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以前,从故乡那边还有另外一个人来过。
外祖母开始到我家走动,是我进了中学那一年;其后又过了两、三年的样子,该是我十四、五岁的时侯。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应了一声出到玄关口。
“请问阿末小姐在不在?”
五十开外的男人,一身朴素的衣着,身材算得上魁梧吧,只是神色好像有一点怯怯的,我还没有喊叫,母亲就出来了,还是有点惊讶的样子。
“请吧,请上来。”
那男子上到屋里。
“史朗,你出去一会儿,妈妈有要紧的事。”我正要转身,那人叫住我说:“你就是史朗少爷吗?哇,长这么大啦,都认不出来啦。”是有一点土土的口吻。
我绕到屋后,从木板墙的缝往里头窥伺,院子过去的半间,纸门只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脊背,声音也可以听清楚。
“阿末小姐,真对不起妳。”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弯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须美告诉我妳住在这里,连忙赶过来的。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呢?庙烧掉了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废庙了,早知道会这个样子,不该……”母亲一直没响,听到这里就起身,好像察觉到我在偷听般地,把纸门关上,我只好走开了,过了约莫两个小时那么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
“刚才来的,是谁?”
母亲只回答说:
“是从前的熟人。”
这个月间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男子的面相,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我从那老人的腔调和疆黑的脸,猜想也许是村子里的人。
“一定是清莲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时候他向我问过这里的详细地址。”我告诉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亲道歉,她便又说:“那是因为清莲寺闹火警的时候,宗田领头对母亲很不客气的缘故,你妈妈只好带着你,逃一般地离开了村子。后来,庙里就没有继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来请你们回去的,不过你妈妈绝不会答应的。”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从宗田的口吻,觉得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昭和十二年我进京都大学那年夏间,母亲死于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般地,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病倒了,并且暑假结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碍般,结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后的雨,从窄窄的屋檐掉下,打在巷路上发出吵人的声响。
下午,我在后院看到蝉壳,正想拣起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边,在这一个月间,母亲消瘦得好厉害,把那白得像即将消失的霞雾般的脸转向我说:“史朗,你还记得妈妈的罪过是不是?”声音细弱,说得好吃力的样子,连雨声都好像濡湿着,在这样的房间里听到那种叹息般的声音,使人格外觉得凄寂。
我点点头。
“那一次流的血,的确是妈妈的罪过,妈妈明明知道那是罪行,还是握起了刀子,妈妈本来就决定杀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妈妈非杀人不可的原因,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就好,妈妈不想让人家知道。也不想让你——不,应该说尤其不想让你知道,妈妈就是为了这才杀的。”那话语就像是呓语,越说越熟起来,嘴唇随之发白,眼神也变得空虚了,母亲从棉被里向我伸出开始变成透明的手,朦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她最后的手指头在我脸上茫茫然地抚摩了几下,最后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泛现了笑意。那笑,简直像是浑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着什么,我的眉毛形状,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头来记住的;这一刻,在漆闇里,她那么清楚地凝视着它。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那种微笑都没有消失,一直用手指头抚摩着,然后那只手突地掉落在榻榻米上——是这么平静的死。
我没有能够马上就相信母亲过去了,还在凝祌听着母亲的下一句话,坐着一动不动,而母亲也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让那失色的双唇微启着。
被薄闇染上了淡墨色的纸门,仿佛渗上了雨水,一只蜉蝣投下了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样坐着,直到浓浓的漆闇罩落下来,把母亲的脸完全覆盖住,我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