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艳阳高悬,如火炙烤大地。操场的柳叶片被晒的打卷,蔫蔫的垂在炽热的风里,随热风摆弄。
许一的肺部在燃烧,呼吸如火滚烫的滑过喉咙,灼烧着。汗水落上了睫毛,又缓慢的沁入眼发涩发酸,跑道尽头的终点线已经模糊。
“加油!再快一点。”教练握着秒表在跑道边缘喊道,“你能再跑一次十一秒五零!”
许一十岁被教练挖掘练短跑,十三岁成为正式运动员。如今十六岁,她离省队一步之遥。许一看着终点线,心里默念:三、二……
她重重的摔向了终点线,手臂和膝盖一同砸到了红色的跑道上。落地的一刹那,她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许一猛地睁开眼,天刚蒙蒙亮,不能遮光的窗帘把天色完整的映入室内。灰白的光照着简陋的房间,书桌轮廓清晰,上面堆满了练习册。炽热的风似乎还在耳边,那天毒辣的太阳余温似乎还在,可腿上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她抬手横放在眼睛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喉咙却像是哽了棉花,喘不过气的难受。枕头上湿了一片,贴着皮肤暗潮。她没有突破十二秒,她在最后一场试训上摔了,右小腿骨折。
清晨山间寂静,窗外所有的声响都清晰可闻。鸟儿在枝头鸣叫,划破天际。母亲的开门声,依旧接电话的声音。
许一拉起夏凉被遮住脸,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在门外讲电话,对方不知道是谁,母亲十分客气。
三个月前她骨折住院后就失去了进省队的机会,教练让她在家养伤,暂时不用去学校,她出院后被接回了老家仙山镇。
“许一,你醒了吗?”母亲林琴在门外小声叫她。
许一推开夏凉被,擦了一把脸坐起来,“醒了。”
“还睡吗?”林琴敲了一下门,“睡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
“不睡了。”许一抿了抿嘴唇,找衣服穿,“有事吗?”
“周至要回来了。”林琴在门外说,“你还记得周至吗?周奶奶的孙子,小时候跟你玩的很好。刚才你周奶奶打电话过来,说他可能中午到。我过去再把房子扫一遍,需要换的东西都换上,超市那边你去看着行吗?”
许一坐在床上紧紧握着睡衣的边缘,一时间不知道下一步动作是什么。
周至回来?
天彻底亮了,薄透的窗帘挡不住的光争先恐后涌进了房间。
“你在听吗?小一?你要不想去的话我把超市关了,今天休息一天。”
“不用。”许一的胃部忽然有些不舒服,连带着浑身都不舒服,她抬手把套头睡衣脱掉,换上了运动背心,皱了下鼻子,“好,我去看店。”
房子后面的小超市是他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帮人打扫卫生是林琴的兼职,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是这么做两份工作把她和弟弟养大。他们家的超市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十点,风雨无阻,没有周末假期。
“你在超市注意点。”林琴说,“有人胡说八道不要管,回来跟我说,我会去找他们算账。”
“嗯。”许一点头。
“锅里炖着排骨汤,骨头汤补充营养,你起来记得喝。”林琴在门外叮嘱,“复健那些动作也要做,听医生好的快。”
许一穿上背心坐到床边,纤瘦偏白的腿往床底下一捞够到拖鞋,穿上鞋走向衣柜,“我知道了。”
三个月的居家休养让她的皮肤有种不健康的白,乌黑短发齐耳,从脖颈到肩头骨骼清晰。她瘦的厉害,一米六五的身高,手臂纤细修长。
“周至可能也不会在这里住,毕竟六七年没回来,那边房子他也看不上。工作量不大,我中午就会回家做饭,你想吃什么?虾可以吗?补钙,对腿好。”
“有什么吃什么,不用特意买。”许一拉开了柜子,陈旧的木质柜子,开合之间合页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卖虾的就在门口,这个季节虾又不贵,让人给我们留一斤就是了。”林琴往外面走,又叮嘱,“去超市把许坞给你做的笔记带上,闲下来的时候看看书,多一手准备。”
许一十岁就被体校选走了,如今学籍还在体校。腿若是留下后遗症不能继续短跑,未来可能需要转学校。许一的弟弟许坞成绩优异,一路跳级,比许一小两岁刚进了市重点高中,读高一。
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很高,奖学金也颇丰。许一被省队退回来后,林琴就一门心事的想让许一跟许坞做同学。许一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有特长生加持,只要文化课成绩不太差都有机会。
衣柜里整整齐齐的挂着运动装,有比赛服有学校发的校服还有赞助商送的衣服。她跑了六年,六年里不是训练就是在参加比赛,她的世界只有那条跑道以及终点线。离开跑道,离开学校,离开哨声。
她失去了终点线。
衣柜的下层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从她第一次参加比赛到现在,一共十三个冠军。这些以前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许一出事后就把它们搬到了衣柜里。关上柜门,它们停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那我走了,有什么是跟我打电话。”林琴的脚步声渐远,随着外面大门关上的声音,小院里恢复了宁静。
许一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黑色运动装挨个撕掉了赞助商,这是她六月参加全国赛时的赛服,也是那场比赛让她被省队短跑教练看中,选进省队试训。她在那场比赛上跑出了超出平时训练的成绩,十一秒五零。
试训期间却怎么都突破不了十二秒,最后一场比赛,她为了突破十二秒摔到了终点。
一步之遥,她永远的停在了二级运动员。
停训这三个月,许一想了很多。她每一次看到人生的曙光时,都会被致命一击。让她认清现实,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倒霉蛋。
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许一穿上运动装出门,客厅空荡,凉意透过运动衣落到皮肤上,体感温度已经降下了二十度。
入秋半个月了,山间小镇的温度降的很明显。洗脸池在院子里,许一走了出去挽起袖子,抬了下头。门外高大茂密的梧桐树已经开始泛黄,东方山脊线处一片橙金色,太阳即将升起。
鸟儿在枝头上鸣叫,清越具有穿透性。
风过,树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远处桂花香飘来,落在清风里。
桂花应该是周家别墅院子里的那棵,整个村子只有周家种了桂花树。这几年周家别墅闲置,桂花树野蛮生长已经超过了别墅三楼。别墅离他们家不到三百米,风一吹香气便到了他们家。
许一收回视线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冰冷的山泉水哗哗哗的流了出来,她捧起水扑到脸上,几乎把脸埋到了池子里。
桂花一开,夏天就彻底结束了。
八点钟,太阳懒洋洋的晒在小街主干道的青石板路上,早晨小超市没什么人,冷冷清清。许一整理好货架回到柜台把手机支到桌子上,打开了复健视频却迟迟没有做。
她出院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很少出门,做复健也是拉上窗帘反锁上门在房间一点点照着做。她不想被人看到笨拙的模样,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小镇不大,流言比风还快,如今整个小镇都知道她‘残了’。
复健视频播到第二遍,许一起身把小超市的玻璃门拉了下,只留出半米宽。早上要上班的人已经离开了小镇,街上没了行人,许一起身重新播放复健视频。她锻炼了一段时间,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许一尝试着更进一步。
绷带拉着腿往后弯到四十五度的时候,许一已经感受到疼了,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上拉,剧烈的疼瞬间袭来。她连忙放下手,长呼一口气,冷汗从额头泌出。许一坐回椅子手扶住膝盖,眼睫毛潮湿。
四十度都抬不动,她还想继续跑那是白日做梦。
手机上的视频还在播放医生的声音,她把脸埋在手心里。
“叮铃”一声,门口的感应门铃发出声响,提醒着她小店有客人。许一在袖子上擦干净潮湿的眼,抬起头,“要什么——”
许一后半截的声音卡在嗓子里,直直看着门口。
半米宽的超市门侧身进来一个高瘦青年,准确来说,他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黑色口罩遮到眼下,高挺陡直的鼻梁弧度在口罩下清晰可见。他穿着白色运动套装,身材比例很好,腿又直又长,目测一米八以上。
他和这个小超市格格不入,仿佛误入桃花潭的外乡人。
他纤长稠密的睫毛漫不经心的垂着,单手插兜长腿跨进门,才若无其事的抬眼看向许一。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很熟悉,冰冷散漫又张扬。
“你要买东西?”许一站起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很想抿一下唇,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她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买什么?”
“有烟吗?”他的嗓音偏冷质,仿佛冬日的北方,阳光下的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层。
“要什么牌子?”许一起身拉开放烟的抽屉,指给他看,“上面有价格。”
短暂的停顿,他垂下眼看柜台上的玻璃,“一盒苏烟。”
他很高,站在柜台前挡住了大半的阳光,以至于许一这边的空间有些暗。她取出苏烟放到了玻璃柜台上,说道,“要打火机吗?”
“可以。”
许一又把一个打火机放在上面,没抬头,“一共五十,前面有收款码,扫就可以了。”
嘀的一声响,小店里回荡着收款五十的语音提醒。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到玻璃上,拿走了烟盒和打火机。他转身往外面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许一重新取了烟摆上去,关上抽屉,看着那道影子越来越远。
忽然影子停住,许一抬眼看去,猝不及防撞入他深邃的黑眸中。他一半身子已经出了小店,口罩被他拉下去停在下颌,俊美到曾经被媒体疯狂追捧的一张脸就那么曝光在阳光下,薄唇上咬着烟,他的目光淡漠,“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