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卡车在纳维斯塔以北几英里处向右转,迅速地驶离了高速公路。我停下车来等它开远。路口的指示牌上写着“观景台路”。
在驶上这条路之前,我打开了汽车的雾灯。天上的雾气已经被吹到了海上,但是,我不想让帕德勒看到,在这一路上,他身后跟着的是同一辆车。
一路上,车速都在接近七十英里,两个小时都是崎岖的山路。有一段大约五英里长的路,都建在高高的山脊上,以至于我的双耳呜呜作痛。这段路比我以往任何时候,在白天开过的公路都要艰险——两条车辙的侧下方,就是黑色的悬崖,汽车每拐过一个弯,等待你的可能就是永恒的黑暗。卡车飞驰着朝前进,仿佛行驶在安全轨道上。我等它远离视线以后,再次打开了车灯,重新适应着驾驶。
我们从一条不同的公路,回到了下午我跟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穿过的山谷。在山谷的直路上,我熄灭了汽车前车灯,凭着月光和记忆前行。虽然我知道卡车要去哪里,但是,我必须十分小心。
在山谷的另一侧,卡车开始沿着蜿蜒的黑色路面爬山。那条路通往云端的神殿。我必须再次开灯来紧紧地跟随着它。
当我到达克劳德的邮箱时,它旁边的木门已经关上了。卡车在我上方,很远处的山上爬升,像一只萤火虫。更高的上方,参差不齐的黑色地平线上,是洒满星斗的晴朗夜空。清晰的月亮被群星环绕着,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仿佛夜空中一个明亮的窟窿。
我厌倦了等待,厌倦了在漆黑的路上,偷偷摸摸地跟踪别人,却总也看不到他们的脸。据我所知,他们只有两个人——帕德勒和克劳德;而且我身上带有枪,还占着“出其不意”的优势。
我打开门将车开过去,驶上了蜿蜒的车道,来到山顶平台的边缘,然后,再朝下面的神殿开去。在白色的建筑之上,有微弱的灯光从房间里透射出来。卡车停在敞开的铁丝门内,后车门敞开着。我在门口停下车子,然后悄悄地走了下来。
卡车里一片狼藉,一张木凳子的两端堆着麻袋,还有男人衣物上,汗液干燥后的刺鼻味道。除此之外,车厢里没有别的东西。
神殿的铁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克劳德牧师走了出来,月光下的身影,如同罗马长老会议员。他的凉鞋在碎石路上咯吱作响。
“谁在那里?”他问。
“我是卢·阿彻。还记得我吗?”
我从卡车的后面走了出来,让他看得到我。克劳德牧师手里拿着一盏电灯笼,灯光正落在我的枪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克劳德的胡子颤动着,但是,他的声音很冷静。
“我还在找辛普森。”我苦笑着说。
我向他靠近,他朝门的方向后退。
“你知道他不在这里。”克劳德牧师强硬地说,“一次对神灵的冒渎,对你来说还不够吗?”
“省一省你的废话吧,克劳德。难道还有人相信你的话吗?”
“如果你一定要进来,那就请进来吧,”克劳德牧师闪身说,“看来你是一定要进来的。”
克劳德替我扶着门,然后,他在我的身后关了门。帕德勒站在院子的中央。
“过去跟帕德勒站在一起。”我对克劳德说。
但是,帕德勒朝着我缓缓地跑了过来。我对着他的脚开了一枪,子弹在他面前的石头上,划出了一道白色的印记后,呼啸着飞向了院子另一边的砖墙。
帕德勒站住了,张大两眼看着我。
克劳德信心不足地,尝试着要夺下我的枪。我用胳膊肘击他的腹部,他蜷缩着倒在了路旁。
“过来!……”我冲着帕德勒大声说,“我有话跟你讲。”但是,帕德勒站在原地不动。
克劳德牧师站了起来,双臂抱着身体,嘴里大声地叫嚷着,我听不懂的西班牙方言。院子另一侧的一扇门,忽地打开了,仿佛它听得懂西班牙语。
十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的个头矮小,棕色皮肤,向我快速地靠近。他们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烁着,不发一言地走近我。我感到害怕,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我没有开枪。棕色皮肤的男人们看着我的枪,但并不停止脚步。
我持枪观望着。前两个人被我打破了脑袋。然后其他人一窝蜂地向我扑上来,他们拽住我的胳膊,踢我的腿,最后我被打晕了。我的意识像汽车的尾灯,逐渐消失在了黑色的大山里。
我挣扎着醒了过来。我的胳膊被捆了起来,嘴巴生疼地啃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是在跟自己挣扎。我的胳膊被反绑在身后,双腿和手腕被捆在了一起。我能够做的只是晃动一下身子,用脑袋去碰地面。我决定还是省一省力气。
我尝试着做呼喊。但头骨如同鼓皮一样震动。除了轰鸣声以外,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于是我放弃了。那轰鸣声在我的脑袋里继续着,越来越响,直到变成一种令我无法承受的、无声的尖叫。
然后,我感到了真实的疼痛,以二分音的节拍,击打着我的太阳穴,好像挖井工人的楔子。我很感激有人来打扰我,即使是克劳德牧师。
“神灵非常愤怒,”牧师在我身后的上方说道,“你亵渎了他的神殿,不可能免受惩罚。”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对着地面说,“你将面临两起,而不是一起绑架案的指控。”
“这是不公正的指控,卢·阿彻先生。”他的舌头抵着上腭,发出咯咯的声响。我使劲地扭转脖子,看到在我脑袋不远处的地面上,他粗糙的脚从凉鞋里露了出来。
“你错误地解读了形势。”克劳德牧师大声说,他的措辞变得丰富起来。
“你以武力侵犯了我们的寓所,对我进行了攻击,还袭击了我的朋友和弟子……”
我尝试着发出不畅快的笑声,我成功了。
“帕德勒也是你的弟子之一吗?他看起来是非常虔诚的类型。”
“听我说,阿彻先生。”克劳德牧师骄傲地说,“我们完全能够以正当自卫的名义杀了你。你的性命是我们赐给你的。”
“你为什么不爬上烟囱,骑着驯鹿离开呢?”
“你还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厉声训斥着。
“我认识到,你是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老骗子。”我试图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来污蔑他,但是,我的思维不够清楚。
他的脚跟踩在了我身体的一侧,正好在腰的位置。我张开嘴巴,我的牙齿啃着地面,没有发出声音。
“好好想一想吧。”牧师恶狠狠地说。
灯光消失了,传来了“砰”的关门声。我的脑袋和身体悸动着,我痛得眼冒金星。那疼痛先是隐隐的,然后变得剧烈,直到钻心般无法忍耐。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头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超现实的影像:一些我所见过的最丑陋的脸、最邪恶的街道。我来到城市中央空旷的广场。人影幢幢的窗子后面,隐藏着死亡的阴影。
一个年老的妓女,脸上厚厚的妆容,无法掩盖满脸的病容。一张脸俯视着我,它瞬息万变;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年轻的面庞上,长出了灰白的头发;克劳德牧师的嘴脸消失了,变成费伊的微笑;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的脸退去了,只留下大大的深色眼睛,长在一个菲律宾人的脸上,这张脸很快地变得苍老了,变成了特洛伊的满头银发。埃迪死去时明亮的目光,一次一次地回来;那些墨西哥人的面孔,也不断地重复着,每个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有着平直的黑眼睛、亮闪闪的牙齿,他们嘴角下垂,露出了愤怒恐惧的微笑。
我的胳膊被绳子绑在身后,脚跟紧紧地贴着屁股,我渐渐睡了过去,尽管很不舒服。
照在我眼皮上的光,将我带到了一个封闭的红色世界。我听到上方有一个声音,但是,我依旧闭着眼睛。那是特洛伊发出的咕噜声。
“克劳德,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特洛伊大声地说,“我认识这个家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早先来过一次了?”
“我不知道这很重要。他只是在找辛普森。那时,辛普森的女儿和他在一起。”
克劳德牧师第一次,这样自然地说话。他的声音不再故作姿态,转而升高了八度,他听起来像个受了惊吓的女人。
“你不知道这很重要?让我来告诉你,这对你有多重要。”特洛伊严肃地说,“这意味着你已经不再有用了。你可以带上你棕色皮肤的小情妇,赶紧从这儿离开了。”
“这是我的地方!……”克劳德牧师大声分辩,“辛普森说,我可以住在这里。你不能命令我离开。”
“我刚刚已经这样做了,克劳德。”特洛伊遗憾地说,“你已经把自己的工作给搞砸了,也就是说你完了。也许整个事件都已经完了。我们将撤出神殿,我们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做诱饵。”
“但是,你要我去哪里呢?我还能够做什么?”
“再开一个门脸教堂。回到高尔峡谷去。我才不关心你能做什么。”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可不会喜欢这样。”克劳德犹豫地说。
“我不会去咨询她的意见。”特洛伊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再跟我争执了,否则我会把你交给帕德勒,让你跟他去争辩。我不想那样倣,因为我还有个工作给你。”
“是什么工作?”克劳德努力做出很迫切的样子。
“你可以完成这车货物的运送。我不确信你还有能力做这件事情,但是我得冒这个险。无论如何,这是你自己的冒险。”特洛伊冷冷地说,“农场的工头将在东南入口处,与你会面,给你安全指示。你知道东南入口在哪里吗?”
“知道。就在高速公路边上。”
“很好。卸了货以后,将卡车开回贝克尔斯菲尔德,然后将车丢掉。”特洛伊严肃地交代克劳德,“你不要试图将车卖了。将它留在停车场,然后立即离开。我可以信任你,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吗?”
“是的,特洛伊先生。但是,我没有钱。”
“这是一百美元。”
“就一百美元?”
“有一百美元,你已经足够幸运了,克劳德。”特洛伊冷笑着说,“你现在就开始工作吧。你去告诉帕德勒,让他吃完饭后来见我。”
“你不会让他伤害我吧,特洛伊先生?”
“别傻了。”特洛伊摇头冷笑着说,“我不会让他动一根你脏乎乎的头发。”
克劳德牧师穿着凉鞋,迈着脚步,拖拖拉拉地走了。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再晕过去,我感到捆着我手腕的绳子,被突地扯动了一下。虽然我的双手和前臂都麻木了,但是,我能够感受到肩膀上的拉力。
“住手!……”我的下巴不停地颤抖着,我必须咬牙阻止它。
“你一会儿就会完全好起来了。”特洛伊说,“他们居然像捆一只鸟一样,把你给捆起来了。”
我听到刀子割断纤维的声音,然后,我感到了胳膊和腿上的压力,被突然释放了,它们像几条木头一样,“砰”地掉在了地上。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战,瞬间蔓延到了我的背部和颈部,让我一惊。
“快站起来吧,老兄。”
“我喜欢待在这里。”
我的胳膊和腿逐渐恢复知觉,就像慢火炙烤一样,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你一定不能够向那些生气的人低头,阿彻先生。我曾经提醒过你,让你小心我的同伴。如果他们用暴力对待你,那是你罪有应得。”特洛伊冷笑着说道,“也许我可以说,你做事情的方式,实在不同寻常。在凌晨时分,来到这高山顶上,手拿一把枪,无端闯到一堆可能比你,要活得长得多的人之中。”
我躺在地上,艰难地移动着胳膊和双腿。血液现在慢慢地流过了身体,好像粗糙、滚烫的绳子。
、特洛伊飞快地退后两步,觑着我警告说:“我现在正用手里的枪,瞄准着你的后脑勺,卢·阿彻先生。但是,如果办得到的话,你可以慢慢地站起来。”
我移动着身下的胳膊和双腿,强迫自己的身体离开地面。房间在我的眼前旋转,最终定格下来。
这是神殿院子旁边的一间空房子,在一面墙旁边的凳子上,正放着一盏电灯。特洛伊站在电灯旁边,如平常一般的干净整洁,手里握着的,还是那把镀镍的枪。
“昨天晚上,我相信了你,”特洛伊遗憾地说,“但你让我很失望。”
“我只是在工作。”
“但是,这可妨碍了我的工作。”特洛伊说话时,有节奏地舞动着手中的枪,“阿彻老兄,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找辛普森?”
“噢,上帝,辛普森失踪了吗?”
我盯着他冷漠的脸,努力判断他知道多少。但是他面无表情。
“特洛伊,我讨厌夸大其词的问题。特别是重复做同一件事情,因为对你来说,不会多得到什么。如果你放我走的话,我会报答你的。”
“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吗,兄弟?”特洛伊冷笑着说,“你不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资本,来跟我讨价还价?”
“我不是一个人在工作,”我大声地说,“警察今天晚上,就在‘疯狂钢琴’酒吧那里,监视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的行动。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就在今天,会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我强硬地对他说,“不论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花天酒地的生活,此刻已经结束了。杀了我,你就完了。”
“你也许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特洛伊露出了谨慎的微笑。“你没有想过今天晚上,交易的百分之一有多少钱,对不对?”
“是吗?”我在竭力思索,如何夺下他手中的枪。我的思维有点混乱。我能够站住不倒,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设想一下我的情形吧,”特洛伊说,“一个无足轻重的私家小侦探,妨碍了我的生意,不是一次,而是连续两次。我微笑着忍受了。我并不高兴,但是我忍下了。我没有杀死你,虽然我很想这样。现在,我愿意给你今天晚上,交易全部所得的三分之一——七百美元,阿彻先生。”
“今天晚上,你的交易全部所得的三分之一,是三万三千美元。”我大声地说。
“什么?”特洛伊脸上的表情,显然说明他对此感到震惊。
“你要我一字一句地给你拼出来吗?”
他很快地恢复了神态。
“你说是三万三千美元,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十万的三分之一,是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美元三十三美分,外加三的零头,三三三……”
“什么生意,会让你这样敲竹杠呢?”他的声音焦急而严肃。我不喜欢被枪这样地指着。
“算了,”我摇着头苦笑着说,“我不会碰你的钱。”
“但是我不明白。”特洛伊急切地说,“你说话不要玩谜语。这让我很着急。让我的双手都紧张了。”他比画着枪示意着。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特洛伊?……”我大声说,“我以为你知道事态的进展。”
“你就假设我什么都不知道吧。”特洛伊焦急起来,“你快说发生了什么。”
“你看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吧。”
“我让你快点说。”他举起枪来,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快告诉我,关于辛普森和十万美元的事情。”
“你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我来告诉你?”我冷笑着说,“就在两天之前,你绑架了辛普森……”
“继续。”特洛伊挥舞手枪催促着。
“昨天晚上,你的司机拿走了那十万美元。那还不够吗?”
“是帕德勒做的吗?”特洛伊厉声喝问我。
他的冷漠表情,已经全然不在了,脸上换了一副全新的表情——冷酷、专注,一脸杀气。
特洛伊举着枪走向房门,打开门冲外面高喊:“帕德勒!……”他的声音高而嘶哑。
“是你的另一个司机,”我说,“埃迪。”
“你在说谎,卢·阿彻。”
“好吧。那你等警察来,让他们当面告诉你吧。”我语气冰冷地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埃迪是为谁工作的了。”
“不,埃迪没有那个脑子。”
“对于一个死人来说,他的智商足够了。”
“你什么意思?”
“埃迪现在躺在停尸间里。”
“谁杀了他?警察?”
“也许是你杀了他。”我慢慢地说,“十万美元对做小生意的人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特洛伊并不争辩,继续专注地问道:“那些钱呢?”
“有人开枪杀了埃迪,拿走了钱。那人开了一辆米黄色的敞篷跑车。”
“米黄色的敞篷跑车”这八个字,让特洛伊感到震惊,他的眼睛有一瞬间,露出了茫然失措的神色。
我迅速向右侧移动,用左手猛击特洛伊持枪的手。特洛伊没有来得及开枪,枪落到了地板上,滑向了打开的门边。
帕德勒站在门内,比我更靠近那支枪。我后退。
“要我开枪干掉他吗,特洛伊先生?”
特洛伊摆了白手。他那只受伤的手,像一只白色的飞蛾,在电灯的光晕下鼓动着翅膀。
“现在不是时候,我们现在得离开这里。”特洛伊摇头说,“我们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开上卢·阿彻的车,带他到林孔的码头。把他关在那里,等候我的命令。听懂了吗?”
“明白,特洛伊先生。”帕德勒点头答应,“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特洛伊轻轻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今天晚上,贝蒂待在‘疯狂钢琴’酒吧吗?”
“我离开的时候她不在。”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几个星期之前,她搬家了。”帕德勒摇头晃脑地说,“有人借给她某处的一个小木屋,但是,我不知道那屋子在哪儿。”
“贝蒂还开着那辆车吗?”
“是那辆敞篷跑车?……”帕德勒盯着特洛伊,反问了一句,“对,反正她昨天晚上,开的就是那辆跑车。”
“我明白了!……”特洛伊说,“我总是被傻瓜和无赖所包围。他们没有办法不去自找麻烦,不是吗?帕德勒,咱们给他们点麻烦尝尝。”
“好的,先生。”
“走吧。”特洛伊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