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嬷嬷不解地望着她,她又问道:“王妃不是一直在佛堂潜心修佛,怎会来王爷书房?”
李嬷嬷似乎想说什么,又最终咽了回去。明烟能看懂她的表情,那表情就仿佛在天人交战,一方在说这明明就是他家小姐的耳铛,而另一方却反驳小姐绝不会来王爷书房。
遣退了李嬷嬷,明烟问宁徽,“你怎么看?”
“就如我刚刚所想,王爷和王妃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看起来两人十分疏离,但蛛丝马迹又隐约透露,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就像明烟刚刚所说,这很不合理,只是这个不合理存在的理由,他们还没有找到。
宁徽道:“先去王爷书房看看吧。”
“你来王爷书房找什么?”
听明烟问,宁徽道:“刚刚查王府近年的流水账目时,其中有一项叫做修桥,只不过最终没有支取银两,恐怕最终是没有修成,不过那后面倒是附着了修桥拟定的草图,虽然是影图,瞅着十分模糊,但我觉得和我们在别院看见的穿景湖间的那座分水桥很像。”
“管家说原建造图一直是王爷收藏,我猜应在书房,我们去找找看,毕竟刚刚那图很是模糊,我也怕看错,想要印证一下。”
听宁徽说和别院那桥有关,明烟立时来了兴趣。当然,她感兴趣的不是那座桥,而是那水里让她不放心的东西。
王府书房和别院书房比起来,要小得多,也显得比较凌乱。刚刚从李嬷嬷口中也隐约了解到,王爷似乎不太喜欢人家动他的书房,大约每月只会清理一到两回。
眼前这番景象,显然是没有打理过的,不过这倒让明烟舒了一口气。没人动过,显然就是未加防备,或许能有一些有益的发现。
明烟和宁徽兵分两路,宁徽去找原桥建造图,明烟则针对一些她觉得有问题的细节处着手。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两人皆有了一些收获。
宁徽找到的原桥建造图放在一处精美的黄缎面方砖搭盖盒子里,打开盖子,内层还有红绒胆子面,扒了扒比较深,除了层叠码放好的原构型图纸,最下面深处的凹槽里,还有枚奇怪的东西。
大约成年男子手掌心大小,葫芦形,实心、偏重,触手粗糙,崭新无磨损,正反两面皆有字。一面是东风,另一面是承瑞。
宁徽将这个东西放在了桌面上,才打开图纸细看。图纸很全,所以并不是画在同一张上,底下有标号,罗列整齐,显然从未有人翻阅过。纸张清脆有声,纸色透出莹润的微光。
明烟抱着一本册子蹭过来,先是看了看宁徽放在桌上那个东西,随后才凑近他身边看图纸。好半晌,她才道:“我刚刚在王府别院,就有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分水桥两侧的池子是可以互通的,至于开启机关应该就是桌面上那个东西了。”明烟手指敲了敲桌面上那个玩意,“观景湖位于别院中心位置,如果打造成活水湖工程浩大,费时费力,所以工匠们只打通了其中一条,另一条靠打通的这条来翻新湖水,中间横着的桥,就是起了一个闸门的作用。”
宁徽道:“这种设计其实极好,能灵活控制湖水涨落。别院临郊,雨水大的时候容易漫湖,这么做有效的防止了逆流回溯的问题,又可以人为控制水位,利于培植水生植物……”他顿了顿又道:“最开始这种设计应该是起源于湘东,临江之地,潮涨潮落如不能防微杜渐,极易酿灾,但从未听湘东水患成灾之说,可见治理有方。”
明烟沉默片刻,有些冷冷地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嘲讽,“这图纸中设计的精妙处,便是那处桥心底下的机关闸门。”她边说边指了指桌上摆放的那个东西,“可你看那个东西,上面一点水迹和垢污都没有,俨然就是新的,可见即使花了重金打造,这东西也从未有过用武之地。”
她又指了指宁徽手上那图纸的扉页处,“看这年号,还是先帝时建造的呢。明知是好东西,却投鼠忌器不敢用,明知是值得学习的先进技术,却又因为控制不了而人为干预和打压,这就是先帝的野心,以及匹配不上他那野心的气度。”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用力,“他配不上一国之君的位置。”
宁徽望着明烟平静的眼底,但他心里明白她其实十分气愤。大宣与湘东大仇已结,就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先帝忌惮湘东,不除不快,而湘东呢?真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
宁徽道:“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传入帝都的探子耳中,是什么后果吗?”
“大逆不道呗。”明烟淡淡笑了,“这帽子从先帝之死开始,就已经给湘东扣上了,也好,从前都只能暗暗愤懑的事情,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说出口了。”
宁徽没有说话,明烟又道:“有时候真相和谎言就隔着一层窗户纸,先帝之死便是捅破那层纸的外力,而当今陛下将湘东遗民降为贱民便是激化了这种矛盾,既然大宣如此对待湘东,湘东为何还要效忠于大宣?”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湘东如今能做主的那个人的意思?”
明烟蹙眉,“你想知道什么?”
宁徽坦然道:“你和湘东王卫瑾的关系。”
明烟愤然反问:“那你和如今那个暴君又是什么关系?”见宁徽不答,明烟又道:“我其实也并不关心,反正如今勉强凑成一路,也不过是为了查当年九功宴的真相罢了,终有一日……分道扬镳。”
心中忽然被撕扯了一下,隐隐约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不,或许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多一些。
宁徽盯着明烟,冷道:“如果你刚刚所说的那些,便是你们湘东如今的态度,那你还在这个波澜诡谲的帝都查些什么呢?所谓的真相,对一个杀气腾腾的湘东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明烟似乎终于从刚刚冲动的愤怒中冷静了下来,她认真道:“真相是对我自己的交待,不,是要对那些无辜枉死的湘东之魂们有个交待,也是对那些痛苦地挣扎于帝都严酷惩罚下的湘东遗民的交待……反正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意义。”
她说完抱着怀中的册子便离开了书房。中途遇到了王府的管家,被通知王妃回府了。明烟一愣,随后想到宁徽还在书房,便告诉管家去书房喊他。
她率先见到了湛王妃娄氏,就在王府的宴客厅。明烟本以为王妃回府还是会回之前的小佛堂,但她上下打量娄氏时,却觉得她应该先去换了装,甚至……描画了眉眼。
湛王妃道:“你便是天都府的差官吗?”
“明烟参见王妃。”
“听说还有一位。”
两人说话间,王府管家已经把宁徽引来了宴客厅。王妃示意管家退下关门,整个宴客厅只剩下了明烟、宁徽以及王妃三人。
娄氏瞅了瞅明烟抱在怀中的册子,微微笑了,“想来我不在府中这段时间,天都府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收获了是吗?”
明烟客气道:“只是有些疑惑想要请教王妃……”
娄氏却不等明烟说完,微微抬起手,缓缓摆了摆,“不用了。”
明烟一愣,她有些不太明白王妃的意思,但是她紧接着说的下一句话,却令明烟和宁徽二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不用费劲再去查东查西了,何必费那些劲,伤那些神。”王妃神色疏离,望向透窗而入的光,浅浅道:“王爷是我杀的,我认了,不用再查下去了。”
宁徽和明烟对望一眼,都觉得王妃的反应和他们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不是要上枷锁?”娄氏淡淡道:“如果是的话,我想要坐轿,毕竟正式定罪之前,我还是王妃,我只想从王府押到天都府的这段路,走得体面一些。”
宁徽暗暗想,太冷静了,仿佛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这很不妙……一个勘破了生死,且没有什么明显把柄的人,想来是很难再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东西来了。
明烟想的则是,之前觉得她换装、上妆有些奇怪,如今想来便能理解了。换装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体面,或许也是为了湛王府的体面吧。至于上妆,虽然做了掩饰,但是明烟还是从细节处发现了王妃曾经哭过的痕迹,那妆是为了掩饰眼底的哭痕。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娄氏站起身,“我们现在走吗?”
“不急。”宁徽拒绝道:“湛王之死,前因后果,王妃还未对我们言明,怎可就此仓促定罪?这事最后若是没个解释,我等回天都府也是要被戴大人怪罪的。”
“这是要供词的意思?”娄氏道:“那一般不都是到了天都府之后的程序吗?”
明烟微微笑了笑,躬身行礼,可是再开口的话却很锋利,“说句得罪王妃的话,如今王妃有罪没罪,可不是王妃一人说了算。”
娄氏一愣,“那你的意思是?”
明烟假惺惺捶了捶腰,叹了声,“从一早忙到现在,水米未进,好不容易有些线索,现在王妃一句话就把我们打发了,这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