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章六十三

十年后。

年关将至,B市的气温也因持续数日的降雪再创新低。

下午三点,某唱片公司录音棚外,一位女职员端着刚泡的热咖啡,边侧目打量棚内的新人歌手,边与身边一位男职员闲聊:“唱功是可以,音色也挺有个性,只是这形象……感觉不太有市场。”

“女的还容易,偏又是个男的。你说这不改造吧,原生态的样子又见不得人;折腾过了吧,又惹人嫌。亏他之前还让经纪人跟上面反映,说自己不想拍MV,不想搞宣传,不想上综艺,只想唱歌,真是够自私……出了名,签了约,就把自己当大爷了,也不管公司效益,全按自己舒服的来。照这样,我们要是哪天突然不想上班了,是不是也能随便旷工啊?”

“说什么有自闭症不想过多曝光,我去……哎,就那副又黑又肿的样子,除了父母都是教声乐的,名气和背景没一样有,没怪他拉低文艺圈的平均颜值就不错了,还敢提要求?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后期修图想想吧?”

“这副样子,估计也修不好了吧?”

听男职员这么说,女职员忍不住轻声哼笑:“也是……不过也要怪他父母,只给了他一副好嗓子,没给他一副好形象。就这种资质,去当歌手,很难红的。”

“你看公司前年签的那个女模特,也是从歌手做起,人家一张专辑没发,单靠翻唱几首老歌,再谈几次恋爱,上几次热搜,现在也混成影视音多栖明星了,什么广告代言、品牌活动、公益宣传……那都是砸大把钱来请她的,这种懂得迎合主流市场,懂得讨好受众的人,才是当艺人的料……”

“那样的人,也能称为‘艺人’么?”两人讨论得正欢,一个清晰而冷漠的女声兀然插入,“那些以歌手身份为跳板进军演艺界,最终却无论在歌唱界还是演艺界都没有立足之地的人,也能自称‘艺人’么?”

简约而低调的装束为略显单薄的身躯增添了强势之感,清晰而平静的眼中透出不会太过突兀却令人难以忽视的愠怒——

盯着那忽然出现的女子愣了几秒,男职员犹豫道:“你……谁啊……”

“重要么?”

见那女子语气高傲,旁边的女职员快速打量对方几眼,随后轻蔑道:“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吗?”

“我应该是吗?”

“我也觉得不像。看你样子怪眼生的,身上也没戴工牌……该不会……是某个为了偷窥明星隐私而偷偷混进来的狗仔或脑残粉吧?”

“‘偷窥’?像你们刚才那样?”

“你……”

见女职员被气得噎住,男职员连忙声援:“如果不是我们这里的员工,趁保安把你拖出去之前,给我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闻声,正在屋内与歌手谈话的制作人竺庆松愤怒地冲出来:“搞什么,吵那么大声!”

知道对方是内业举足轻重的前辈,女职员立刻煽风点火:“竺制作,这女的冒充公司员工混进来,被我们逮到了,正准备交给保安呢。”

竺庆松看了看对方,严声道:“你是谁,哪个部门的,请出示你的工牌。”

“我并不是这里的员工……”正当两个小职员为“偷渡客”的“自首”沾沾自喜时,对方却话锋一转,“但是跟我相比,他们似乎更不像这里的员工。”

“搞笑……”男职员抓起胸前的工牌,嚣张地晃了晃,“喂,喂,看到没,看这是不是我,还是要我带你去人事部核对身份?”

女职员接着一笑:“去什么人事部,去派出所差不多,正好把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抓起来,万一是坏人呢……连外面的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出公司,艺人的安全和隐私还有没有保障了?”

“用‘形象不好所以当不了歌手’这种话在背后中伤公司艺人——对艺人的安全和隐私造成威胁的人,不正是你们么?”

“呵,嘴巴长在我们身上,我们爱怎么说关你什么事?况且,纪轩形象不好也不是什么秘密。为弥补这个短板,制作组还特意请了知名作词家给他写歌,这才让他在短时间内蹿红。但是说实话,就凭他那种出不了众的个性,再好的资源都是白搭。”

“歌手最大的优势如果不是他的声音,他就没有资格自称‘歌手’。同样,再好的歌词,如果不能被恰切地演唱出来,它就只是一堆文字。”

“我们竺制作都没讲话呢,你一个门外汉在这充什么内行?你了解‘歌手’的含义吗?”

“即使闭上双眼,在看不到任何画面的情况下,依然能被对方的声音触动——能给听众带来这种感受的人,就是我所认可的‘歌手’。”

大厦之外,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一阵安静后,见众人皆未做声,女子继续道:“就好比优秀的女人并非只有跟优秀的男人在一起才算‘般配’,同样,也没有‘出众的能力必须与优秀的外表相称’的道理。相比其他靠增加曝光率出名的人,纪轩的处境的确很被动,但他跟那些人不同,他不是‘明星’,不是‘红人’,他是真正的‘艺人’,是真正的‘歌手’,无论他平时多么低调,甚至不起眼,只要他张口唱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很快就会知道,他究竟是谁。相对的,那些容易被大众误当成是‘明星’的‘红人’,才是真正要被同情的人——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自身的艺能尽可能地磨练到最好,那么等待这些人的,就只剩下被时代逐一淘汰的命运。遭经纪人和公司残酷剥削却还乐在其中,青春和梦想正被快速消耗却浑然不知,那样的人,一定不是真正的艺人。”

雪霁后的天空,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曲……曲老师!”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一个慌张而意外的男声。

仿佛被太阳晒过的雪,看到那惊讶地推门而出的黑黑胖胖的青年,曲依眼底那近乎凝固的冷漠顿时化开:“好久不见,纪轩。”

“曲……老师?曲……”一遍遍叨念这个姓氏,男职员不由大惊失色,“您难道是……之前为纪轩写词的……曲依老师!”

“哦?”听职员这么说,竺庆松立刻拿出手机,“那么昨天跟我联系的人……就是曲女士您?”

“正是。”

“原来是您!之前一直是在线办公,也没见过您本人,刚刚实在抱歉。你们两个,赶快去倒杯热水过来!”

“啊,好的……”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两名职员灰溜溜地转身走开。

“竺制作不必客气,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纪轩的下一张个人专辑。”

“是的,我们也正等您呢。不过看样子,您跟纪轩……早就认识了?”

“说来也巧,到这边工作的头几年,我下班后偶尔会去一间酒吧,纪轩当时正好在那里驻唱……”

八年前,毕业后的曲依应招来到B市,受聘担任某知名音乐平台的宣传助理,开始了漫长的“北漂”生活。

较之她艰辛却还算顺利的经历,靳坤的际遇则坎坷许多。

毕业后,应招前往东部某市的他原本有很大的机会能成为一名理财专员,然而,眼看试用期将满,有望转正的他却得罪了公司领导的儿子——一名颇有背景的实习生——因将对方在实习期间造成的严重纰漏直白地进行了汇报,并私下拒绝了对方的示好,他也因此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失之交臂。

由于工作繁忙,即使知道此事,分身乏术的她也只能通过电话转达安慰。

消沉数个月后,靳坤忽然做出了出国的决定,说是国内一家医疗设备研发公司要在海外设立分部,正好需要财务人员;工作地点虽然远在南非,但待遇会比国内高出许多,这正好解决了他支付房款的燃眉之急,考虑到与靳向永约定的期限,他认为出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几番思虑,虽然不舍,她最终还是选择支持他的决定。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抵达当地后,靳坤竟遇上了在该公司生产线一线工作的欧阳翰。出于机器人竞赛时的经历,对方看出他在电子设备制作方面的优势,并认为他当一名技术人员比当财务人员更能发挥潜力,于是,给出了让他加入产品研发团队的建议——但前提是,他必须先跟厂里的师傅将所有必要的知识重新学习一遍,并在取得一切相关的资格证明后,才能参与产品研发。

而完成这个过程,预计至少需要五年时间。

并且在这段时间内,为了保证学习的连贯性,靳坤必须要留在非洲。

时空和生活的重重阻隔下,两个人就这样,在世界的两端迎来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一年、两年、三年……

在这一边奋斗一边等待恋人归来的五年里,她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

直到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听他说为了参与产品研发必须再推迟两年回国,狠狠挂掉电话的下一秒,她已然哭得两眼昏花……

那一刻,她简直恨死自己了。

疯狂地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过后,很快,理智又令她归于冷静。

因为她知道,他现在正在做的,是一旦成功就能为许多人带去裨益的事。

渐渐地,在那遥遥无期的等候中,她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了。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结识了在酒吧驻唱的纪轩——一个内向、安静,且患有轻度自闭症的,视歌唱为生命的年轻人。

初见那天,见纪轩因为长相原因被几名喝醉的客人出言讥讽,她当时就走过去,坚定地告诉他:“我要是词人,一定会把我最好的作品交给你。”

那日的路见不平,便是她与纪轩缘分的开端……

大厦外,大片的浮云已然散尽,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也逐渐透出湛蓝的底色。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曲老师捎一点回去吧,就当是年货。”

一楼大厅外,为曲依送行的纪轩贴心递地上当地的腊味。

“谢谢。”

接过对方的馈赠,她的心顿时也变得暖暖的——自从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助理,成长为主要的栏目策划人,习惯了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这般的轻松自在。

“纪轩。”

“哎。”

“不要放弃。”

“……嗯?”

“这个社会还有许多现实等你去适应,但‘适应’不等于‘必须接受’,实在不喜欢,也不用强迫自己去改变什么。成功的形式有很多种,不要用别人的标准自我衡量。要知道,对于真正了解音乐的人,你的声音,就是独一无二的宝藏。上节目也好,参加活动也好,拓宽事业领域固然有它好的一面,哪怕这非你情愿。在不必借助外力来支撑梦想和养活自己之前,妥协和让步在所难免。但在为兼顾两头而下定决心之前,做好本职是必须的。如果真的喜欢什么,不要活在外界的眼光里,也绝对不要轻易放弃。是要被欣赏,还是被消遣,是要跟随,还是创造,没人能替你决定。”

“……您曾经跟我说,讲求效益是当今主流的世道,这意味着,受欢迎比有意义更重要。您是少数真正了解我和我梦想的人,所以,我也一直相信着您,只会把有意义的作品呈现给支持我的人,只会……照自己的想法,唱自己想唱的歌。”

“嗯。”慢慢走下阶梯,曲依转过头,微微一笑,“我还要赶车,先走了,顺便给你拜个早年,愿你诸事顺利。”

纪轩胖胖的脸也跟着露出辞别的笑容:“谢谢,也祝您诸事顺利。”

年前,E市。

虽然跟父亲说好年三十晚上到家,曲依仍赶在约定日的前夜就回到了E市。

走出车站,呼吸着故乡那不太冷的空气,尽管没人前来接应,她的心情也依然显得很好。

像往年一样,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车直接去了靳坤爷爷的旧宅——因为替靳坤保管了房门钥匙,她每年都会尽量提前个两三天回来,先在他家小住一两日,再回去过年。

这件事,除了偶尔上来打扫屋子的康太太,没有任何人知道。

晚上。

水开后,将盘中切割整齐的生肉赶入热气扑腾的火锅,曲依一边等待美味熟透,一边无聊地用遥控器换台。

八年的北漂生活,不仅让她遍尝人情冷暖,也让她学会了许多生活技能——为了有一天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她在工作之余还定期去听社区举办的家政讲座,与许多跟自己相似的“家务白痴”一起,展开了提升生活技能的苦修……几年下来,也渐渐从一名“外卖依赖症”患者变成了家务小能手;此外,在与来自天南地北的同事们的日常聚餐中,也逐渐炼就了对辣食的免疫力。

尽管依旧喜欢独来独往,愈发严谨挑剔的个性也时常给旁人带去压力,但她知道,这使她越发接近和成为“真正的自己”。

无论外在改变了多少,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都会一直保持最初的状态。

保持最好、也最接近“真我”的状态,迎接某人的归来。

凌晨一点,机场。

拖着沉沉的行李箱离开安检口,靳坤的脸上也不免显出舟车劳顿的疲惫。

看着候机大厅内为迎接新年而挂上的红色中国结,他不禁心中感叹:整整八年,除放假期间为了见曲依回来过几次,自己回国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十年前,就在曲航辞职后不到两个月内,靳氏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其一,因为在财产分配问题上始终无法达成一致,靳向永和许季宁最终并没有离成婚。

其二,由于未能如期等到许季宁离婚,夙愿落空的孟健宏狠心撤回了早期在靳氏投入的资金,在巨大的损失面前,面对几名小股东的联合甩手和少数员工的相继离职,身为法人代表的靳向永迫于无奈,只能亲手解散了公司。

只身在外的这几年,除了曲依、康家四口、以及与靳向永之间的购房合约,国内几乎没有能令靳坤牵挂的事。

最初的那段日子,艰苦而枯燥的培训经历,举目无亲的异乡生活,都让他感到无比焦虑。

幸运的是,负责培训他的老师傅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出于工作缘故,老师傅与亲人已在南非定居多年。逢年过节时,他常会邀请无法回国的靳坤到家里同住,一起吃年夜饭;甚至每逢当地的节假日,也常会约上他一起外出旅行。

多亏老师傅一家的热心接待和曲依在国内的全力支持,他才渐渐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从一个只知道遵从安排、按部就班的学徒,逐渐成长为能够从容指挥一整个团队的技术监督员。

至于工作方面——由于收入比国内同类行业的待遇要高许多,加之当地还未遭到过度开发,自然环境相对宜居,房价也比国内实惠,因此,许多员工都有移民定居的打算。

大势所趋之下,靳坤的回国决定就显得十分反常了。

为此,还曾被当地的同事打趣,说他回去是为了报效祖国……

凌晨两点左右,站在无比熟悉的家门前,靳坤慢慢转动钥匙,不料只拧了一圈,就解开了门锁。

以为是康太太离开时忘记反锁了,他本来也没太在意;可打开客厅主灯后,看到静静摆放在门边的一双女士皮鞋,他通身一僵,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便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概因有人使用过浴室的缘故,空气中偶尔还能闻到沐浴产品的淡香。

漆黑的房间内,站在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睡颜,一阵忽然涌上心头的悸动令他紧咬牙关,浅麦色的拳头也一次次地握紧又放开……

虽然不想吵醒对方,但最终,想要靠近她的欲望还是战胜了一切理智——

“唔……”

睡梦中,隐约感到脸上有点痒,曲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正当她因无法看清那在逆光中的模糊黑影而烦恼时,一个略带鼻音的男声忽然在昏暗的屋内响起:“吵醒你了?”

常年于音乐平台就职的缘故,如今,曲依本就出色的听觉已然精敏到了近乎刁钻的程度。

大地色工装外套令整个人的气场显得沉稳了许多,略带青色胡渣的浅麦色侧脸已然褪去少年的稚气,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好像比从前更加坚定……

借助客厅的余光渐渐看清那坐在床边的人影,她惊愕得轻启双唇,却迟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会吧……

不可能吧……

这是……幻觉吗……

但下一秒,她却毅然起身,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度紧紧抱住眼前之人!

还能怎么办呢,跟他有关的一切,哪怕只是“幻觉”,她也想要紧紧抓住啊!

认出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跟方才在客厅里闻到的是一样的,确定自己眼前的人确实是曲依而不是别人,他也用力地回抱住对方。

是的……

是那个人……

自己此刻正紧紧抱住的,正是那个在梦中反复出现过无数次的人……

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比预计的日期提前三个月回来,难表激动之情的她再也顾不上身为女性的矜持——不等对方有所准备,她便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吻向他那因沾染了风霜而略显冰凉的唇!

被那因混合了泪水而格外咸涩的吻勾起了心底最深的记忆,他的情绪也瞬间达到沸点!

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成人后的肌肤相亲,无论触感还是质感,都与年少时期的大不相同。

就在两人吻得越发忘情之际,他忽然将她拉开了一些:“等等,我刚从外面回来,外套上都是灰……”

“我不介意……”

她再次吻过来,他又再次拉住她:“我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不让你走!”

被她紧紧抱住,他无奈又怜惜地轻抚她的脑袋:“我不会走了。”

“什么……”

“海外分部已经批准了我的调任申请。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真的?不是只待几天……就又走了吗?”

“嗯,真的。”

“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回来了。这一次,是真的回来了。”

晴朗的冬夜,数粒自由散布的星如同被敲碎的钻石,呼朋引伴,在无云的夜空中安然闪耀。

洗漱完毕,以为曲依睡着了,靳坤便兀自从柜子里找出几张备用的毛毯,打算在沙发上暂度一夜。

才躺下没多久,某种异样的感觉却令他久久无法入睡。

慢慢睁开眼,看到曲依正抱着枕头静静站在一旁,他赫然惊起:“怎么……下来了?”

只见她用枕头遮住半张脸,支支吾吾道:“为什么……不睡床上?”

刚才,怕他觉得不自在,她才假装睡着的,哪知他竟然跑去睡沙发……

“呃……没关系,我睡这里也一样……”

黑暗中,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局促,她的心跳顿时加快:“那我也要睡这里。可以……一起吗?”

“这……不合适吧……”在可以对她负责之前,他并不想挑战自己的底线。

“为什么?‘误会’不是都解开了么……”

一想到他曾将曲航的“提醒”误认为是“不能与她有过分亲密的行为”,她就控制不住地想更加靠近他。

看衣衫单薄的她赤脚站在地上,拖鞋也不穿,担心她着凉,他也倍觉为难:“现在……还不行……”

“我没关系!”

“我有关系!”

一时间,两人都羞得哑口无言。

“不会……那样的……”半晌,她主动打破尴尬,“我只是……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不是想……那样……”

见她的脚趾因为寒冷而不停相蹭,他犹豫地侧过头,身体迟缓地往沙发内侧一移:“那……上来吧……”

“嗯!”

获得许可的瞬间,笑得如孩子般开心的她迅速钻进了温暖的毛毯。

然而,身体尚未回暖,新的烦恼又再次难住了她:“能……再往里移一点吗?”

“怎么……”

“我……要掉下去了……”

因为是爷爷那一辈留下的旧式家具,他家的沙发面积窄得根本躺不下两个人。

看她一副努力保持平衡却又不敢太过靠近的样子,他僵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过来:“这样就……掉不下去了吧……”

不知是怕冷还是太过开心,她先是愣了几秒,转又紧紧抱住他:“嗯……”

被她微凉的五指紧扣腰部,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将她的手握住并移至身前:碰到男人的腰还能这么若无其事,这家伙是不是学坏了……

然而,对此并不在意的她依旧沉浸于他温暖的怀抱。

出乎意料的重逢,温暖熟悉的怀抱,羞涩不已的心跳……越想越开心的她竟忍不住小狗似地在他怀里磨蹭,并发出“呜呜”的轻哼。

正当他思索着该用什么方法哄她入睡时,她却满足地自言自语:“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扬起脸,温柔地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欢迎回来。”

“这是‘欢迎礼物’么?”

“嘻……”笑过之后,她的声音转而透出一丝忧伤,“你知道吗,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因为你总是……把回来的时间一拖再拖,怕你会突然不要我了,我还对你发了脾气……”

“怎么会,不是已经‘约法三章’了吗……”

所谓“约法三章”,是指两人在分别之前相互向对方提出的三个要求。

“你还记得!”

“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不准喝酒,不准学坏,不准胡思乱想’,怎么样,一字不落吧!”

“嗯……”

“到你了。”

“‘不准抽烟,不准受伤,不准被其他女人拐跑’。”

“Bingo!”

“话说最后一条怎么想的,有点夸张吧?”

“夸张么,很正常吧?”

“除了你,还有谁会想拐跑我?”

“那可说不准,万一在那边遇到厉害的黑人姑娘呢……”

他不禁一笑:“除了你,还有谁拐得跑我?”

“那你就不怕……不怕我被其他人拐跑么?我们分开可不是一两天,是好几年啊,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了呢,万一我喜欢上别人了呢……”

“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我走得多远,你都会一直在一个地方等我。”

“没有……”

手心紧贴他心跳略快的胸口,她也徐徐回忆起起两人旧日的约定……

“我应该……在哪里……等你?”

当时,面对她的疑问,他曾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后回答说:“这里。”

如今,再次触及对方的心口,感受着那诚实的心跳,她长期悬在半空的心也终得落地。

只要你还在我心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到你。

只要你的爱还属于我,就没人能将它从我心中抢走。

因为,无论你藏得多深,亦或走得多远,都永远超不出我的心域。

早在那时,就想到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办法了么?

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你可能会被其他人抢走……”她突然的安静恰好为他提供了坦白的时机,“这种事,一些不识相的亲戚多少也喜欢唠叨吧。”

“不了解我的人,不是站在我的立场给出的说法,对我而言,全是废话。起初,多半也是没话找话,长辈们总会不时催两句,但发现这样做没用之后,又会转移话题给自己找台阶下……我都习惯了。”

“听说这几年,你也和校友聚过几次。”

“你知道了吗,同学聚会的事……我好像没跟你提过吧?”

“辛凯说的,前段时间有跟他联系。”

“那你也听说了吧,张锡京和潘梓婷结婚了。”

“听说已经有女儿了。”

“嗯!小宝贝很可爱哦,眼睛很大,皮肤也白里透红的,跟梓婷很像。还有林铮和单琛栒,辛凯和覃君媚,蕙芯学姐和暄皓学长前年也领了证!其他人的话……除了厉修,也大都有交往对象或是已经成家了。”说着,她脑子一转,愣愣道,“你担心的难道是……”

她和厉修吗?

“没有。只是……有点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在他面前,我总像个莽撞的小孩,总被他治得死死的,还总给你惹麻烦,让你流眼泪……跟我相比,那个人不论考虑问题还是面对你,都明显比我成熟很多。同为男人的我都会觉得他很优秀,身为女人的你……理应更容易喜欢他那样的人。”

“成熟吗?我倒是觉得,他比你更像小孩子呢。”

“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不像你那么会讨我开心吧。”

“啊?”

“噗,我开玩笑的。”她调皮地用脸蹭了蹭他的颈窝,“厉修的话……不觉得太懂事了吗?在那样的人面前,撒娇、哭闹,好像都显得很不得体,难过的时候,也不会想要跟他倾诉,或是去依靠他,因为怕被当成弱者。但你不同,在你身边,很开心,也很自在,不需要伪装,更不需要逞强,笑容和眼泪也可以尽情展现。搞不清自己是谁或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一想到你,就会茅塞顿开……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不够成熟,更不必为了变得成熟而勉强自己去改变;人无论成熟到何种程度,都会仰慕纯真。而你,恰好就拥有那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好的一面也好,不好的一面也罢,跟你相处,人们总会不自觉流露出他们最真实的一面,也总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夜愈加深邃,星却愈加明亮。

“因为我父亲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负担,我也一样;虽然喜欢你,却难以原谅你母亲曾经的作为。”说着,她稍稍起身,好让自己与他正面相对,“但你也不要过分自责。辞职毕竟是我爸爸自愿做出的选择,作为男人,作为父亲,他也有他的自尊,也有绝对不能妥协的一面,表现出一副很潇洒的样子,也不过是怕我担心……但我不希望你向他看齐,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逞强。所以,不要害怕给我添麻烦,也不要害怕惹哭我,与你有关的‘麻烦’和为你而流的‘眼泪’,都是为了更加了解你而必不可少的经历。”

薄薄几张毛毯,叠加之后竟也足以使人温暖。

窄小的沙发里,持续升高的温度令他忍不住吻向她。

实在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话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他只好笨拙地堵住她的嘴巴。

她也许不知道吧,那种与“纯真”类似的难能可贵的品质,她也拥有啊……

“……其实明天,我想去见你父亲。”

听他这么说,趴在他身前的她轻喘着扬起脑袋:“要去……我家?”

“嗯。快过年了,既然回来了,也该去拜访一下。”

“可明晚……你不是要跟家人聚餐吗?”

“所以我想早上去,你正好也要回家吧?”

“可是明天早上,我有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