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编号1
仿佛宿醉醒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孩子,天气冷得出奇,触目所及,皆是无法理解的事物。
阴暗的色调,黑色却显得华丽的大床,摆设得稀奇古怪的房间,一半是泥沼般的黑暗,一半又有着玫瑰的鲜红,看起来却俨如中世纪一般的古老。无法理解这一切的事物,最无法理解的,还是自己忽然成了小孩子这一事实,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体,没有力量。
他从床上下来,走向门边,推开那厚重的黑色木门时,风力呼啸着冲了进来,在房间里呜咽回荡,他在霎时间抱紧了身子,石制的走廊长长地延伸,更外面的天地是覆盖皑皑白雪的巍峨山脊,这是……建造在雪峰之上的巨大城堡。
走廊远处的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朝这边过来,他也察觉到一些东西,退回房间里,掀开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毯子,一名穿着白衣的小女孩的身体显现了出来,她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着,望向他的目光有些畏惧,似乎便要哭出来了,小小的手和颈项上戴着栓有铁链的黑色镣铐,将她的行动限制在这小小的角落。然而下一刻,她便伸出双手,“啊”的一声朝他扑过来,似乎是……想要抓他或者咬他。
他下意识地将毛毯扔回去,退后两步,小小的身体还无法协调,就那样摔倒在铺了毯子的地上。
小女孩在前方奋力挣扎,要朝他扑过来,他开口下意识地说了一个“你……”字,但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后方的门外,有两道身影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了,似乎是侍女,其中一名扶起了他,另一名拿起皮鞭开始打那女孩。这两名侍女的头上,长着小小的角。
“你们……别打了……”他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随后被帮着穿好了衣服,侍女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转弯、再转弯,来到温暖的大厅里。墙上挂着巨大的壁画,壁炉里火焰熊熊,有各种生物的作为装饰的头,很多人都在这里,男男女女,各种各样的肤色与头发,各种体型,有的头上有角,有的长了尾巴,衣着或是华贵或是威严,一部分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也有女人们朝他指指点点,这些人的话,他能听懂。
“那就是兰斯特侯爵的孩子吧……”
“说是跟人类生的……”
“不会是真的吧……”
“听说取名叫沙迦。”
“可惜了,兰斯特可是巴里摩尔家族最纯正的血统继承者……”
这是女人们——或者该说女性们——议论的话题,至于那些颇有威严与气势的男人们的讨论才真正是整个大厅议论的中央,而随着他的进来,也有人望了他几眼,似乎将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上。
“帝国不会承认这孩子的爵位。”
“巴里摩尔也不会承认,但这是兰斯特唯一的孩子。”
“他的母亲是个人类……兰斯特有另外一个孩子……”
“安吉丽娜是养女……不过爵位的确可以让安吉丽娜继承。”
“帝国只会承认安吉丽娜,陛下绝不会容许一个人类的孩子成为伯爵的。”
“后天的葬礼也让安吉丽娜出面吧……”
众人的议论当中,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小的身体上穿了很厚的衣服,却还是冷,他微微有些颤抖,大厅里这么多人,虽然也在看着他,议论着他,但却没有人过来跟他说话或是理会他什么,直到许久之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朝旁边望过去。
站在椅子旁边的少女年纪要比他大,看身高大约是十二三岁左右,但谁知道这里的年龄该怎么算呢,少女长得并不是非常漂亮,仅仅是清秀的样貌,头发很短,唯有那双眼睛很有神,清澈的哀伤之中蕴着一丝骄傲的神情,她的背后背着一把与她的身高很不相称的巨大武器,像是巨剑,又像是盾牌。少女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握着他的手,抬头看着周围的人群,温暖透过手掌传了过来,仿佛在说:“不要害怕,我们在一起。”
男孩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有些迷惘,灵魂与身体无法协调导致的寒冷一直在持续着,他就在这种微微的颤抖中,不断地思考着眼前的处境。
这是哪里?我变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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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连味精都没有的世界。
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沙迦·巴里摩尔,曾经的名字——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吸血鬼与人类的混血种,要弄清楚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困难,他的父亲名叫兰斯特,曾经是这个世界的贵族巴里摩尔家最杰出的后裔之一,母亲则是人类,名字未知。
这是一个有魔族有精灵有龙有魔法的世界,由于大部分有翼、有角、有鳞族天生就有着诸多的优势,人类成为了这个世界最受轻视的种族之一,他的人类血统,自然也是相当的污点,有一个名叫安吉丽娜的姐姐,是父亲曾经收养的女孩,大他四岁,在父亲兰斯特去世后的现在,被帝国定为了伯爵爵位的继承人,而他,则因为人类的血统,成为了被帝国和家族高层自动过滤的人员,当然,由于兰斯特曾经的威信,他至少并没有受到多少的刁难。
生活在他还未做好准备的时刻就已经化作现实降临下来,发现自己穿越后的半个月里都是葬礼的气氛,接下来并没有他的什么事了,灵魂与这具七岁的身体终于磨合完毕之后他开始以新奇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除了偶尔会见到的魔法与斗气的神奇之外,这个世界与曾经的世界并没有多少不同,奴隶制的国家,也有着各种军阀割据的现象,无论人种外观有何种差别,人们的内心总是大同小异。他降临的地方是魔都鲁休斯附近巴里摩尔家族的城堡中,与他居住在同一个房间被镣铐锁起来的并不友好的小女孩名叫薇薇安,是家族暂时配给他的血奴——吸血族的血统导致他必须定时吸食血液。
并没有受到重视——这是他清醒后就知道的事实了,事实上有着他姐姐身份的女孩受到的重视也不算多,必须有一个人承袭兰斯特的爵位,这事情关系到巴里摩尔家族的利益,但这个十一岁的女孩毕竟不是真正的吸血族,若是事情顺利,她到十八岁的时候可以正式接受爵位,兰斯特是侯爵,顺降一级便是伯爵,真正的利益,终究还是归于巴里摩尔家族。他自然也不可能去争取什么,成年人的思维告诉他,在这样巨大的古老家族里,一个不受重视的七岁孩子若是不安分,怕是不可能有好下场。
葬礼和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与姐姐安吉丽娜——也就是他初来时那间大厅里背着与身材并不相称的大剑的女孩——随着庞大的车队去往帝国的北方城市耶鲁,据说,他的父母在生下他之后,直到他们死去的七年间,一直都住在这座城市里,兰斯特隐瞒了有一个人族妻子与他这样一个人族混血儿的事实,他每年回一次帝都,处理一些事情,并且看看养在帝都的安吉丽娜。
他不知道安吉丽娜本人对于这一切是怎样的感情,小女孩似乎并不善于表达感情,一直都冷冰冰的,虽然大厅里握住他的那只手的确令他感到了温暖,但是作为大人来说,他知道这一切其实很危险。安吉丽娜将会继承所有,但她却并非兰斯特的亲生女儿,甚至与巴里摩尔家族毫无血缘关系,他不受到重视,但毕竟身体里流着兰斯特的血,可想而知以后或许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譬如有人质疑安吉丽娜的资格,并且抬出他的身份来,悲剧和摩擦就是这样发生的。
相对于一直冷漠的安吉丽娜,他所接触的另一名女孩薇薇安在表达感情上就激烈得多,虽然年龄只有八岁,但她将不愿意作为造血仪器而度过这一生的情绪表达得非常明显,每次有人靠近,她必定挣扎与张牙舞爪一番,虽然一切都是徒劳,但女孩乐此不疲,以现代人的审美观来看,小萝莉长得很漂亮,虽然额头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破坏了整体的协调,但充满活力的行为同样令人赏心悦目。
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同情她的遭遇,但一来自己身上有了吸血鬼的血统,隔一段时间就必须吸血保持活力,二来小女孩身上也下有魔法诅咒,根本无法离开。退一步说,即便他能无视这一切,基于同情心将小女孩放掉,以巴里摩尔家族的势力,随时也会送来另一名血奴,到头来,他势必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决这一道德障碍。
他上辈子是个军火商,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并且一直立志若能重来便要做个好人,但对于世界的黑暗,倒是有着相当的免疫力。
他们在耶鲁城的府第里住了下来,主人便是十一岁的少女与七岁的男孩,真正管事的是名叫查尔斯的管家,仆人与护卫等各种附庸足有三十名左右,城里有一位博学的子爵夫人专门教孩子启蒙的一些知识,魔法、武技、历史、人物等等等等,正适合沙迦去学习,而十一岁的女孩则整日与她那把大剑为伍,严格训练着自己,大剑是以特殊的木材制成,虽然并非真剑,也颇为沉重,沙迦试过几次,根本拿不出来,而女孩则可以舞得虎虎生风,甚至隐约发出名叫“斗气”的剑芒。
女孩根本就是个天才——各方面都是这样的评价。
他与女孩之间的关系算不上热络,至少相对于亲生的姐弟,他们实在显得陌生,女孩的话不多,每天只是去耶鲁的学校上学,并且把自己训练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在一开始只是在那位教授启蒙知识的子爵夫人家受教育,每日早晚见面,餐桌上少女有些沉默,他偶尔向少女问一些专门的知识,少女也总是回答得一板一眼,没什么可以吐槽的新意。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正在利用物理和化学的知识重现一些物理和化学规律,以试图更清晰地理解这个世界,理解斗气或者魔法,自从他可以在手上召唤出一颗小小的火球之后,这种兴趣就变得更加狂热,你绝对可以想象一个现代人对于魔法的热衷,他试图解构这一切,掌握真正的规律。由于并没有非常刻意地要与小女孩搞好关系——事实上他也不擅长——就算偶尔有这个想法,说几个笑话小女孩也是一本正经的,这种关系也就没办法太过深入下去。
或许这个女孩本身就不喜欢他——他的这种推理是其来有自的,换位思考一下,他有一个父亲,他或许很喜欢这个父亲,而父亲在很远的地方每年回来一次,他曾经以为这个父亲是他一个人的,谁知道某一天这个父亲死了,别人还告诉他,父亲在很远的地方早已有了妻子和孩子,一直瞒了七年的时间——哪怕他本来就是被收养,他也不会高兴的。
由于身体里有着人类的血统,他在元素亲和以及身体强悍度上并没有一般吸血族那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资质甚至算得上非常平庸,他倒也刻意保持着这种平庸,九岁后去了耶鲁学院上学,任何科目的成绩他都保持着下游的水准,反正因为他的身份就算不受人待见,也不至于因为成绩不好而被开除。这只是一种未雨绸缪的想法,假如以后真有可能因为爵位而受到猜忌,他若是各方面都不怎么出色,想来让别人感受到的威胁就小一点,或许就可以放过他。
如果有这方面的苗头,他就立刻离开,没必要跟任何人争斗,他可不认为自己有着另一个世界分析事物的方法就能战胜一切困难,这终究是力量为尊的世界,面对一个大家族,他只能是棋子,而若是面对安吉丽娜这种真正的天才,天生有限制的他怕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战胜得了的。与其争这些东西,倒不如看看这个世界,也足够有趣了。
九岁时他开始在耶鲁的魔武学院里上学,十三岁的安吉丽娜同样也是学院的学生,相对于他的平庸,安吉丽娜既是冷冰冰的,走在任何地方也总是光芒万丈,她在武技方面的能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学院的老师。由于沙迦在学院里成绩不好,每次考试完毕,安吉丽娜也总在家里给他讲解难点,当然,由于大部分都是魔法与武学的知识,安吉丽娜所能提供的除了一些玄之又玄的经验,也只有不断冥想或者不断锻炼之类的意见,但无论如何,她在解释这些的时候总是很用心,沙迦倒也渐渐觉得安吉丽娜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下并非是对他的厌恶,不过,一年之后,已经十四岁,身高差不多到了一米七的安吉丽娜便背着一把钢铁的巨剑离开了耶鲁,通过某些渠道,加入了帝国的军队。
女孩的发育比男孩早,如果说最初两人的差别似乎并不多,此时就俨然已经是大姐姐与小弟弟的分别,决定从这里离开,安吉丽娜似乎也有着自己反复的思考,事先沙迦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在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少女在月下的院子里练完一轮剑之后到了沙迦的房间里,坐在了桌边看了写写画画的沙迦好一阵,好久方才伸手抚了抚沙迦的脸颊,说道:“沙迦,你要变得很强才行啊……”
沙迦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第二天看着少女背着巨剑与包裹出门,才在管家的告知下知道了她要去军队的事情,感觉颇为奇怪,无论如何,他们也是在一起相处了三年,在门口送行的时候,安吉丽娜倒又是看了他一眼,说道:“沙迦,一定要变得很强啊……”
为什么要变得很强,沙迦想不到,十一岁的他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了解得非常多,无论变得多强,大概都赶不上现在的安吉丽娜吧,这个女人……注意到她注意的目光是一贯的傲然,他便不由得心中发寒,难道她把自己当成对手,想要“公平”地打败自己取得爵位?想想安吉丽娜一贯的风格,似乎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想想就觉得很恐怖。
接下来,巴里摩尔家就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在耶鲁学院学习了,这个世界的教学主要以魔法和武技为主,在打好了基础之后,就必须选取一个方向,至于什么军略、统筹、数学、历史等等知识,那基本是没有系统学习的,全看个人与老师的兴趣。事实上要在这样的学院中找到非常渊博的老师也不太可能,这年头能上学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如果对某方面特别热衷,家族基本上会找到厉害的老师拜入门下学习。譬如安吉丽娜,据说在帝都的时候曾接受某位魔族“剑圣”的教导,也一直在学习巴里摩尔家族中相当厉害的武学,来到耶鲁之后,虽然没有了老师,她的基础已经打下,一直都在严格地训练着自己。
沙迦就很难有这方面的机会了。
他的身份放在贵族圈中一直很尴尬,有人族的血统,帝国高层甚至巴里摩尔内部都未有承认他的身份,这使他就像个贵族圈中的透明人,你说他不是贵族,他当然是,若说他是,他其实并没有被认可,没有权力,若是安吉丽娜不喜欢他,未来或许连发展都没有。另一方面,他在魔法与武技上的天赋的确不高,这是事实,而他感兴趣的又非常多,这个世界的历史啊,魔药啊,法阵啊,各方面都有接触,各方面的造诣似乎也不高,甚至一直以来,他表现在人前的就只是会一个火球术,每天一个火球拿在手上玩来玩去,不厌其烦。
这样的人,多半是没什么人会结交的。
有一段时间里他非常热衷于魔药,这个世界的医药学发展程度并不高,要学深入的知识也找不到老师,不过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味精,对于现代人来说,习惯了各种调味品之后,突然来到一个连味精都没有世界,那种痛苦难以想象,每天吃各种厨师“精心”烹制的烤肉或是块茎植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只有在食用鲜血的时候,某种能够媲美味精的味道才能触动他的味蕾。
当然,他也不想太过频繁地喝血,一来心理有一定的抵触,二来如果太频繁,那个小女孩怕是死定了,对巴里摩尔家族的人来说,死了区区一个血奴是经常的事情,有的高层贵族甚至每顿都要死一个人,但对于他来说,还是能免则免,因为跟人类混血,他对血液的饥渴,其实并不深。
味精的问题在这几年还是没有解决,他并不清楚味精的制造方法,只是大概知道把海带熬成汤蒸发后大概就是最初的味精,但先不说这个世界能不能找到海带,就算有替代品,这里距离大海似乎有些远,安吉丽娜没什么旅游的兴致,他当然也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度假。
他一直都在练习着那个最简单的火球术。
相对于更高阶更华丽的法术,他更想要弄懂法术的基本规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希望用物理化学的辩证思考方式来解构整个世界,虽然上辈子不是什么科学家,但这种思考方式已经深入内心了,他深信任何事物都有基本规律,了解基本规律,才能了解一切,社会、人心、各种体制,概莫能外。
安吉丽娜大概每年回来一次,风尘仆仆地,看得出来她也很累,也变得更加沉默了,每次回来,也总会带上一些书给他,有关魔药的或是魔法的,也有一些魔法师的经验手札。几年下来,她的身高长到了一米八,眼中的那种傲气沉淀了,化为无人能侵的凛然,背着巨剑站在那儿的感觉就像是暴风雨中也没有丝毫弯折的挺拔树木,虽然每次回来都尽量收敛着气势,平复内心,但上一世是一个军火商的沙迦却能够清晰地看出来她身上的血腥气,这种冷兵器时代的血腥气与那种拿了枪谁都可以当英雄的时代的血腥气其实是不同的,它更加深沉和残酷。
沙迦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安吉丽娜回来了几天,中午的时候安吉丽娜在房间里睡觉,门没关,沙迦进去注视了她几秒钟,就是这几秒,十六岁的少女陡然间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的戾气浓得沙迦脊背都发寒,片刻后少女才笑了起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微笑,笑得极其生硬。
到了下一年,她身上的戾气就开始内敛了,大概是渐渐的开始习惯。
这一年秋天过了生日,沙迦十四岁,安吉丽娜十七岁,夏天回来的时候又问起沙迦的学业,知道状况后,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要变得很强的话,而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这样也好……”
地处北国,耶鲁城的冬天来得很早,沙迦过了生日之后,便已经开始下雪了,十一月,雪下到最大的时候,耶鲁便有一年一度持续十五天的冬雪节,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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