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酒吧时,一个身穿燕尾服的年轻的墨西哥人,正倚靠在钢琴上弹着吉他。他小声地吟唱着一首西班牙斗牛曲,声音听起来哀怨而悠远。他的手指有力地撩拨着琴弦。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注视着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坐了下来。
一曲终了时,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大力地鼓掌,并招手示意他过来。
“太棒了,请拿着吧。”她递给了他一美元。他微笑着鞠躬,然后继续回去唱歌。
“那是拉尔夫最喜欢的一首歌。”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笑着说,“多明戈唱得特别棒。他有真正的西班牙血统。”
“关于你的朋友拉尔夫……”
“怎样?”
“他会不会反对你跟我在这里?”
“别傻了。我希望哪天你们能够见面。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
“他是做什么的?”我趁机追问了一句。
“他基本上算是退休了。他已经赚够了钱。”
“你干吗不跟他结婚呢?”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大声地笑了起来:“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丈夫了?但是你不用担心,那纯粹是出于生意上的考虑。”
“我不知道你还有生意。”
“我说过我在做生意吗?”她又笑了,非常警觉。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转换了话题。
“你建议我跟拉尔夫结婚,这很有趣儿。”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我们都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不论如何,我们的友谊是特殊的,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
她的酒意渐渐消了。我举起酒杯。
“为精神层面的友谊干杯。”
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还没有喝完,我举手示意女招待又要了一杯。第二杯酒后她彻底醉了。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脸,仿佛在重力的作用下,完全走了样。她的目光变得呆滞、暗淡无光;嘴巴也合不拢了,仿佛一个哈欠凝固在脸上,猩红的嘴唇衬着粉白色的口腔,显得十分刺目。
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勉强打起精神说:“我感觉不太好。”
“我送你回家。”
“你真是个好人。”
我扶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站起来。女招待推开了门,她快慰地对着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微笑着,然后犀利地看了我一眼。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蹒跚地穿过人行道,就像一个老女人,倚着一根并不存在的拐杖。我搀着她,迈着麻痹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车前。
我推艾斯塔布鲁克夫人上车,好像往车里扔了一袋煤。她的头滑到车门与后座间的角落。我发动了车子,朝着宝马山花园驶去。
过了一会儿,车子的晃动让她醒了过来。
“我们得回家,”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没精打釆地说,“你知道我住哪儿?”
“你告诉过我。”
“明天早上得起来跑步。噢,简直糟透了!……”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喃喃地说,“如果他不让我拍电影了,我应该掉眼泪的。但是,我有自己的收入。”
“你看起来像个女商人。”我鼓励地说道。
“你真好,阿彻。”她的这句话,让我觉得乏味。
“你竟然愿意照顾我这个丑老婆子。”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苦笑着喃喃说,“如果你知道,我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不会喜欢我的。”
“你讲讲看。”
“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她毫无顾忌地大笑,笑声低沉,样子丑陋。我觉得她的话中,有一种嘲弄的弦外之音,但是,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幻觉。
“你这孩子实在太好了。”
“没错,”我暗自说,“我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式的铁血硬汉,随时准备英雄救美。”
那个美人儿又一次晕了过去。至少她没有再说话。
我开车载着半昏迷状态的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行驶在午夜的大街上,这是一段孤寂的旅程。旁边座位上豹纹大衣下的身体,像是一只沉睡的花豹或者野猫,因为上了年纪而体态笨重。其实她的年纪并没有那么老——最多五十岁,但是,她的身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她的记忆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幸。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但是,那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对她感到厌倦了,不想再继续挖掘。
但是,有一点,她不说我也能够看得出来:对于拉尔夫·辛普森或任何鲁莽的男人,费伊·艾斯塔布鲁克都不是一个好的同伴。她结交的都是危险的人物,虽然一个是粗俗的卡车司机、一个是永远文雅的奶油小生。如果辛普森发生了什么不测,她迟早会知道的。
当我把车子停在她家房前时,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醒了过来。
“亲爱的,把车停在车道上好吗?”
我倒车越过公路,驶上了停车道。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在我的帮助之下,爬上通往房门的台阶,把钥匙递给我让我开门。
“请进来吧。”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招呼着,“我一直在想该喝点什么。”
“这合适吗?你丈夫呢?”
她低沉地笑了起来:“我们很多年都不住在一起了。”
我跟随着她走进门厅。里面漆黑一片,充斥着她身上的两种味道——麝香和酒精,一半是动物的味道,一半是人的。我感到脚下打了蜡的地板非常滑,暗想也许她会摔倒。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有着梦游者一样盲目的精准。
我摸索着跟随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走进了左边的一个房间,她打开了灯。灯光下的房间,全然不像她给拉尔夫·辛普森设计的那个疯狂的红色房间。这个房间宽敞,即使是在夜晚拉着百叶窗的情况下,也会令人感到愉悦。
这是一间典型的中产阶级的房间。墙上挂的是后印象派画的复制品,嵌入墙壁的书架,里面摆满了书。一架收音电唱两用机、一个唱片柜和闪亮的砖砌的壁炉,前方摆着厚重的长沙发。唯一奇怪的是,盖在长沙发和灯下椅子上台布的图案:沙漠中白色的天空下面,是明亮的绿色热带植物,叶子的中间有一只眼睛。我注视着图案,它在不断地变化。那只眼睛消失了,然后再出现。我坐在台布的一角上。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站在火炉旁一角的简易酒吧前,冲我笑着问道:“你喝什么?”
“威士忌加水。”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拿来了我的杯子,其中一半的酒,都已经洒在了她走过来的途中,在浅绿色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串深色的污迹。她在我的身旁坐下,她的体重压瘪了座位的垫子。她长着深色头发的脑袋,朝着我的肩膀移动过来,然后一头栽在那里。我看到几缕发型师故意留在那里的白发,好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没有染过。
“我不知道自己该喝什么,”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哀怨地说,“不要让我倒下去。”
我将一只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肩膀儿乎跟我的一样宽。她重重地倚着我。我能够感觉到她呼吸的起伏,逐渐舒缓下来。
“别想对我做什么,亲爱的,今天晚上我糟透了。改天吧……”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话的声音,柔软得像个少女,但是模糊不清,就像她眼中残留的青春。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闭上了眼睛。我看到她干枯的眼皮上的血管,随着她的心跳微微震颤。从她眼皮边缘的深色睫毛轮廓,仍然能够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但是,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现在确实已经是枯萎的花了。她睡着的时候,更容易让人对她产生怜悯。
为了确认她真的睡着了,我轻轻地掀起了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一只眼皮。她大理石般的眼球茫然地瞪着,空无一物。我抽走胳膊,她的身体滑落到了垫子上。她的胸部垂向一侧,丝袜扭曲。她打起了呼噜。
我走进隔壁的房间,关起门来,然后开了灯。灯光从屋顶照了下来,落在褪了色的红木长餐桌上。桌子的中央摆着假花,一边是盛瓷器的橱柜,另一边是一个嵌入式的自助橱柜。六把沉重的椅子背靠墙排开。我关上灯去了厨房。厨房很干净,里面设施齐全。
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或许错怪了这个女人。毕竟有的占星师是诚实的,而很多酗酒的人,根本是无伤大雅的。如果不算那个巨大的车库,和它门前看门的恶犬,那么,她的家和成千上万的洛杉矶家庭并无二致,这让人难以置信。
浴室的墙是用浅蓝色的瓷砖铺成的,里面有一个方形的浴缸。洗手池上方的橱柜里,摆满了营养品、成药、乳霜、彩妆、化妆粉、荧光剂和安眠药。装着治疗抑郁症的药的瓶瓶罐罐,在橱柜里放不下了,都堆在了洗手池台子、洗衣篮和马桶的水箱盖子上。洗衣篮里全是女装。架子上只有一支牙刷、一把剃须刀,但是没有剃须霜和任何男人的痕迹。浴室隔壁是一间卧室,装修以粉色和花为主题,弥漫着战前的浪漫和希望。床前桌上有一本关于星座的书。衣橱里都是女人的衣服,数量很多,牌子以萨克斯和玛格宁的为主。抽屉里的内衣和睡衣,都是水蜜桃或者浅蓝色的蕾丝式样。
第二层抽屉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丝袜,我翻看着,发现了这所房子里,最令人感到奇怪的东西——一排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小包,里面装的是一元、五元或者十元的钞票,大都旧而油腻。如果底层抽屉里所有的包装,都像我刚检查的那个小包一样,那么这里总共约有八千到一万美元。我坐在地上,开始检查所有的钱。卧室的抽屉,并不是个藏钱的好地方。但是,对于那些无法申报其收入的人来说,这里比银行要安全。
尖锐的电话铃声,如同牙医的电钻打破了寂静。我吓得跳了起来。但是,我记得关上抽屉,再走进客厅去接电话。客厅里的女人一声不吭。我将领带罩在嘴上,压低声音说:“你好。”
“是特洛伊先生吗?”那边说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我随口答应着。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在吗?”她说话简洁,“我是贝蒂。”
“她不在。”
“听着,特洛伊先生。大约一个小时之前,费伊在瓦莱利奧遇到麻烦了。”贝蒂声音尖锐地说,“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个便衣侦探。他说要送费伊回家。卡车来的时候,你不能够让他看见。你知道费伊喝醉了以后的样子。”
“是的,”我冒险说,“你现在在哪里?”
“当然在‘钢琴’啦。”
“拉尔夫·辛普森在那儿吗?”
贝蒂忽然沉默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能够听到电话那端,人们的低语和杯盘的碰撞声——很可能是在一家餐厅里。
她恢复了声音:“为什么问我?我最近又没有见过他。”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忽然激动地大声问道,“你是谁?你是特洛伊先生吗?”
“是。我去照看费伊。”我挂掉电话。
我身后前门的把手,发出了“咔嗒”一声轻响。我放在电话机上的手僵住了,看着雕花玻璃的门把手轻轻旋转,客厅里的感应灯亮了。
门突然间被大大地推开了,一个穿浅色外套的男人站在门口。他满头银发,没有戴帽子。他走进来的样子,如同演员登台。他用左手敏捷地关上房门,右手搁在外套的口袋里,隔着口袋指着我。
我面对着他问道:“你是谁?”
“我知道,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看起来并不礼貌,”他的声音里隐约透着柔软的英格兰南部口音,“但是你又是谁呢?”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
他口袋里的物体,无声地抵着我。他逼迫道:“我问了你一个简单的问题,老兄,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简单的答案。”
“我叫卢·阿彻,”我说,“你用蓝色的漂白剂洗头吗?我的一个姑姑说它非常有效。”
他面无表情。他愤怒的时候,说话更加斩钉截铁。
“我不喜欢无谓的暴力。请不要逼我。”
我低下头,可以看见他头顶上,小心翼翼分出的发缝,露出的头皮闪闪地发着光。
“你让我感到害怕,”我说。
“一个意大利化的英国人,可是邪恶的化身。”
他口袋里的枪虽然小,却令整个楼道变得寒冷。他的眼睛射出寒光。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卢·阿彻先生?”
“我卖保险。我的业余爰好是给专业枪手当助理。”我伸手摸我的钱包,给他看我所谓的“万能”名片。
“别动,把你的手放在我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他厉声喝问,“小心你的嘴巴。”
“好吧。别指望我卖给你保险。给一个带着枪、在洛杉矶四处走动的人,办保险很不合算。”
他不理会我的话:“你在这儿干什么,阿彻先生?”
“我刚刚把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送回了家。”
“你是她的朋友?”
“很显然。你呢?”
“问题由我来问。你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我只是想叫一部出租车回家。”
“也许你现在,最好就这样做。”他说。
我拿起话筒,叫了一辆黄色出租车。
他轻轻地走近我。他的左手触摸我的胸部和腋窝,并顺着我的侧腹和大腿摸下去。我庆幸把枪留在了车里。但是,我痛恨被他摸来摸去。他有着像女人一样的手。
他后退,我看到了他手上镀镍的左轮手枪,口径是点三二或是点三八的。我暗自算计着,是否可以一脚让他失去平衡,然后夺下手枪。他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那手枪像眼睛一样瞄准了我。
“休想,”他说,“我的枪法很准,阿彻先生。你一点机会都没有。现在转过身去。”
我转过身子。他拿枪抵着我背后靠上面的位置。
“到卧室里去。”他推着我,走进开了灯的卧室,让我面墙站着。我听到他在房间里,快速的走动声,和抽屉的开关声。我感到枪又指着了我的背。
“你刚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有来过这儿。是费伊开的灯。”
“她现在哪里?”
“在前面的房间里。”
他带着我,走进了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躺着的房间,她被黑色的长沙发挡着,睡得昏死过去,不省人事。她张着嘴,但是不出一声,一只胳膊垂到了地上,像一条被喂得过饱的白蛇。他轻蔑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块煮熟的肉。
“她喝多了以后,总是这样狼狈。”
“我们走了好几家酒吧。”我说,“我们在寻开心。”
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
“很显然。但是,你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女人感兴趣?”
“她是我爱的女人。”
“她是我的妻子。”他鼻孔轻微的抽搐,仿佛在证明,他的脸是可以动的。
“真的吗?”
“我不是个爰嫉妒的人,阿彻先生。但是,我必须警告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拿着枪的男人恶狠狠地说,“她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你显然不是这个圈子里的。显然费伊很宽容,但是,我可没有那么宽容。她的一些朋友更没那么宽容。”
“他们都跟你一样唠叨吗?”
他露出了小而整齐的牙齿,然后,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他身体前倾,脑袋随之偏向一侧,在灯下闪着光。他衰老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邪恶、暴躁的年轻人的心——这令人很憎恶。他将枪在指间旋转着,像在玩弄一个银环,然后把枪停在了我的心脏部位。
“他们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你听明白了吗?”
“这很容易懂。”我的背上冒出了冷汗。
街上传来了汽车的鸣笛。他走到门前为我开了门。外面比屋里要暖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