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你打了调度电话,省了我一趟空驶。”出租车司机得意地笑着说,“我拉了一个远活儿去马里布。四头蠢猪打电话来要车,去海边的一个聚会。他们永远都到不了那里。”
出租车的后部,仍有一股热烘烘的味道。
“你应该听听那些女人,都是怎么说话的。”出租车司机减慢了速度,在日落大道的停止示意牌前停住,“你要回城里去吗?”
“请等一下。”我说,他停住了。
“你知道一个名叫‘钢琴’的地方吗?”
“是‘疯狂钢琴’吗?”他说,“在西好莱坞,那是个喝酒的地方。”
“那是谁开的?”
“他们可从来没有跟我介绍过,”他轻松地说,一面挂上挡,“你要去那儿吗?”
“为什么不呢?”我说,“时间还早。”
我言不由衷。夜色已晚,天气寒冷而沉闷。轮胎黑色的前部覆盖着冰霜,在地上摩擦着,发出猫叫一样的声音。街上的霓虹灯,就像失眠的人的眼睛在闪烁。
“疯狂钢琴”里的夜晚已经不再精彩,但是,它在努力营造一种虚荣气氛。它坐落在一条灯光昏暗的巷子里,两旁是成排的复式房子,一幢接着一幢,简直拥挤不堪。街道上四处堆满了垃圾。
这个酒吧没有标志,也没有塑料和平板玻璃建造的前脸。入口处的上方,是一个日久褪色的拱门,油漆剥落,好似伤疤。拱门上方有一个狭小的、带熟铁栏杆的阳台,阳台后面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
一个身穿制服的黑人门童,从拱门里走了出来,打开出租车的门。我付了出租车费,跟着他进去。透过门上方投下的昏暗灯光,我看到了他外套的绒毛已经磨掉,露出了里面的纤维。棕色皮门的把手附近,由于无数双脏手的触摸,已经变成了黑色。门通向一个狭长、深如隧道的房间。
另一个身穿侍者上衣的黑人,手臂上搭着一条餐巾,来到了门前来迎接我。他微笑着,墙上散发的蓝色灯光,将他的嘴唇变成了靛蓝色。
酒吧墙壁上装饰着纯蓝色的、造型各异的裸体画。两侧挨着墙壁的,都是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中间有一条走道。房子的远端有一个小舞台,上面有一个女人在弹钢琴。在烟雾中,她看起来很虛幻,仿佛一个双手灵巧、脊背僵硬的机械玩偶。
我把帽子递给衣帽间的服务小姐,然后要侍者给我安排一张靠近钢琴的桌子。那侍者跑到我的前面,带我穿过了走道。他臂上的餐巾,像小旗子一样飘动,他竭力营造着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但是,实际情况可不是这样。三分之二的桌子都是空的。其余的桌前坐着的,都是一对一对的狗男女。那些男人看起来都是有家不归,又去不起好酒吧的那类人。在酒吧水族馆一样的蓝色灯光下,他们或胖或瘦的脸如同鱼的脸,眼睛则像个牡蛎。
他们的女伴看起来大都是妓女,其中两、三个金发的我见过。她们曾经在歌舞团里工作过,脸上挂着无邪的微笑,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让青春溜掉。另外几个年长一些的女人,有着丰满的身体,还可以在这行里维持一、两年。这些女人在努力地工作,因为如果她们干不好,还有比“疯狂钢琴”更差的地方在等着她们。
我的邻桌坐着一个黄皮肤、神情落寞的墨西哥女孩儿。她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我。
“先生,请问您要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旁酒?”侍者问。
“波旁威士忌以及水,分开来上。”
“好的,先生。要三明治吗?”
我意识到自己很饿,于是就说:“拿奶酪三明治。”
“好的,先生。”
我望着那架钢琴,担心自己的按图索骥,是不是找对了地方。那个自称是贝蒂的女人,说她在“钢琴”酒吧。
钢琴刺耳的声音,穿插着周围桌子上传来的笑声,组成了一首忧郁的曲调。演奏者的手指在键盘上,仓促而疯狂地移动着,好像钢琴是在自己演奏,而她正在努力地跟随它。她裸露的肩膀纤痩优美,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让她的肩膀更显得洁白。我看不到她那被头发遮住的脸。
“嘿,大帅哥!……请我喝一杯怎么样?”
那个墨西哥女孩儿,来到了我的椅子旁。我抬头看时,她便坐了下来。她的身体像竹竿一样毫无曲线。低领的裙子在她身上很不协调——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穿了衣服的野人。她努力试图微笑,但是,她僵硬的脸从来没有掌握过这门艺术。
“也许我应该给你买一副眼镜。”
她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但是仅此而已。
“你很有趣儿。我喜欢有趣儿的人。”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跟她僵硬的面孔很相配。
“你不会喜欢我的。”我强硬地说,“但是,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她转动着眼珠,表示自己很高兴。她的眼珠像一大块坚硬、呆板的树脂。她把手放到我的手臂上,开始抚摸我。
“我喜欢你,你很幽默。说点有意思的事情给我听。”
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她俯身向前,好让我能看到她的领口。她的乳房小而紧实,乳头像铅笔头一样坚挺。她的胳膊和上嘴唇上面,都覆盖着黑色的毛发。
“另外,我还得给你买些雌性荷尔蒙。”我说。
“那是吃的东西吗?我很饿。”她露出白色的牙齿,以证明她确实很饿。
“你为什么不咬我一口呢?”
“别开玩笑了。”她佯装不悦,但是,她的双手继续抚摸着我的胳膊。
侍者过来了,让我得以稍事休息。他从托盘上拿下东西,摆在桌子上面:一个放在盘子里的很小的三明治、一杯水、一个茶杯——里面装着一杯威士忌、一个空茶壶,还有一杯不知何物的、给那女孩儿准备的饮料。
“一共六美元,先生。”
“什么?”
“每杯饮料两美元。一个三明治两美元。”
我掀起三明治上层,查看里面夹着的奶酪——它薄得像金箔,价格也差不多一样贵。我放了一张十美元钞票在桌子上,把找的零钱也放在桌上。
我的野人同伴喝着果汁,看了一眼那四张一美元钞票,然后继续抚摸我的胳膊。
“你的双手很有激情,”我说,“可是我在等贝蒂。”
“贝蒂?……”她轻蔑地看了一眼弹钢琴的女人的背影,“但是,贝蒂只是演奏者,她不会……”她做了一个省略的手势。
“贝蒂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微启双唇露出舌尖,好像要吐口水。我示意侍者,给弹钢琴的女人送上一杯饮料。等我再转身时,那个墨西哥女孩儿就不见了。
侍者送上饮料时,用手指了我坐的方向。弹钢琴的女人看了过来。她有着椭圆形的小脸,面孔精致得如同人工雕琢过。我看不清楚她眼睛的颜色,以及眼中的神情,但是,她没有一丝笑容。我仰起下巴以示敬意,她漠然地转过头去,继续俯身弹琴。
我看着她洁白的手指,伴随着爵士乐的旋律飞舞。她指尖下传来的音乐,像是巨人的脚步,发出了沙沙的金属声。你仿佛可以看到巨人的影子,听到他沉重的心跳。她弹得不错。
然后,贝蒂又变换了曲子。她的左手仍然在低音部敲击着,但是,她的右手开始弹奏一曲布鲁斯。她开始演唱。她的声音粗糙,发出咝咝摩擦声,但却莫名其妙地令人感动:
心绪不清
欲语还休
我欲去北
身却朝南
我要一支
疗我身心的
布鲁斯医生
医生,医生
解我烦恼
除我伤痛
我要一支
疗我身心的
布鲁斯医生
……
贝蒂唱的歌声里,透着颓废的智慧,这不是我喜欢的音乐类型。但是,她需要比我身后,只顾着喋喋不休交谈的人群,更有品位的观众。曲终时我鼓掌,为她又送上了一杯饮料。
贝蒂端着酒杯,来到了我的桌前。她有着古希腊小陶俑般玲珑、完美的身材,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嘿,你喜欢我的音乐。”贝蒂冲我笑着说。她倾斜下巴,抬头看我,对自己的眼神很有自信。她棕色的眼眸飘忽不定、让人不安。
“你应该在五十二街演奏。”
“你以为我没有在那儿表演过?”贝蒂冲我笑着说,“但是,你一定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去那儿了对吧?那条街已经堕落了。”
“这个地方太差劲了,谁都看得出来,它迟早要倒闭的。谁在经营这里?”
“我的一个朋友。有烟吗?”
我为贝蒂点上了一根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脸下意识地等待着,烟的效果会发挥作用,她没有等到,神情一下子变得萎靡可。岁月在她的脸上不留痕迹,她像一个长不大的婴儿。她的鼻翼洁白,没有一丝血色。这跟弗洛伊德心理学可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的名字叫卢·阿彻,”我说,“我打赌,我一定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名叫贝蒂·弗雷利。”她笑着说。这个名字对我毫无意义,但是,对她似乎意义重大。
“我记得你。”我大胆地撒谎道,“你这段时间不太顺溜,贝蒂。”
完美的人往往遭天妒。
“没错。我在监狱里待了两年,两年没有碰钢琴了。警笛声是唯一的伴奏乐。他们只是让我明白了,我真的需要毒品。”贝蒂放浪地笑着说,“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分明为了他们自己的好!……他们需要宣传,而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我已经不为人所知了。如果我真的戒掉了毒品,也绝不是因为联邦政府的功劳。”她的红唇抿着已经湿润了的烟蒂,“两年没有摸钢琴的日子啊。”
“对于一个久不练习的人来说,你弹得不错。”
“你真的这样认为?”贝蒂得意地笑着,“你应该听一听我巅峰时期,在芝加哥的表演,那才是我最风光的时候。也许你听过我的唱片。”
“谁没有听过呢。”
“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
“太棒了。我为你的音乐而着迷。”
但是,钢琴可不是我擅长的话题,我的措辞不妥,或者我的赞美有些过头了。
贝蒂的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声音也变得生冷:“我不相信你。说一个名字出来。”
“时间太久了。”
“你喜欢我的《酒馆布鲁斯》吗?”
“我当然喜欢,”我宽慰地说,“你比沙利文弹得好。”
“你在说谎,卢。”贝蒂忽然严肃地说,“我从来没有录过那张唱片。你为什么要引我说那么多话?”
“我喜欢你的音乐。”
“你很可能是个乐盲。”贝蒂使劲地看着我的脸,令人捉摸不定的瞳仁,简直像钻石一样坚硬、明亮。
“你可能是个警察。”贝蒂很懊恼地说,“虽然你并不像个典型的警察,但是,你看事物的方式,就像一个警察——你要得到它,即使你并不喜欢它。你有一双警察的眼睛,你希望看到别人的痛苦。”
“轻松点儿,贝蒂。你说对了一半。”我连忙笑着说,“我是警察,但我不喜欢看别人痛苦。”
“你是缉毒警察?”她的脸顿时吓白了。
“不,我是私人侦探。我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我只是喜欢你的音乐。”
“得了吧,你在说谎!……”虽然她对我充满了憎恨与恐惧,但是,仍然压低着嗓音,她的声音干涩。
“你是那个替费伊接电话,并且自称是特洛伊的人。你到底在找什么?”
“一个名叫辛普森的人。”我严肃地说,“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有听说过他。你听说过。”
“我从来没有有听说过他。”
“你在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好吧,我在这里见过他,就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贝蒂无奈地点了点头,“难道这就意味着,我了解了他的一举一动吗?为什么来找我?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一个经常光顾这里的顾客。”
“是你来找我的,记得吗?”
她倾身过来,充满敌意。
“你从这儿滚出去,别再进来。”
“我要待在这儿。”
“你觉得可以吗?”贝蒂冲着侍者举起雪白的手。侍者跑了过来。
“叫帕德勒来。这个浑蛋是个私人侦探。”
侍者看着我,他蓝黑色的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神情。
“放轻松点儿。”我说。
她站起身来,朝钢琴后面的一扇门走去。
“帕德勒!……”贝蒂大声喊,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朝她望去。
门一下子开了,那个穿猩红衬衫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小眼睛扫视全场,搜寻着麻烦的制造者。
她用一个手指指着我。
“带他出去教训他一顿。他在找我的麻烦。”
我有时间逃走的。但是我懒得去做,一天之中逃跑三次,对我来说太多了。
我走上前去,迎接他的挑战。他带着伤疤的脑袋,轻易地躲过了我的第一招。我换了右拳,他抓住了我的前臂,然后逼了上来。
他呆滞的双眼眨了一下,我感觉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他一拳击中了我的腹部,让我放弃了防守。他的另一只拳头,击中了我耳下的颈部。
我的双腿碰到了舞台的边缘。我跌倒在钢琴上,随着琴键的刺耳杂音,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