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把车开得很慢,仿佛受了车祸事故的刺激。我们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圣特雷莎。我思绪不安,一路上想的都是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和米兰达·辛普森小姐。
我们进入市区的时候,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忽然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会放弃希望的,卢。”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坚毅地说,“警察局很可能会抓住他。”
“你指的是谁?”
“当然是谋杀犯,另外的那个人。”
“我不认为还有另外一个人。”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双手僵在了方向盘上。我可以看到他手上的关节突出起来。
“但是,有人杀死了拉尔夫·辛普森。”
“是的,”我点头说,“有人杀了他。”
我注视着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他慢慢地转向我的眼睛。他冷冷地打量了我很久。
“小心驾驶,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你要多加小心。”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扭过脸去,看着前方的道路,但是,我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罪恶。
在高速公路与圣特雷莎主路的十字路口,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停下车来等红灯,他随口问道:“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这对我并不重要。”
“那就去辛普森家,”我说,“我要跟辛普森夫人谈一谈。”
“必须现在谈吗?”
“我是为她在工作,我需要向她汇报。”
指示灯变了。在到达辛普森家之前,我们一路无话。漆黑的房子被几盏灯光点缀着。
“如果可能,我不想见到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笑着说,“我们今天下午结的婚。”
“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太匆忙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愤愤不平地说,“米兰达在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同意嫁给我了。”
“你可以等到她父亲的下落查明了,或者推迟婚期。”
“是她希望今天结婚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我们在法院结了婚。”
“你今天晚上,很可能要待在那里。监狱就在同一幢楼里,不是吗?”我冷静地说。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没有说话。当他把车停在车库时,我靠近了格雷夫斯,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他已经藏起了愧疚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赌徒的决绝。
“这太荒谬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大声说,“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等今天等了多年了。但是,现在我却不想见她。”
“你想让我把你留在这儿,一个人待上一会儿吗?”我厉声喝问。
“为什么不呢?”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冷笑着说。
“我不信任你。我以为你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字眼,把那些话说完。
“不,你可以信任我,卢。”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厚着脸皮说。
“从现在开始,请你叫我卢·阿彻先生。”
“好吧,卢·阿彻先生。”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冷笑着点了点头,“我口袋里有一支枪,但是我不打算用它。我已经看够了暴力。你明白吗?我感到厌倦了。”
“你应该感到厌倦,”我对他说,“你犯了两起谋杀罪,这些对你已经够多了。”
“你为什么说是两起,卢?”
“阿彻先生。”我严肃地警告说。
“你不必这样故作清高。”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烟头苦笑着说,“这并不是我想做的。”
“很多事情不是。你一时兴起,开枪杀死了艾伦·塔格特,然后,你不得不相机而动。”我沉声对他说,“到了最后,你的行为已经非常草率了。你可能已经知道,我发现你今天晚上,并没有给斯潘纳警长打电话。”
“你无法证明,你让我给斯潘纳警长打过电话。”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得意地冷笑着。
“我不必证明。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我严厉地对他说,“你希望一个人跟拉尔夫·辛普森,在那间小屋里待一会儿,你必须完成艾伦·塔格特的同伙,没有能够为你完成的工作。”
“你当真认为,我跟绑架案有关?”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吃惊地冷笑着。
“我很清楚你跟绑架无关。但是,绑架却和你有关,它给了你机会,来杀死艾伦·塔格特。”
“我杀死艾伦·塔格特,当时有正当的理由,”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虽然我承认,我让他不再成为我的障碍,我并不感到抱歉——毕竟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太喜欢他了。但是,我杀死他的原因,只是为了救你。”
“我不相信你。”我愤怒而冷漠地坐在那里。黑色的夜空中,点缀着冰晶一样的星星,在我的头上洒下寒光。
“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可没有时间做这样的计划。”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摇头说,“艾伦·塔格特要朝你开枪,于是,我就向他开了枪。就是那样简单。”
“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有头脑的人来说。”我冷笑着说,“你的枪法很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先生,你不必杀死艾伦·塔格特的。”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愤怒地反驳说:“艾伦·塔格特罪有应得。他得到了报复。”
“但是,不是在他该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究竟听到了多少,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冷冰冰地大声喝叱着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你一定听到他是绑架者之一,而且也很肯定,如果艾伦·塔格特死了,他的同伙就会杀死拉尔夫·辛普森。”
“我没有听到多少。”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摇着头说,“我看到他要向你开枪,于是,我就向艾伦·塔格特开了枪。”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坚定,“显然我犯了一个错误。”
“你犯了不止一个错误。第一个错误就是,你杀死了艾伦·塔格特——这是所有错误的开始,对不对?你要的并不是塔格特的死,而是让拉尔夫·辛普森死去。你从不想让辛普森活着回来,于是,你认为通过杀死艾伦·塔格特,能够实现你的目的。”我对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大声说,“但是,艾伦·塔格特其实只有一个活着的同伙,她藏了起来。她甚至不知道塔格特已经死了,直到我告诉了她。她也就没有机会杀死辛普森,虽然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许会这样做。于是,你不得不亲自杀死了拉尔夫·辛普森。”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羞耻,和看似不确定的神情,但是,格雷夫斯很快就恢复了神态。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也是,卢·阿彻。”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冷笑着说,“拉尔夫·辛普森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音调,突然变得低平起来。他不停地变化和自卫,尝试不同的态度,看哪一种可以保护自己。
“你对待杀人,比从前轻率多了,你曾经将杀人犯送进了毒气室。”我冷笑着对他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你自己的下场吗?”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勉强地露出了微笑,这笑容在他的嘴角和眼角,留下了深深的、丑陋的皱纹。
“你没有任何证据。”
“我内心里是确定的。”我冷冰冰地说道,“其实你自己也已经,含蓄地承认了这些……”
“但是,你没有记录下来。”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傲气十足地说,“你甚至没有时间,将我带去审讯。”
“那不是我的职责。”我摇头冷笑着说,“你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处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拉尔夫·辛普森。”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换了新的声音——坦诚、年轻,是那个多年以前,我曾经认识的、可以与之畅谈心扉的男人的声音。
“很奇怪你会提到,我一定要杀死拉尔夫·辛普森,卢·阿彻哥们儿。那正是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觉——我一定要杀死他。”阿尔伯特·格雷夫斯面色抽搐,咬牙切齿地恶狠狠说道,“之前我并没有下定决心,直到我在更衣间里,看到拉尔夫·辛普森一个人待在那里。我甚至没有跟他说话。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旦我意识到了,我就必须去做这件事,不论我喜欢与否。”
“你对待自己,是不是太宽容了呢?我不是心理分析专家,但是我知道,你还有其他动机。”我冷笑着说,“今天下午,你跟一个可能会变得非常富有的女孩儿结了婚。如果她的父亲死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就会变得非常富有。你不要告诉我,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你都没有意识到,你和你的新娘的身家,已是五百万美元了。”
“我很清楚这一点,”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头说,“但是,那不是五百万美元,辛普森夫人会得到其中的一半。”
“我把她给忘了。你为什么不连她也杀了呢?”
“你真是穷追不舍啊。”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冷笑着说。
“你对拉尔夫·辛普森,那才是穷追不舍呢。”我冷笑着说,“为了区区的一百二十五万美元——他的四分之一的遗产。你是个胸无大志的赌徒吗,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或者你也打算,稍后再杀死辛普森夫人和米兰达?”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无力地摇着头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你跟一个女孩儿结了婚,同一天,你就杀死了她的父亲,以便她成为继承人。”我冷笑着说,“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你怎么了?如果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没有一百万美元的嫁妆,你还会要她吗?我还以为你爱她呢。”
“你给我住口!……”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不要把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给牵扯进来。”
“我做不到。”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为了米兰达,也许我们还可以商量。”
“不!……”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无力地摇头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
我离开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留着他一个人坐在车里,脸上带着赌徒般坚定的微笑。
我背朝着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穿过了碎石路,向房子走去,而他口袋里有一支枪。但是,我没有回头。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他已经厌倦了暴力。这一点我相信。
厨房里亮着灯,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敲门声。我穿过房子,来到了电梯跟前。当我走出电梯间时,看见克罗姆伯格夫人站在楼上的厅里。
“嘿,你要去哪儿?”
“我必须见到辛普森夫人。”
“不行。她今天一直非常紧张,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她刚服了三粒镇静药。”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多重要?”克罗姆伯格夫人注视着我。
“是她一直等待的消息。”
克罗姆伯格夫人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忧虑,但是,她是个好仆人,她没有问任何问题。
“我去看看她睡没有睡。”
克罗姆伯格夫人走到辛普森夫人紧闭的房门前,悄悄地推开了门。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受惊吓的低语:“操你妈的,是谁?……”
“克罗姆伯格。”克罗姆伯格夫人回答说,“阿彻先生说必须见您。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很好啊!……”辛普森夫人低声说道。
灯亮了。克罗姆伯格夫人退后,让我进屋去了。
辛普森夫人用胳膊支着身体,在灯光下眨着眼睛。她棕色的脸上满是倦容。透过丝质的睡衣,可以看到她深色的乳头,仿佛瞪着的牛眼。
我关上了房门,对辛普森夫人说:“您的丈夫死了。”
“他死了。”辛普森夫人重复了我的话。
“您看起来并不惊讶。”我说。
“我应该感到惊讶吗?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梦。”辛普森夫人苦笑着轻轻摇头,“思绪无法安宁,是非常可怕的,你半睡不醒,看不清楚那些面孔,但又无法完全入睡。今天晚上,那些面孔尤其鲜明。我看到了他被海水泡得肿胀的脸,威胁着要将我吞没。”
“您听到我的话了吗,辛普森夫人?您的丈夫死了。两个小时前他被谋杀了。”
“我听到了。我早就知道,我会比他活得长。”
“这就是您关心的全部吗?”
“我还应该关心别的吗?”辛普森夫人冷冷地说,她的声音含糊,不带任何感情,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好似深渊中缥缈的摩擦声。
“我曾经失去一个丈夫,那时候我也有预感。”辛普森夫人叹息着说,“鲍勃死了之后,我连着哭了几天。我不会为他的父亲哭泣。我希望他死。”
“恭喜你,你的愿望实现了。”我笑着说。
“这不是我全部的愿望。他死得太早了,但又不够早。每个人都死得太早了。”辛普森夫人低声说,“如果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跟另外的那个人结了婚,拉尔夫就会修改遗嘱,那么,我将得到全部的遗产。”她狡黠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恶毒的妇人,卢·阿彻先生。但是我并不恶毒。属于我的东西太少了,你明白吗?我必须小心看管。”
“两百五十万美元。”我说。
“并不是钱,而是钱给你的权力。我是如此需要它。现在米兰达要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辛普森夫人无力地叹息着,她冲我招了招手,“请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我入睡以后,时时感到非常恐惧。你认为我每晚入睡之前,都必须面对他的脸吗?”
“我不知道,辛普森夫人。”我可怜她,但是,比可怜更强烈的感情,现在占了上风。我走出去摔上了门。
克罗姆伯格夫人还在厅里:“我听到您说,辛普森先生死了。”克罗姆伯格夫人问我。
“是的。辛普森夫人受打击太大,不能讲话。你知道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在哪儿吗?”
“我想她在楼下。”
我在楼下起居室里,找到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辛普森小姐抱着腿,坐在火炉旁的坐垫上。房间里没有开灯,透过巨大的中央窗户,我看到了外面黑色的大海,和银光点点的海平线。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抬起了头,但是,她没有起身跟我打招呼。
“是你吗,卢·阿彻?”
“是的,我有事情告诉你。”
“你找到他了吗?”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淡淡地问。
火炉里一块炽热燃烧的木头,在辛普森小姐的头颈上,映出了断续的玫瑰色。她的眼睛大而漆黑。
“是的。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笑着说,“一开始他就死了,对吗?”
“但愿我能够告诉你,情况是那样的。”
“什么意思?”
我暂时不想解释。
“我把钱找回来了。”
“钱?……”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举头看着我。
“这个。”我把包扔在了她的脚下,“十万美元。”
“我不在乎钱。”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轻轻摇了摇头,“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听我说,米兰达。你现在孤身一人了。”
“也不完全是,”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得意地说,“今天下午,我已经跟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结婚了。”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但是,你必须离开这个家,自己照顾自己。”我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遗憾地说,“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钱收好。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找了回来。以后你可能得用钱。”
“对不起。我应该把钱放到哪里?”
“在你能去银行之前,暂时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
“好的。”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点了点头。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忽然坚定地站起身来,领着我朝书房走去。她的胳膊十分僵硬,高耸着肩膀,仿佛拒绝让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她。
在辛普森小姐打开保险箱的时候,我听到一辆车子,从车道上开走了。辛普森小姐笨拙地转过身子,那姿势却比优雅的姿势还要吸引人。
“那是谁?”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好奇地问。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我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说,“是他开车带我过来的。”
“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说道:“今天晚上,他杀了你的父亲。”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嘴巴无声地张着,然后终于发出声来:“你是在开玩笑吧?他不可能那样做。”
“但是他就那么做了。”我实事求是地点头说,“今天下午,我发现了你父亲被关押的地方。我从洛杉矶给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打去了电话,让他和斯潘纳警长尽快赶到那里。格雷夫斯比我先赶到那里,当时斯潘纳警长并没有和他在一起。我到了那里,并不见他的踪影。格雷夫斯把车停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然后进到那堆建筑物里,跟你父亲在一起。我进去以后,他从后面把我击晕。我醒来之后,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假装刚到那里。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还是热的。”
“我不能相信,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会做出这种事来。”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激动地说。
“但是你必须相信。”我坚持说。
“你有证据吗?”
“我没有时间收集技术证据。警察局将会处理。”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跌坐在了一张皮椅子里。
“那么多人都死了,父亲、还有艾伦……”
“是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杀死了他们两个人。”
“但是,他为了救你才杀死了艾伦,这是你告诉我的……”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无力地抗辩着说。
“那是一个复杂的谋杀——一起正当杀人,但是,案子背后还有其他动机。”我遗憾地摇着头说,“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不必杀死艾伦·塔格特。他的枪法很准,他可以将他打伤的。但是,他要艾伦·塔格特死。他有自己的理由。”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能够有什么理由?”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注视着我。
“我想你知道,其中的一个理由。”
灯光下,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蓦地仰起了脸。她看上去在几个不同的决定中挣扎,她选择了大胆的承认:“是的,我知道。我爱上了艾伦·塔格特。”
“但是,你却打算嫁给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我冰冷地说。
“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都没有下定决心。”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激烈地摇晃着脑袋瓜儿,满脸苦笑着说,“我迟早要嫁人的,他看起来合适。‘嫁娶总是一件好的事情’。”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拿你打赌,结果他赢了。”我冷笑着说,“但是,他赌的另一件事情,格雷夫斯却没有得逞。塔格特的同伙,没有能够杀死你的父亲,于是,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便亲自动手勒死了他。”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摊开了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和额头。她太阳穴上蓝色的血管纤细、稚嫩。
“实在是太可怕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激动地说,“我无法想象,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怎么做得出来。”
“他是为了钱。”我低沉地说。
“但是,他从来不在乎钱。那是他令我崇拜的品质之一。”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将手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苦笑。
“我总是爱错人,对不对?”
“也许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一度对钱满不在乎。也许在有的地方,他可以维持那种品质,但不是在圣特雷莎。”我无奈地叹息着说,“金钱是这个城镇的命脉。没有钱,你不算是真正活过。为百万富翁们工作,而自己身无分文,一定让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感到十分羞辱。格雷夫斯意识到,钱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吗?”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咬牙切齿地说,“我希望自己没有钱,也没有爱情。它们给我更多的是烦恼。”
“你不应把人们犯的错误,都怪罪到钱身上。”我摇着头纠正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人是罪恶的根源,钱只是人的罪恶的寄托之所。当人们丧失了其他的价值观时,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追逐金钱。”
“我奇怪,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究竟怎么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喃喃地说。
“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叹息着说,“现在重要的是,他将何去何从。”
“你必须报警吗?”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忽然注视着我。
“我打算报警,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望着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对她说道,“对于我来说,事情会变得容易。长远来讲,对于你也会变得容易。”
“你在要求我分担责任,但是,你并不是真的关心我的想法。”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晃脑地苦笑着叹息,“无论如何,你都会报警。但是,你得承认,你没有任何证据。”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坐在了椅子上,焦躁不安地挪动身体。
“如果受到指责,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将不会否认。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曾以为我很了解他。”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遗憾地摇头苦笑着,“现在我不确定了——什么都不确定。”
“所以你应该听我的。”我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说,“你还有疑问等待解决,而你不应该束手无策。你也不可以,一直在不确定中生活。”
“我不确定,我还应该生活下去。”
“别跟我玩浪漫,自艾自怜不是出路!……”我厉声对她说,“你在这两个男人身上的运气都很差。但是,我认为: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可以承受这些。我以前跟你讲过,你的人生还长。你必须独立。”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靠向了我,胸脯柔弱地挺着。她的嘴唇娇嫩。
“我不知道如何开始。我应该怎么做?”
“跟我走吧。”我温柔地向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伸出手去。
“跟你?你要我跟你走?”
“不要试图把自己的负担,转嫁到我的身上,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我非常喜欢你。”我摇头笑着说,“但是,你不是我的宝贝儿。跟我去见地方检察官。我们让他来决定。”
“很好。我们去见汉弗莱斯。他跟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一直是好朋友。”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开着车,带我驶上一条通往山顶的蜿蜒道路,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当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将车子停在汉弗莱斯的红木平房前面时,我们看到车道上,还停着另外一辆车子。
“那是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轿车!……”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低声对我说,“请你自己进去吧,我不想见到他。”
我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留在了车里,独自一人爬上了通往阳台的石阶。
我还没有来得及扣动门环,汉弗莱斯已经打开了门。他的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骷髅。
汉弗莱斯走出门来,站到阳台上,关上了身后的门。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就在这儿,”汉弗莱斯说,“他是几分钟之前到的。他来告诉我,是他杀死了拉尔夫·辛普森。”
“你打算怎么办?”我望着汉弗莱斯问。
“我已经给斯潘纳警长打无了电话,他正在来的路上。”
汉弗莱斯用他的手指,掠过稀疏的头发。他的姿态和声音,一样轻而遥远,仿佛远离现实之外。
“这是个悲剧。”汉弗莱斯无奈地说,“我曾经认为: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是个好人。”
“罪恶的传播往往如此,”我说,“它具有传染性。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事情。”
“但是,不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汉弗莱斯沉默了一会儿,“伯特刚才谈起了克尔凯郭尔。他引用了他关于清白的箴言。他说清白就好比一个人,站在深渊的边上,你无法做到低头看了深渊,还保持自己的清白。一旦你看了,你就犯了罪。伯特说他往下看了,因此,在他杀死拉尔夫·辛普森之前,就已经犯了罪。”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还是对自己太宽容了,”我点头说,“他不是在往下看;他是在向上看。向上看那山顶的豪宅——那个财富栖息的地方。拥有辛普森家族四分之一的家产,他想让自己也高高在上。”
汉弗莱斯缓缓地说:“我不明白。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从来对钱不太在乎。我现在也不认为,格雷夫斯很在乎钱。但是,他竟然发生了变化。阿尔伯特痛恨拉尔夫·辛普森,很多人都恨他。辛普森让每个为他工作的人,都感到自己像个仆人。但是,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的感觉还不止如此。他一生勤勤恳恳,突然整个事业都崩塌了。事业对他失去了意义。对于他个人、还有这个世界,不再有道德和正义可言。那就是他放弃检察官工作的原因。”
“这个我并不知道。”我摇头说。
“最终,他向这个世界茫然地挥拳一击。”汉弗莱斯遗憾地说,“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杀死了拉尔夫·辛普森。”
“并非是茫然,而是深思熟虑过后的一击。”我冷冷地说。
“他是非常茫然的!……”汉弗莱斯坚持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的伯特一样痛苦的男人。”
我回到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身旁。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在这儿。你对他的判断,并没有全错。他决定做正确的事。”
“他要坦白罪行吗?”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抬头问我。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为人太诚实了,他不能说谎到底。如果没有人怀疑他,或许他可以做到的。每个人的诚实都是有底线的。”我遗憾地叹息着说,“但是,他知道我发现了真相,因此,他就到汉弗莱斯这里自首了。”
“我高兴他选择了这样做。”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冷冷地说,但是,她接下来发出的声音,却否定了她的话。她趴在方向盘上,使劲地抽泣抖动着。
我扶起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自己驾驶着汽车。
在我们下山的路上,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灯火阑珊。它们看起来仿佛不太真实。星星和灯火,像萤火虫一样闪着光,在黑色的虛无中闪着清晖。在我的世界里,真实的是我身旁的这个女孩儿,温暖、颤抖而迷惘。
我本来可以伸出手臂,把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拥入怀里,将她据为己有。她是如此茫然柔弱。但是,如果我这样做了,一个星期之后,辛普森小姐便会恨我。而六个月后,我可能会恨米兰达·辛普森小姐。
我把手放在自己身边,让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一个人,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辛普森小姐伏在我的肩膀上哭泣着;换成任何别的人,她也会这样做。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哭泣,渐渐地停下来,成为了一种稳定的节奏,她慢慢地睡去了。
斯潘纳警长的车在山脚下,从我们旁边开了过去,朝着正在等待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所在的房子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