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第二演 琳琅梦(3)

脸颊落发被一只手轻轻的挽了起来,柔白的象牙梳贴着发鬓往上梳去。

黄澄澄的铜镜中,映出端坐的之人的相貌——他一双眼如杏一般,眼皮间褶皱在眼角时浅的若隐若现,在眼尾时又分的极开,显得一双眼都带些上挑。眼珠漆黑,眼白又有如皎洁玉盘,无论眼珠转到眼眶中的何处,都显得灵动俏媚。脸颊有几?分瘦削,嘴唇却有丰腴之感,上下两瓣,细致且没有纹路,凝着些桃色,透着些绯意。更妙的是他那一头乌发,替他打理的宫女还没有将头发全都挽起来,只梳的顺了,贴在脸颊上,肩膀上,有如那乌云堆雪。

他此刻心神并不在这里,镜子里的人便也显出心不在焉的散漫神态。

“四皇子。”

宫女轻轻唤了他一声,眼睫扑朔而起,凝滞的眼珠一下显出几分灵动来。

“今日戴这个可好?”宫女手中,握着一个‘品’字形的发冠。

他没有说话。平日里他绝没有这样的寡言少语。

等了一会儿的宫女见他没有拒绝,选了一条月白色的缎带,穿过发冠绑在了他的发髻上。

楼西胧望着头上的发冠与自己才?十一二岁的模样才恍恍惚惚的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不是皇帝了。他十七岁继位,二十三岁就横遭大变被叛臣所杀,如今他才?十一岁,还只是宫中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四皇子。

这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十七岁时被匆匆扶上皇位掌管朝纲。

“娘娘。”身旁的宫女向进来的女人行礼。

与楼西胧有七分相似的女人,望了楼西胧的背影一眼,对宫女道,“下去吧。”

宫女退了出去。

楼西胧回过头,看到了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而后他肩膀一沉,是一双手覆在了他的双肩上,“西胧,昨日国子监发生的事,母妃已经知道了。你心中的委屈,母妃也知道。”

“只三皇子乃高贵妃所出,又为皇上所宠爱。”或许是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女人垂下额头,插满金钗玉饰的发髻与楼西胧的面颊所贴,“是母妃无能,不能为你讨还公道。”

楼西胧看着镜子中蛾眉微蹙的女人,与宫中如今得势的几?位贵妃娘娘相比,只是一介商贾之女的她即便生下了皇子也需要?处处谨小慎微。

他已经忘了多?年前的今日发生了什么,他昨夜的痛哭也只是为自己失了王位还丢了性命。

“你若实在不愿去国子监念书,我就去同皇上说,你染了风寒,要?静养些时日。”楼西胧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她的嘱托了,他继位之前她便已经是缠绵病榻,后来他登了皇位,让御医们全力替她诊治也只替她延长了几?年的寿命。

现在她却还好好的陪在自己身旁。

发觉楼西胧看自己的目光有异,女人轻轻叫了一声,“西胧?”

“母妃。”楼西胧去抓她的手,“我没事,你不必替我去说。”

他虽不记得了许多从前的事,却对自己念书时常被皇兄们刁难的事有些零星印象,孩童间的嬉戏打闹罢了——再过几?年,那两位兄长便都成了城府深沉的人物,也不大欺负他了。

“可是——”女人还是担忧。

“我不去招惹他们就是了。”即便现在还欺负他,也不过是些小把戏,哪里比得上他登上皇位之后,那些忠臣动不动死谏更让他难堪呢。

……

琼楼玉宇,锦簇花团。

几?个宫中的妃嫔在婢女们的前呼后拥中在御花园中赏花。

前往国子监念书途径这里的楼西胧在看到横生的树枝,重重的花影中的明艳身影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与他继位之后后宫的冷落相比,此时各个宫中都还十分热闹。那位穿着大袖披帛,高挽的发髻中斜插着几?支金雀衔珠钗,又以珠花压鬓的女人,正是深得圣眷极富手腕的高贵妃。

身旁几?个只带了两三个宫婢的女人,站在她身旁低眉顺眼小心的奉承着。

重叠花影遮住了这个女人的全貌,只露出她一截浑圆白皙,挂着玉钏的手臂。

楼西胧往前走了一些,握着树枝,将树枝往上抬了抬——他见过高贵妃,这个在得知自己所出的三皇子,被发动宫变的太子斩杀于宣武门前之后就发了疯,没过几?年便自缢去了。现在她仍在自己明艳如花,权势足以与那后宫之主的皇后分庭抗礼的时候。

楼西胧看到她手臂抬了抬,掩在唇瓣似是遮挡笑靥。

捧着糕点给几?位赏花的娘娘送去的宫人,在穿过拱门时看到了行迹鬼祟的楼西胧,在看清他的相貌之后匆匆行礼,“四皇子。”

楼西胧放下手中捉着的花枝,回?过头来。

“您在这里做什么?”宫人问道。

楼西胧险些将‘朕’字脱口而出,还好他及时清醒,明白自己已经不是皇帝了,“我……我去国子监念书,路过这里,看到这花枝上的花开的颇为动人。”

宫人也不敢去怀疑他的话——即便四皇子出生再低微,那也是宫里的主子。

楼西胧看着他们捧着盛着糕点的盘碟走进了御花园中,几?位妃嫔便也从那里走开,往荫凉的亭台走去。楼西胧也不再看,径直往国子监走去。

国子监是宫中皇子与一些选上来的伴读读书的地方,楼西胧从小惫懒,来这里念书的次数都少的很。他做了皇帝之后,更是很少往这里走动,现在再站在这里,望着飞起的屋檐,汉白玉台阶,心中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抬脚走上御路踏跺,看了一眼台阶中间的龙陛。因?为是天子念书之地,台阶上都以龙纹做浮刻。

面前朱红的大门,上悬国子监的三字金匾。

此时伴读们和勤学的皇子都已经早早到来,或坐或站,进来的楼西胧环视了一眼,看到了坐在桌前微微扬着下颌的三皇子。

他如今也才?十四岁,正是英气勃发的少年模样。抬起的手指扶在下颌,藏青色衣袍在袖口处收束,嵌玉皂带,十分的英气以及俊朗。

从他脸上,已经能依稀看到几年后的影子了。他是真真的惊才?绝艳,才?能与名正言顺的太子相争到最后。

推开的琐窗外是一丛幽篁,照射进来的阳光叫那劲竹分割,一束落在他脸颊上,一束落在他桌前,他正在与人谈笑,举止间说不出的从容与不凡。而后他察觉到了什么,如琉璃一般的浅色眼珠穿过身旁的人,直直的望到了楼西胧的身上。

楼西胧已经当了几?年的皇帝,自然不会再向从前那样怕他。只他不回?避的目光,反倒叫三皇子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太傅走了进来,围绕在三皇子身旁的几?个伴读都纷纷坐回?了座位上,楼西胧也扶着桌案坐了下来。

——太子今日没来念书么?

太傅命众人翻开面前的书页教授起来,一时国子监中‘得道者?必静。静而宁,可为天下贞’的读书声四起。楼西胧从未专心的念过书,他本就没想过去做什么太子,争什么皇位,只后来阴差阳错还是做了皇帝,到了二十二岁,状元林明霁到他身边,他才?学起了这样的课程。

“名正则治,名丧则乱。”跟随读书声读到这里的楼西胧,忍不住顿了顿。

林明霁也教过他这一句,还因?为他不专心,反反复复的教了他多?次。

“四皇子。”察觉到楼西胧分神的太傅,叫了他一声,楼西胧恍然回神,太傅命他站了起来,“你来说说,‘名正则治,名丧则乱’是何意?”

“……”楼西胧知道,但他答不出。

“三皇子。”

坐在前方的少年起身,声音清冽,宛若玉碎,“若为君者?名声与实际相符,国即安定?,若为君者?名不副实,国必倾轧。”

确确是如此。

他本来就无为君之能,也无经国之才?,但他却做了皇帝,短短几年被人逼下王位不说,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都坐下来罢。”太傅也没有为难楼西胧。四皇子毕竟与都有问鼎皇位的实力的太子和三皇子不同。

楼西胧坐了下来,在旁人眼中,他的模样有些失魂落魄。只他自己知道,与其顺势而为,再做一次亡国之君,倒不如劝和两位斗到两败俱伤的兄长。他们都是明君,无论是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像自己那样下场凄惨。

一堂课在楼西胧的怔怔出神中结束了,太傅离开了,几?个伴读又围到了三皇子身旁窃窃私语。三皇子看着楼西胧,起身站起走到了他的身后。

楼西胧起先没有发觉,等他察觉到自己桌前落的影子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头去。

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站在他身后,抱着臂膀,带几分睥睨神色的垂眼看着他。

“皇兄。”楼西胧倒是主动这么叫他。

三皇子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昨日国子监中发生了什么,楼西胧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你都这么蠢了,再不念书岂不同那韩旭飞一样。”韩旭飞是平东将军的儿子,只不过生来是个呆傻的痴儿,常被王孙公子们嘲弄。

楼西胧也不还嘴。他的确是蠢。

见他这样逆来顺受的姿态,三皇子也没了欺负他的兴趣——他之所以常和楼西胧过不去,就是因为楼西胧的生母,从前是他母妃高贵妃的贴身宫女,只因为其柔顺姿态叫皇上看上,才?摇身一变成了只低高贵妃一等的昭仪。

只这欺负也没有持续多久,等再过两年,褪去少年意气,锋芒内敛的三皇子,便什么都藏在心里,再见到他时就要?笑吟吟的叫一声“皇弟。”只那个时候的真心,恐怕还不如此刻来的多?。

三皇子在伴读们的前呼后拥中离开了国子监,楼西胧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来。

此时他虽然没了皇帝的尊崇身份,变回?了从前那个备受冷落的四皇子,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这一刻来的心安。不必再害怕旁人指责,不必再被那些臣子以死胁迫,不必深陷众人的虚伪谄媚,连一片真心也看不见。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今日的青天白云,露出一个难得的,带有几?分少年气的笑靥。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勤奋,新赛季了,诸君,我想要做CW

楼西胧的名字出自: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小剧场:

楼西胧:我不想当皇帝,所以好哥哥们,咱们兄友弟恭,这一次别再斗的玉石俱焚,起码留一个当皇帝好吗

三皇子:好弟弟什么都依你,快拿把铁锹来,我们把太子埋了

太子:四弟,别听他的,拿毒酒来,毒死了老三,江山咱们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