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盐加糖(04)

盐加糖(04)

枝白路远离堰山区中心,地处边缘地段,和知春里很像,都是老城区。知春里早些年翻新重建,还通了地铁,房价水涨船高,一下子就上去了。

枝白路却被当地政府暂时遗漏了,完好地保留了一些老青陵的古朴风貌。

这一带很多自建房,差不多规格的灰白小楼。

王家原来也是这样的小楼。顾千俞外公外婆手里建的,差不多快四十年了。四十年风雨侵蚀,屋顶漏水严重。早几年舅舅就把房子推倒重建,里里外外重新装修设计,加入了很多时下流行的建筑元素。现在更接近于城郊小别墅。

一楼三个大门面,用来开馄饨店。二楼和三楼自住。

顾千俞母亲早逝,父亲是援非医生,常年驻扎非洲。她是留守儿童,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从小学开始,在离家读大学前,她一直住在这栋楼里。

她的房间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主卧。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墙上贴着蓝色墙纸,窗前悬挂天鹅绒遮光窗帘,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床上的四件套都是女生喜欢的卡通人物。书桌靠窗,巨幅立式书架,她从小学到大学的课本一本不少,还有很多中外名著。

即使外公外婆去世,她去悉尼读研,舅舅舅妈也没有将她的房间另作他用,而是一直替她留着。他们常说这里就是她的家,她以后要从这个房间出嫁。

表哥表嫂也把她当成亲妹妹,凡事尽想着她。她每一个生日,他们都不曾落下礼物。这么多年下来,她从未感觉自己寄人篱下,舅舅一家给了她足够的爱。

知道她今天回国,舅妈早早就替她打扫好房间,换上新的的床单被套,等她回家。

被套过了水,轻薄柔软的面料里透出一点清淡的白菊香。

被套盖在身上,花香盈满鼻息。

回国第一晚,顾千俞本该枕着花香安然入睡。

可惜她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头顶照明灯透亮,光线四散,刀尖一样扎着她的眼珠子。

今晚猝不及防和章秋白重逢,彼此身份大变,就跟演电影似的。

如今电影谢幕,观众散场,她这个演员却久久未能平复心情。

手机放在床头柜充电,熟悉的微信提示音在耳旁悄然炸响。

顾千俞挪过去,捞起手机查看。

章继:【千千,我小叔帅不帅?是不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章继:【不用谢我。】

顾千俞:“…………”

章继和她的对话永远这么没有营养。

顾千俞:【想叫我小婶就直说。】

章继:【我倒是想啊!就怕我小叔不同意,他可从来不撬人墙角的。】

顾千俞:“……”

这不是废话嘛!但凡有点道德感的男人都不会撬侄子墙角。

顾千俞懒得搭理章少爷,把手机丢回床头柜。

她举起左手,反反复复,仔仔细细观察这只玉镯。

她当然不会忘记在飞机上严琼说的话,那是一个专业名词——

黄翡一口糖。

顾千俞点开搜索引擎,敲下这几个字。

手机页面跳出一大串内容,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看到好几张翡翠玉镯的照片,和自己手上这只很像,报价都是一百万往上。最贵的一支达到了一千万。

在不知道章秋白身份前,她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这只是一支千把块的佘太翠高货,根本不值钱。

然而现在当她知道章秋白是首富亲儿子后,她开始不确定了。

她猜不出这只镯子具体的价钱,但绝对不可能是佘太翠。依到章秋白的身家,他根本不可能送出手。

它应该是翡翠,而且还是种水极好的黄翡。

可是章秋白为什么要把这么贵的镯子送给她呢?

在当时那种情况,他们还只是陌生人,对彼此一无所知。有谁会对陌生人一掷千金的?

顾千俞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点开微信,给闺蜜发语音。

“小穗,真的有人会对陌生人一掷千金吗?”她发出了灵魂拷问。

何小穗如今是樊林设计部的灯具设计师。设计狗天天熬夜画图。十二点过后,她依旧坐在电脑前挑灯夜战。

收到顾千俞的语音,她第一时间给出回复。

何小穗:“当然有了,多得是。”

顾千俞一听,迫不及待追问:“谁啊?”

何小穗:“榜一大哥。”

顾千俞:“……”

直播风靡的时代,多的是榜一大哥给美女主播打赏,狂刷礼物。一晚上下来几十万跟玩票似的,分分钟送出去了。

可章秋白是榜一大哥吗?

当然不是。

二者性质完全不同。

她怔神间,闺蜜的语音又追了过来。

何小穗语气兴奋,“章小叔对你一掷千金了?他送你什么辣?车子还是房子?”

顾千俞:“……”

顾千俞在悉尼读研两年,两年没回国。两个姑娘一直电话联系。她跟何小穗提过章秋白的存在。只不过略去了她手上这支玉镯。她觉得它不值钱,没必要跟闺蜜讲。

她捧着手机,弱弱地说:“他送了我一支玉镯,好像还挺贵的。”

何小穗:“多少钱呐?”

顾千俞:“大概可能也许值一套房。”

何小穗:“…………”

何小穗拍案而起,一声吼:“富婆,求包养!”

顾千俞和何小穗都是外行人,根本看不出这支玉镯的具体价值。等过两天安顿好,她就去找专业机构鉴定。倘若真的价值不菲,她必须还给章秋白。平白无故收人家一套房,她实在良心难安呀!

过去她一直认为这镯子很便宜,没把它当回事,平时做事都戴着它,磕着碰着根本无所谓。

就这样它跟了她两年,完好无损。

可现在得知它可能值一套房,她就没法正视它了。她恨不得把镯子供起来。再也不敢随意嚯嚯它了。

她很想把镯子摘下来,妥善收好。奈何圈口卡得太死,怎么摘都摘不下来。

只能等有空去金店找柜姐摘。柜姐常年给人试戴镯子,肯定有办法替她摘下来。

——

十二点过后,窗外响起了一串串淋漓未尽的雨声,雨水拍到玻璃上方,水渍迷潆,拓出一块块模糊不清的影像。

春夏交接之季,青陵多雨,常在半夜下。雨下一夜,第二天又是一个晴天。这雨下得体贴,丝毫不会影响打工人上班。

风吹树摇,雨声吵闹,顾千俞却慢慢酝酿出了睡意。

身体陷进被窝,她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两年前。

她和章秋白相遇于悉尼的雨季,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天。

读研之前,顾千俞曾听人调侃,国内有一年四季,悉尼只有一季,那就是雨季。

悉尼的雨季漫长无比,一般会从十一月一直持续到次年四月。有些年份还更长,夏天下,冬天也下。

她刚申请到悉大,很快就见到了悉尼雨季的威力。

连续一个月,她都没怎么见过太阳。不是大雨,就是小雨,天总是阴沉沉的,浓云经久不散。

顾千俞觉得自己快发霉了,心情都跟着大打折扣。

读研只有考上那天是快乐的,过后就是无尽的煎熬。

考入名校的兴奋很快消失殆尽。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饮食差异,当地的饭菜她难以下咽,拼了命搜罗中餐馆。吃来吃去就是那几家,自然腻味了。

她的专业课业繁重,加之导师要求严苛,近乎变态。她整天都处在高强度的负荷之下,疲于应付。

这些苦无人倾诉。家人远在国内,每次视频,她都报喜不报忧,害怕他们担心。在认识章继之前,她在悉尼一个朋友都没有。室友倒是有,只不过没法交心。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哪里有时间听你诉苦。

读研是自己选的,再苦再累,都得她自己扛着。

遇见章秋白那天,顾千俞正被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就是deadline ,而她一个字没动,文档一片空白。

对着电脑枯坐半天,抓耳挠腮,毫无头绪。

心中烦躁,思绪越发混乱。

室友是个新加坡女孩,见她一筹莫展,头疼欲裂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顾,你这个样子是写不出来论文的,你还是先去放松一下。等你心情好了,自然就能写了。”

顾千俞将自己的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抬头看着室友白净的脸,下意识就问:“怎么放松?”

室友撩起自己的长发,神秘一笑,“当然是去酒吧了。”

入学以来,顾千俞每天都专注在学业上。她不是家境殷实的富二代,有挥霍的资本。她留学除了拿文凭,也是实打实想学点东西的。她很怕自己会挂科,延毕,平时一门心思学习。

每天两点一线,学校和宿舍两头跑。她很少去外面玩儿。酒吧更是一次都没去过。

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学习生活,她始终绷着一根弦,精神高度紧张,很久不曾松懈过了。她确实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或许换个环境,没准她就能把论文给写出来了。

于是,顾千俞拎上她的电脑,和室友一起前去学校附近一家酒吧。

这家酒吧的风格是时常流行的复古工业风,大面积的原砖墙,钢筋交错,高耸裸.露的横梁和管道,整体空间极具硬朗感。

灯光调得恰到好处,昏黄暧昧。音乐声不绝如缕,男男女女混迹期间,其中不乏许多东方面孔。

室友碰到了熟人,几人相约跳舞去了。

顾千俞一个人找了个空位坐下,把电脑摆在桌上。

身后金发碧眼的调酒师正在给一位女客人调制一杯鸡尾酒。

他动作熟练,三两下就把鸡尾酒推到女客人面前。

蓝色的液体里浸没着几颗冰块,晶莹剔透。杯沿衔一片柠檬,绿色的薄荷叶点缀其中,蓝绿交接,色泽明艳。

顾千俞立刻就被这杯鸡尾酒拽取了目光,忙用英语问:“这酒叫什么名字呀?”

调酒师看向她,礼貌回答:“蓝色月光,小姐要不要尝尝?”

蓝色月光,名字可真好听。

顾千俞有些心动,但还是多问了一句:“烈不烈?会醉吗?”

她酒量不行,安全起见,只想点杯度数低的鸡尾酒尝尝鲜。

调酒师:“这酒跟气泡酒差不多,度数很低,不会喝醉的。”

听调酒师这么一说,她当即点了一杯。

她端在手心里兀自欣赏了一遍,越看越觉得这杯鸡尾酒精致漂亮。希望它的味道不会让自己失望。

女孩嫣红饱满的唇咬住一根纤细的吸管轻轻吸了一口。

一口下去,口感酸甜,满齿留香。

酒精迅速在体内发酵,她很快就达到了微醺的状态。

一切恰好到处,思绪清明,灵感爆棚。

顾千俞在调酒师惊诧的目光中掀开了电脑,噼里啪啦一顿狂敲。

难怪李白在喝酒以后能写出那么多旷世神作,很多作家在写文之前也都会小酌一杯。微醺的状态实在太美妙了,太适合创作了。

不到半小时,顾千俞就顺利敲出了论文初稿。这只是导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三千字小作文。回去再润润色,改改错别字,明天一早就可以上交了。

完成任务后,她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

右手碰到电脑后盖,正准备合上,一抬头竟意外见到一张精致到有些妖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