奇怪病症没法解释,猜疑和不安开始在人们脑子里发酵,酿造着恐慌和流言飞语。人们必须得到一个解释,而在三百年前,这个解释看来只能是巫术。那么,谁在用巫术邪法呢?
人们首先怀疑的是帕利斯牧师从巴巴多斯带来的女奴蒂图巴。那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说,事实上一直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传说,说热带的巴巴多斯盛行种种巫术。巴巴多斯黑人的外貌、女奴的卑贱地位,都使得蒂图巴成为最容易遭受怀疑的对象。人们要这些“中了邪”的少女揭发,是谁对她们施了巫术,她们果然揭发的是女奴蒂图巴,还有一个女乞丐和一个孤僻的从来不上教堂的老女人。
这三个女人,恰恰都是少女们平时不喜欢的人。
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向县政府投诉,县里安排了一次听证会,让这些少女和被指控的巫婆对质。1692年3月1日,听证会在村里的酒店举行,但是来了几百个村民,只好转移到村里的“会屋”。少女们活灵活现地讲述说,这些巫婆都带着一个光圈,她们看到巫婆的光圈就“中了邪”。当把那三个女人带到会场上的时候,这些少女果然一看到她们就发出惊恐的尖叫,然后摆出歪斜僵硬的姿态,凝固不动了。
随后,有些村民提供了一些他们认为也是巫婆作祟的现象:他们的牛奶和奶酪无缘无故地坏了。有一个女人来看过一家的牲口以后,牲口就生下了一个怪胎,等等等等。这一切,对于村民们来说,似乎毫无疑问是巫婆作怪的结果。如果不是巫婆作怪,那又会是什么呢?主持会议的官员一遍一遍地讯问那三个被指控的女人:你是巫婆吗?你见过恶魔吗?如果你不是巫婆,为什么那些少女见到你就中了邪?
终于,这个案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就是头号嫌疑犯蒂图巴。一开始,她还拼命地辩解,说自己和这些奇怪现象没有关系。后来,她明白自己是逃不过了,一味抵赖也没有用,而巫婆是要被处死的。为了救自己,她答应弃恶从善,揭发恶魔。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巫婆,恶魔从波士顿来,是一个高高的男人的样子,来和她接头。恶魔有时候装扮成一条狗,有时候装扮成一头猪,恶魔要她签下字来,在村子里作祟行邪。然后,她当场还揭发了另外四个巫婆,她说,她们能够像传说中的魔鬼和巫婆一样,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或者冬天潮湿的浓雾里,骑着扫帚飞来飞去。蒂图巴的坦白和揭发打消了所有人的怀疑,人们突然都明白了,在他们周围,有恶魔发展的代理人,那些巫婆巫汉,在危害他们的生活。
如今,这个会屋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原址,福列斯特街和霍巴特街的交叉路口,人们立下了纪念标牌,纪念这一不幸事件的开端。
随后不久,马萨诸塞地方的总督费普斯从英国回来,他听说塞勒姆村的巫婆弄得人心惶惶,决定尽快采取法律行动。他下令组成正式的审判法庭(Court of Oyer and Terminer),把审判地点转移到县政府所在的塞勒姆镇。“塞勒姆审巫案”正式开始了。
在这个法庭上,共有五个法官,都是当地德高望重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经过一番讨论,法官们决定,“中了邪”的人声称看到了巫婆身上的光圈的证词,是可以作为证据的。为了验证,他们还决定在法庭上进行“触摸检验”,就是命令巫婆嫌疑人当庭触摸声称是“中了邪”的人,看是不是发生了意料中的事。一些怀疑自己受到巫婆作祟伤害的人,说自己身上的红肿或者任何不能解释的印痕,都可以作为巫婆伤人的证据。
被揭发出来的巫婆立即被关押了起来。人们突然发现,自己周围平时看起来没啥两样的老实巴交的人,其实骨子里是心怀恶意的巫婆巫汉,这些巫婆巫汉早就在寻觅机会,要加害于人。这些不可思议的怪事原来都是因为这些暗藏的巫婆巫汉在施法。这可太危险了,太可怕了。一旦处于这样的惊恐心态里,人们好像被恐惧挟持了,对最为荒诞不经的事情也会深信不疑。
受指控而被关押起来的人发现,事情糟糕了,她们陷进了一个怎么也说不清的境地,弄不好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吊死。为了避免这个命运,她们一个个走上了蒂图巴的同一条路,承认自己是巫婆,揭发别的恶魔和别的巫婆,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们弃暗投明、改恶从善,甚至夫妻互相揭发,女儿检举父母。有人被揭发为巫婆的时候,家人纷纷表示“划清界限”,赞同惩罚以表明自己的清白。
剧作家阿瑟·米勒根据“审巫案”创作的话剧《验证》剧照
第一个受审判法庭审判的是村妇布列吉特·毕晓普(Bridget Bishop)。1692年6月2日,在法庭上一个农夫作证说,他看到毕晓普偷了鸡蛋以后,把自己变成一只猫溜走。有两个村妇,其中一个显然有精神病,都宣称自己是巫婆,说毕晓普也是她们中的一个。还有一个村民说,毕晓普夜里来到他的屋里拷打他。有几个声称自己受巫婆作祟的少女作证说,她们看到毕晓普就感觉中了邪。甚至有人声称,把毕晓普押解到法庭的路上,只要毕晓普眼睛注视过的房子,就会有一部分墙倒塌。这些天方夜谭般的指控都让法庭作为证据接受了。陪审团判定毕晓普有罪。有一个法官桑顿斯泰尔反对这样的审判,愤而辞职。而毕晓普坚持宣称自己是无辜的。
毕晓普被判处死刑,1692年6月10日,她被押往绞架山(Gallows Hill)吊死。7月19日,又有五个被审判法庭定罪的巫婆被送上绞架山受刑。
受到指控的人,面对漫无边际的控诉和证据,求生的唯一机会就是认罪,并且揭发别的巫婆巫汉和恶魔。但是还是有人即使面对死刑也不愿承认罪过,不祸及他人,他们最终只能在绞架山结束自己的生命。1692年的夏天,塞勒姆审判法庭的一系列审巫案,一共把十九个被告送上了绞架山,还有四个人死于监狱中。总共有二百多人被逮捕和监禁。还有一个叫吉尔斯·柯莱(Giles Corey)的人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都受到指控,而他拒绝接受这样的审判,以藐视法庭的罪名在塞勒姆监狱里关押了五个月。他仍然拒绝走上法庭接受审判。根据中世纪传下来的英国法律,对待这样的藐视法庭者,要施以peine et fort的惩罚,即用巨石压在犯人身上,直到气绝身亡。柯莱在石头下压了两天后才死去。三天后,他的妻子和其他七个犯人被吊死。
历史证明,这些人全部是清白无辜的。
到1692年的秋后,审巫风潮像它的突然兴起一样,突然消退了。人们好像不约而同地从梦魇中醒来。塞勒姆镇受过教育的精英首先起来质疑审巫案。波士顿著名的牧师、曾经当过第一任哈佛学院校长的英克里斯·马瑟(Increase Mather)原来也赞成审巫,后来发现审巫案的株连愈演愈烈,连他的妻子也可能被别人揭发为巫婆了,终于大彻大悟。他发表了《良心案》(Cases of Conscience),被后世称为“北美的第一部证据系统”。他指出:“错放过十个巫婆也比冤枉一个无辜的人要好。”
这些质疑促使总督费普斯下令,审判法庭不能接受所谓看到巫婆的光圈的证词,不能采用当场触摸来检验巫婆的做法,定罪必须要有清楚的令人信服的证据。在排斥了“坦白揭发”的证据以后,最后一批三十三个被告,有二十八个被法庭认定无罪,其他的人后来也得到了赦免。1693年5月,在最初的审巫案差不多一年以后,总督费普斯下令释放所有被指控的人。塞勒姆审巫案结束了。
说来奇怪的是,塞勒姆的审判法庭一解散,巫婆神汉的怪现象也像当初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了。一年前引出审巫案的那些少女,奇怪的病症都消失了,后来她们都正常地长大、出嫁,正常地度过了一生。当人们不再“一根筋”地认定有巫婆作祟的时候,那些不能解释的现象也消失了。
可是,塞勒姆审巫案在北美历史上留下的阴影却一直没有消失,三百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探索和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清教徒这块平静的英属殖民地会出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
人们无法不沉重,为什么会在一个公认有法制的地方,设立了正式的法庭,经过正式的司法程序而处死了几十个绝对无辜的人?
人们检讨了当时的社会状态,指出清教徒的宗教执著,在相对封闭的社区环境下会变成一种意识形态的偏执和狭隘,只承认自己认可的东西,只信任自己相信的东西,不见容于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异端,并且把一切异端都视作邪恶。当年,清教徒在欧洲受到残酷迫害,他们怀着坚毅的宗教信仰,逃离欧洲,来到新英格兰建立殖民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以后,他们也会像当年迫害他们的人一样,不能容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这种要纯洁自己心灵、纯洁世界的理想主义的执著,一瞬间就会变成残酷迫害异端的可怕动力。对神的追求,会变成同魔的舞蹈。正是基于这一教训,现在的人们把司法独立、政教分离,看作是现代国家的重要标志,把多元和容忍看作一种必需的进步。
对于塞勒姆少女的奇怪症状,长期以来比较一致的认识是,这是一种集体歇斯底里,多发于比较紧密而孤僻的少女群体,和环境的压抑也有一定的关系。这种歇斯底里症状通常会在一段时间以后消失。一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才发现,真正的祸首很可能是一种寄生于黑麦的真菌:麦角菌。这种麦角菌会产生一种类似于现在的毒品LSD的毒素。吃了这种受麦角菌感染的麦子以后,抵抗力较低的人会产生幻觉。塞勒姆少女的奇怪症状,其实是一种麦角菌中毒。但是塞勒姆审巫案后来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迫害,其根源却在于当时司法体制和程序的缺陷,在于新英格兰的社会状态,和当时人们的不安全感。
塞勒姆审巫案留给后世的最重要遗产是法庭证据的严格认定原则。在塞勒姆审巫案中,被告及证人的坦白、互相揭发和道听途说都可以作为证据,逼供信是塞勒姆审巫案法庭失控的主要原因。三百年前在塞勒姆发生的事情给了人们一个严重的教训,只有经过一定程序认定的确切无疑的证据,方能在法庭上作为陪审团判断的依据。法庭必须排斥那些不经呈证程序检验的证据,排斥非法取得的证据。被告必须享有专业律师为之作辩护的权利。
至于很多人在法庭内外的坦白、认罪和互相揭发指控,其原因虽然很复杂,难以用一句话讲清,这种现象却并不是我们所陌生的。原本无辜的弱者互相指责、互相迫害,大规模地残害同类,是很多地方多次发生过的事情。这种事情在局外人看来十分荒唐,事后也显得不可思议,身处其中的时候却几乎无人可以逃脱,大部分人都会像吃了迷魂药一样,身不由己地参与互相迫害。
三百多年过去了。那条从审判法庭通往绞架山的路,还在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的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标着。当年牺牲在绞架山上的几十个无辜者,用他们的生命奠定了后世美国司法的一个重要原则:宁可放过十个,不可错杀一人。
在塞勒姆审巫事件中,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逆流而行,公开谴责这种审判。他叫约翰·普洛克特(John Proctor)。普洛克特是一个普通的农夫,还开了一个小酒店。审巫事件一开始,他就公开表示反对,谴责那些歇斯底里的少女是胡说八道。不久,有人揭发他的妻子就是一个巫婆,他立即大声疾呼地为妻子辩护,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对他非常危险,引火烧身几乎不可避免。果然,他家的女仆出来揭发,说他也是一个巫汉。
1692年8月5日,普洛克特受到审判。当他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普洛克特写信给波士顿的牧师,要求他们干预,要么把对他的审判转到波士顿去,要么掉换审判法庭的法官,因为塞勒姆审判法庭的法官已经形成偏见,审判纯属形式。受这封信影响,波士顿的八个牧师举行了一次会议。后世普遍认为,这次会议是促使塞勒姆审巫风潮结束的一个重要事件。可惜的是,对普洛克特来说,结束得太晚了。8月19日,他被吊死在绞架山上。他的妻子,因为怀孕而挨到了风潮结束,幸免于难。十九年后,1711年,他的家人获得了一百五十英镑以作为他被害以及他妻子被囚禁的赔偿。
二百六十年后,1953年,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根据普洛克特被害而创作的《验证》(The Crucible)在纽约百老汇上演。观众和评论界都认为,这是米勒继《推销员之死》以后最出色的作品。对于那个时代的很多观众和评论家来说,毫无疑问,米勒就“重大题材”创作的这个剧本,是对“麦卡锡主义”和“国会非美活动委员会”的勇敢回答。
《验证》的演出海报
《验证》的演出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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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勒姆审巫案和麦卡锡主义不同于历史上的民众私刑,它是在制度化的权力运作下进行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是这种制度化的权力手里的工具,用来胁迫和挟持民众,冤枉无辜,迫害异己。塞勒姆审巫案的教训是,必须强调法庭程序,特别是有关证据的程序。麦卡锡主义造成严重后果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主持调查的是国会非美活动委员会,而不是法庭,因而回避了严格的司法验证程序。塞勒姆审巫事件警示所有的后人,即使在当时当地看来似乎确切无疑的事情,如果不严格按照独立的法庭程序和证据排斥方法加以检验,那么冤枉无辜的荒唐悲剧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在制度化的权力的参与下,罪名是可以罗织的。
1992年是塞勒姆审巫案发生三百周年。马萨诸塞州议会通过决议,宣布为三百年前塞勒姆审巫风潮中的所有受害者恢复名誉。当年的人,不管是迫害无辜的人,还是受迫害的人,都早已在世界上消失了,历史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迫害无辜的事件。在当年审巫的法官中,有一个人叫约翰·霍桑。这个霍桑的后代里出了一个大作家,就是写了《红字》的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这位作家霍桑在提到他这位先祖的时候说:在约翰·霍桑的身上,那些受害者的血迹,是再也洗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