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等到我们进入山谷,太阳已经坠入了海边山峦之上的云层里。云的倒影投射在空荡荡的田野里。一辆接着一辆的卡车与我们擦肩而过,里面载着的是返回农场宿舍的工人。他们结束了一天在田野里的劳作,就像牲口一样,挤在卡车呼呼作响的后车篷里。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耐心地沉默着,等待着吃饭、交媾、睡觉和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黄昏时分,太阳已经落下了,而夜晚还没有真正到来,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速渐渐放慢下来。
坳地里的云如同流动的牛奶,伴随着我们一路来到了山的另一侧,与渐浓渐冷的夜色融为一体。有一、两次在弯道的时候,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倚在我的身上颤抖。我没有问她是冷还是害怕,因为这两个原因,都不是我希望她选择的。
云海从山上一路飘到101国道上。从高处我可以看到下面高速公路上的车灯,在晚雾中模糊的光线。我在进入高速公路前的“停止”标志前面停了下来,等待车流通过。
这时,一对明亮的车灯从圣特雷莎方向驶来。车灯突然照向了我们,仿佛一对野兽的眼睛。这辆飞驰的汽车试图驶入坳道,它的刹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轮跳跃地咆哮着。但是,我没有让它过去。
那个司机变回直线,以四十五到五十英里的速度,把车速换成了二挡,在我的保险杠前打弯,从右侧我和“停止”标志之间,仅余七尺的空隙之间钻了过去。我瞥到了司机的脸:皮制鸭舌帽下面,有一张消痩、苍白,被雾灯映成黄色的脸。他开的是一辆深色的轿车。
我倒车转弯追了上去。黑色的路面很湿滑,我开车的速度不够快。前方车辆的红色尾灯,渐渐被雾气吞没了。不过,这本来也是徒劳,他随时可能驶入任何一条,与高速公路平行的乡村道路。我能够为辛普森所做的,也许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跑掉。
我猛地踩下了刹车,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得不用双手,扶住了汽车的仪表盘。我开始变得暴力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并没有撞上我们。”
“我希望他撞上了。”我愤怒地吼着。
“他很冒失,但是,他的车开得很好。”
“对,他是我想撞上去的移动飞靶。”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好奇地看着我。下方的仪表盘灯光,在辛普森小姐的脸上投下了阴影,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你看起来很不好,阿彻。”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皱起了眉头,“我又让你生气了吗?”
“不是因为你,”我说,“是这个案子没有进展。我喜欢直接的行动。”
“我明白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回答,听起来有些失望,“现在带我回家吧。我又冷又饿。”
我驾车再次驶入了浅沟,穿过了高速公路,驶回了卡布里罗峡谷。在路灯黄色光芒照不到的前方,没有了白日的阳光,丛林和灌木在浓重的雾气中,呈现出了颓废的烟灰色。这幅图画跟我脑海中,模糊不清的图案很相称。我昏昏沉沉地寻找着一条线索,那将通向拉尔夫·辛普森可能被隐藏的地方。
线索就等在辛普森家,车道入口处的信箱里。找到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首先发现了它,她惊叫道:“快……快停车!……”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急匆匆地打开车门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信封,正夹在信箱的搁信槽里。
“等一下,请你让我来处理。”
我的语气制止了她,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一只脚站在了地上,一只手正要去拿那封信。我捏着信封的一角,用一条干净的手绢,把它包了起来。
“上面可能留有指纹。”
“你怎么知道是父亲写来的?”
“我不知道。你把车子先开到房子前面。”
我在厨房打开信封。房顶上的荧光灯,在白色的珐琅桌面上,洒下了惨淡的白光。信封上没有名字和地址。我用手指尖撕开一角,抽出里面折着的信纸。
看到信纸上粘贴着的打印字体,我的心一沉。字母是一个一个剪下来,然后拼写成信的,这是绑架案件的典型手法。
信上是这样写的:
拉尔夫·辛普森先生现在很安全。
把十万美元用白纸包好,再用绳子捆好。
放在圣特雷莎边界高速公路南端,弗莱尔斯路对面的草地中央。
今天晚上九点钟,来做这件事情。
做完马上离开,你的行动会被监视。
车子朝圣特雷莎北面开。
不要试图报警!
如果你珍惜辛普森的生命的话。
你会被监视!
如果没有埋伏、追查和做了标记的钞票的话,他会在明天回家。
如果不照上面的去做,辛普森先生就会很惨。
辛普森家族的朋友
“你猜对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近乎耳语般地说。
我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但是,我能够想到的,只是拉尔夫·辛普森会很惨。
“去看一看格雷夫斯在不在。”我说,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立刻去了。
我俯身检查,那张信纸上剪贴的字母,坚决不用手去碰它。字母的大小和字体各式各样,被贴在光滑的纸面上。很可能是从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杂志广告上,剪贴下来的字母。文字的拼写者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很难保证事实一定如此。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往往爱写错字。而且也有可能是故意而为。
当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背下了那封信的内容。艾伦·塔格特和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都跟在他的身后,几个人鱼贯而入。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快步走向我,目光凝重。我指着桌子对他说:“这就是在信箱里发现的……”
“米兰达已经告诉我了。”格雷夫斯神色凝重地说。
“投信的有可能是几分钟之前,在高速公路上从我身边,迅速经过的一辆车里的人。”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俯身看着那封信,大声地读给自己听。艾伦·塔格特与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一起站在门口,不太确定是否需要他,但是,至少他显得很自在。
虽然他们两位看上去就像兄妹,但是,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气质,与艾伦·塔格特截然相反。辛普森小姐的眼睛下方,泛起了难看的黑眼圈,丰满的嘴唇哀伤地垂在,她那漂亮、整齐的牙齿上。辛普森小姐斜倚在门柱上,神情阴郁。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抬起头来说:“情况就是这样子。我把警长的副手叫了过来。”
“他现在就在这里?”我问道。
“是的,他在书房里查看那些钱。”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头说,“我去给警长打电话。”
“他有负责提取指纹的人吗?”
“地方检察官那边,有更好的人选。”
“也给他打个电话。他们很聪明,不至于留下直接的指纹。”我苦笑着摇头说,“但是,可能会有没有擦干净的指纹。戴着手套很难做那些剪贴工作。”
“对。”阿尔伯特·格雷夫斯点了点头,朝我肃然地问,“现在告诉我,你看到的那辆车的情况。”
“现在先不说这个。我来处理那件事情。”
“我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语气冰冷地说。
“我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我倔强地说,“如果可以,我不能让辛普森去死。”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说道,然后,他飞快地走出门去,以至于艾伦·塔格特不得不跳了起来,以给格雷夫斯让路。
我瞟了一眼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她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
“让她吃点儿东西,塔格特。”
“如果我能够做得到的话。”
艾伦·塔格特说着穿过厨房,朝冰箱走了过去。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目光跟随着他。在这一瞬间,我十分恨辛普森小姐。米兰达·辛普森就像一只发情的母狗。
“我吃不下东西,”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推辞着说,“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是的。”我点了点头,“但是,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他。”
“这封信让一切如此真实。”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悲伤而无奈地嘟囔着,“以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该死,这就是真的!……现在我要去躺一会儿。”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说着,转身走出了房间。
副警长进来了。他三十多岁,大块儿头,肤色黝黑,身穿棕色的便装,衣服的肩膀处不太合身。他脸上带着与其气质不相称的、略感惊讶表情。他的右手摸着腰间的枪,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忘记自己还是有权威的。
副警长略带挑衅地问道:“这儿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情,绑架勒索。”
“这是什么?”警长伸手便去拿桌上的信,我只好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碰到信。
他迟钝的黑眼睛,愤怒地看着我的脸问:“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的名字叫卢·阿彻。冷静,长官。你有证据箱吗?”
“有,在车里。”
“去把它拿来,好吗?……我们得把这个给取指纹的人。”
副警长嘟囔着走了出去,一会儿,他拿回来了一个黑色的铁盒子。我把信搁了进去,他锁上了箱子。这似乎让他感到很满意。
“好好保管,”当他将盒子夹在腋下,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说,“不要让箱子离开你的手。”
艾伦·塔格特站在敞开的冰箱旁边,他手拿一根吃了一半的火鸡腿,一边啃一边问:“现在我们能够做什么?”
“你留在这里。”我说,“你可能会遇到点儿情况。你带着枪了吗?”
“当然!……”艾伦·塔格特拍了拍自己的夹克口袋。
“你认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艾伦·塔格特望着我问道,“你认为他们在辛普森离开伯班克机场时,突然绑架了他?”
“我不知道。这儿哪里有电话?”
“餐具室里就有一部。”艾伦·塔格特指了指身后,“从这儿过去。”
艾伦·塔格特推开厨房尽头的一扇门,然后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四周摆着碗柜。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位于铜制的水池上方。门前的墙上有一部电话。
我叫了洛杉矶的长途。彼得·科尔顿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是,可能他有留言机。
接线员将电话,转接到了他的办公室,彼得·科尔顿本人接的电话。
“我是卢·阿彻。这是一起绑架案。几分钟前我们收到了匿名信。”我对他大声说,“辛普森的那封信是个骗局,只是为了缓和局面。你最好跟地方检察官谈一谈。前天,辛普森从伯班克机场离开后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你的辖区。”
“作为绑架案,绑架者的行动可不怎么快啊。”
“他们可以这么做。他们计划周密。”我笑着说,“关于那辆黑色轿车,你有什么消息吗?”
“太多了。那天一共租出去了十二辆那样的车。但是,大多数看起来都没有问题。只有两辆当天没有被还回租车行。那两辆车被租了一个星期,已经做了预付款。”
“请你描述一下那两辆车是什么样子。”
“第一辆车的租车人,名叫鲁斯·迪克森夫人,金发碧眼,大概四十来岁,住在比弗利山酒店。”彼得·科尔顿大声说道,“我们去那儿调查了,那里的确有她的入住登记,但是,当时她不在酒店。
“第二辆汽车的租车人是一名男子,正在去旧金山的路上。他还没有在那边还车,但是,他目前才开了两天,他要租一个星期的,他名叫劳伦斯·贝克尔,小个子的痩男人,穿戴一般……”
“那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你有对方的车牌号吗?”
“稍等,在这里——‘623895’。是一辆一九四二年的林肯。”
“是在哪家租车行?”
“帕萨迪纳的达拉克斯车行。”彼得·科尔顿说,“我要亲自去那儿一趟。”
“尽可能描述清楚,然后公布寻找启示。”
“当然!……”彼得·科尔顿点头笑着说,“为什么对这辆车如此感兴趣,卢?”
“我在这边的高速公路上,看到了一个男人,跟你的描述十分相符。在匿名信被投下的时间段,他开着一辆长型的黑色轿车,从我的身边迅速经过。一个长得像他或者是他弟弟一样的人,今天早上在太平洋帕利塞兹,开着一辆蓝色的卡车,试图从我的身上碾过去。他戴了一顶皮制的鸭舌帽。”
“你为什么没有朝他开枪?”彼得·科尔顿笑着问。
“如果是你,相信你也不会那样做的。”我冷笑着说,“我们不知道辛普森先生如今在哪里,如果我们太冒失了,我们将永远也找不到他。现在,我们故意放出话去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找人。”
“你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自己的工作。”
“很显然。”我点头说。
“好吧。还有什么有用的提示?”
“在‘疯狂钢琴’酒吧营业的时候,安排一个人在那里。以防万一。”
“我已经派人去了。还有什么吗?”
“让你的办公室,联系圣特雷莎地方检察官。我要把匿名信交给他们,进行指纹检测。”我大声说,“晚安,谢谢!……”
“嗯。”彼得·科尔顿答应一声,便挂掉了电话。
接线员断掉了连接。我把听筒放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忙音。
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线路里曾有咔嗒的响声。这可能是暂时的线路问题,但是,也可能是有人拿起了,某一个分机的听筒。
大概整整一分钟之后,我听到了电话另一端,传来微弱的金属摩擦声——屋里某个角落的分机听筒,刚刚被放回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