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加糖(10)
“既然没结婚,叫小叔是不是太早了?”
风把雨点吹得歪歪斜斜的,打在伞面上脆脆的发响。
风雨喧嚣,雷声滚滚,无数杂音交织一块儿,合成成串的白噪音在颅内回旋。
章秋白的嗓音混在其中,沙哑低迷,仿佛刀片划过磨砂纸,深醇之余又透出几分冷硬。
本该就此淹没,留不下太多回音。可不知为何,此刻竟如磁石一般抓住顾千俞的听觉神经。
逐字逐句,她听得分明。
他这话什么意思?
柳叶眉微皱,顾千俞倏然一怔,眸光下压,本能地看向声音的主人。
男人坐在主驾上,车内黑漆漆一团,周身被黑暗包裹,仿佛一座静止沉默的雕塑。
隔着磅礴大雨,光线又昏暗,顾千俞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瞥见模糊的脸部轮廓,下颌线锋利流畅。
不过那双眼睛却直抵人心,丹凤眼狭长,瞳孔漆黑,看人时总是没什么情绪,携裹一股漫不经心的冷。
不过在当下,他的眼神已经不是冷了,而是犀利。
是刚开锋的利刃,粹着寒光,轻易就能将人割伤。
他一直在刻意压制着,可临到头还是外泄了情绪。
他好像生气了。
五指一点点收紧,顾千俞不由攥牢伞柄,浓眉打结,神色不解。
不等她出声询问,车里的人一脚油门,黑色小车快速冲向漫天大雨,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顾千俞撑伞立在雨中,一时间竟忘记回屋。
她想起了两年前和章秋白分别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天。章秋白叫了出租车送她回学校。她站在学校门口,隔着车窗和他道别,然后目送他离开。
当时她只当那是一段露水情缘,是她繁重课业之余的某种消遣。消遣完,一切就都结束了。
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
她从未想过两人还会再见面。所以一回到学校,她就毫不犹豫地将章秋白的微信给删掉了。
这个人于她而言,从始至终都是陌生人。
谁能想到,两年后他们居然会重逢。而他摇身一变,变成了章继的小叔。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章秋白离开后,家里人关于他的讨论却没断。
当晚在饭桌上,舅舅王治军又再度提起他。
王治军端着酒杯,小口呡着自家酿制的谷烧酒。
这酒烈,他没喝两口脸就红了。
他放下酒杯,吃了两口菜,这才问顾千俞:“这位章小叔看着很年轻,最多也就三十来岁,是章继的亲小叔吗?”
顾千俞还在琢磨章秋白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听见舅舅的提问,她脑袋都没抬一下,无意识地应一句:“是亲的。”
王治军挑了挑眉,“这叔侄俩没相差几岁啊!”
“他们相差八岁,章继的爷爷奶奶老来得子。”
“章小叔人怪好的,这么大雨还送你和乐乐回来。”
顾千俞没怎么在意,脱口而出:“是章继托他照顾我的。”
闻言,舅妈露出赞许的笑容,“还是章继这孩子会疼人,结婚就该找这样的,享福的嘞!”
顾千俞笑了笑,没再吱声。
——
王思乐小朋友在车上睡了一路,回家又睡了两个小时,直接错过饭点。
晚上八点,他睡眼惺忪,慢吞吞下楼觅食。
趁着舅妈进厨房热饭菜,顾千俞赶紧将孩子拉到角落里,小声交代:“乐乐,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哈!”
小朋友仰头看着她,神色疑惑,“为什么呀?”
顾千俞言简意赅,“省得他们担心。”
小家伙一语戳破她:“姑姑你是怕挨骂吧?”
顾千俞:“……”
看来小孩子成精了也不完全是好事。
她拉起乐乐的小手,冲他撒娇:“你就替姑姑保密好不好嘛?”
“真受不了你们女生,动不动就撒娇,妈妈是这样,姑姑你也是这样。”
顾千俞:“……”
小朋友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啦,我答应你。”
“乐乐最好了。”顾千俞眉开眼笑。
“那个叔叔是谁啊?”乐乐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脸好奇。
她愣了愣,“哪个叔叔?”
“今天送我们回家,长得很帅的那个。”小朋友迫不及待地问:“是姑姑的男朋友吗?”
乐乐错过了饭桌上的对话,他还不知道章秋白的身份。
顾千俞摇摇头,小声解释:“他是姑姑男朋友的小叔。”
乐乐皱着眉毛,一脸疑惑,“你叫他小叔,我叫他什么?”
她被问住了,低头沉思须臾,有些不确定地说:“大概叫小叔公?”
天呐,都把人叫老了!
乐乐的小脑袋有些装不下,面露难色,“好复杂啊!”
顾千俞伸手揉了揉小朋友毛茸茸的发顶,微微一笑,“复杂就对了!”
以她如今和章秋白的关系,何止是复杂,那简直是尴尬至极。
——
当晚躺在床上,顾千俞反复琢磨章秋白的话,认为他对自己有意见。
他还真以为她愿意叫他小叔啊!还不是出于礼貌,跟着章继喊一声。明明两人是同辈,喊他小叔她都自降辈分了。
他倒也没说错,她只是章继名义上的女朋友,又没结婚,叫小叔确实不合适。
那叫他什么呢?章总?章先生?
顾千俞调出通话记录,最上头停留一个同城号码。
她把这个号码保存好,备注:星期天先生。
遇见章秋白那天,是个星期天。
刚备注完,熟悉的微信提示音划过耳畔,章少爷的问候如期而至。
章继:【千千,今天玩得怎么样?】
顾千俞:【带我小侄子逛超市,碰到你小叔了。】
章继:【我小叔也逛超市?】
顾千俞:【他视察商场。】
章继:【如何?】
顾千俞:【我们打了个招呼,你小叔好像不太喜欢我。】
章继:【不会吧?怎么这样说?】
顾千俞:【他不喜欢我叫他小叔,有些不高兴。我这不是随你叫嘛!想着他是长辈,叫小叔更有礼貌。】
顾千俞:【你小叔好凶哦!成天板着脸,我好害怕!】
顾千俞深觉自己有绿茶婊的潜质,这几句话说得茶里茶气的。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和章继告状,给章秋白添堵。
他说那些话的语气跟电视剧里的恶毒婆婆有什么两样。分明就是看不上她。好像她想攀高枝,上赶着嫁进章家,要喊他小叔似的。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且睚眦必报。章秋白让她不爽,那她也不会让他好过。互相伤害,谁不会啊!
***
章氏集团总部位于紫金广场,一栋38层高楼,与精言大厦互为一体。
这座庞然大物是堰山区的心脏。
章秋白的办公室占据37层整层,站在大面积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堰山区。
深夜十点,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37层灯火通明,高旸将最后一份文件拿给老板签字。
男人握钢笔的手肤色白净,五指细长有力,手背上横着两条淡青色血管,好似美玉上纵横交错的纹路。
提笔刷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章秋白将文件拿给高旸。
“高旸,今天辛苦了,你先下班。”
高助理将文件捏在手里,小声询问:“章总,您还不回去休息吗?”
“我弄完手头的活儿就回去。”章秋白对着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翻飞起舞,哒哒哒一串声响回荡。
高旸走后,他又在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
保存好文件,关掉电脑,他离开公司。
深夜的街道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十来分钟,车子平稳开进小区地下车库。
刚熄了火,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响了起来。
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手机屏幕白光闪烁,映照出男人冷峻刚毅的面庞。
章秋白并不着急接电话。他拿起手机下了车,一步步走到路灯下,袅袅如雾一道颀长身影,眉眼清冷。
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青烟一蓬一蓬钻出指尖,四下飞散。
就着滤嘴狠狠吸一口,待五脏六腑鼓满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他又重重吐出。
反复几次,这才将肺腔里的郁气给捋顺了。
手指划过屏幕,他顺利接通电话,“阿继?”
电话那头章继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小叔。
男人下意识皱起眉头,沉声问:“什么事儿?”
那边的人语出惊人,“小叔,你不喜欢千千吗?”
章秋白:“……”
额角轻跳,他抬手捏捏太阳穴,“千千?”
章继赶紧说:“就是我女朋友,小叔你不喜欢她吗?”
章秋白:“……”
章秋白有些头疼,没好气反问:“我该喜欢她?”
章继徒然一惊,“你真的不喜欢千千啊?”
章秋白:“……”
这话绕来绕去,怎么就是说不明白呢!
肺腔里刚压下去的郁气又迅速开始冒头了。
他曲起手指弹了弹烟灰,隐隐有些不悦,“有事说事。”
章继小心翼翼问道:“你对千千是不是有误会啊?”
“误会?”原谅他有些听不懂了。
“千千是个乖乖女,很听话的,读书也厉害,长辈们都很喜欢她。小叔,你是没怎么和她接触,等你接触了你就知道她人很好的。你是我小叔,四舍五入就是千千小叔……”隔着电话,章继一顿输出。
章秋白:“……”
男人眉毛拧得更死,语气骤然转冷,“阿继,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实在没耐心听侄子讲这些废话。
章继小声同章秋白商量:“小叔,你能不能对千千好点,替我好好照顾她。”
章秋白:“……”
接完侄子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章秋白脸色沉郁,肺腔里的鸷气久久不散,太阳穴更是一抽一抽的疼。
他原地消化了几分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
看来是有人和章继告状了。
乖乖女?
听话?
章继怕是对顾千俞有误解。
她也就长得乖巧,做的那些事可是和乖乖女半点不搭边。
男人扯了扯嘴角,不禁失笑。
那根烟抽一半,燃一半,最后只剩下一小节烟蒂。
他掐灭,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他举着车钥匙准备锁车,余光不经意瞟到后座,看见自己的格纹西装。
这件西装两天前就放在那里,一直没动过。
依到顾千俞的性子,她肯定当晚就和章继告状了。
而章继打小就怕他,硬生生拖了两天才给他打这个电话。
他果然没看错她,心眼比针尖还小,凡事绝不让自己吃亏。
章秋白打开后座车门,伸手捞起西装。
西装被拿走的瞬间,一道刺目的银白落入眼底。
章秋白定睛一看,发现一只小小的白色纸袋,正中央印着醒目的logo。他认出是某个大牌化妆品。
他取过来,轻轻打开纸袋,里面装一只黑色礼盒,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支口红。
口红底部刻有细小字样:275,裸茶色。
和顾千俞唇上是同一个颜色。
静看数秒,章秋白把口红妥善收进储物格。
傻侄子不是让他好好照顾顾千俞么?
那他就亲自跑一趟,把这口红送回去。
章家家教优良,教出的都是正直良善之辈。唯独他章秋白,自小就不是什么好人。
侄子的女朋友又如何?
他看中的人当然要费尽心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