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章五十

是日中午,完成当日课程,孟琳撑着阳伞走出驾校,转身便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

“热坏了吧,来,先喝口水。”

待她收起伞,与其同在后座的男生边示意司机开车,边为她递上水瓶。

“不用了,我自己有。”

见她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男生不解道:“这是……”

“冰酸梅汤!很棒吧,我们家阿姨做的哦,不过现在已经是常温的了。要尝尝吗?”

“……小琳,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来接你?”

见男生赌气地望向窗外,她立刻挽着他的胳膊靠过去:“又在乱想什么呢,天瑞?你来接我,我当然高兴啊。”

“可你最近……好像一直在回避我。说好要念同一所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却跟我选了不一样的;明知道附近封路不好打车,宁愿自己走到路口也不让我来接你;午饭也是,如果没有提前约好你就总是在驾校的食堂里吃,现在连喝的东西也……这么问你也许会生气,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因为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还是说,只是想赢过阮雪……”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已然猜透对方的心思,她依旧小猫似地赖在男生肩头,“你们家就你一个宝贝儿子,再说你父母又不喜欢我,让他们知道你为了我,顶着这么热的天两头跑,岂不是更讨厌我了?我们家的条件虽然不差,但我并不想被人当作是没有父母帮助就寸步难行的娇娇女……”

“啊,这样吗……”

看男生一脸吃惊又愧疚的样子,孟琳立刻嘟着唇点点头:黎天瑞,与她有着相似家庭背景的富家子弟,也是她的高中同学。家境虽然殷实,意志却不够坚定,多疑,孩子气,自尊心强,尤其无法忍受被人忽略。

正因看透这了这些,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她总能把他吃得死死的。

“其实偶尔走走路还是有好处的。就前面,靠近路口的地方,我新发现了一家烤肉店,一起去吧?”

吃过午饭,又在附近的步行街逛了一圈,两人直到下午两点才预备返回。

回到车上,终于见黎天瑞露出了笑容,孟琳趁热打铁:“开心了吧?”

看他笑着不说话,她顺势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不准乱想了,听到没?”

被女生精灵般的调皮笑容深深吸引,黎天瑞不禁吻住她小巧的唇:“宝贝,我爱你。”

“我也……”

尚不及说出最后的“是”字,车窗外飞闪而过的一道身影却令她视线一怔——

确认过窗外只是一片寻常的街景,男生转而问道:“怎么了?”

“没事,可能阳光太亮,有点眼花吧……”

高挑的个头,浅麦色的肌肤,黑白分明的双眼……

慵懒地靠在黎天瑞身畔,孟琳的内心异常亢奋。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他,真是不可思议。

闷热难耐的下午,艺廊的地下室幽暗凉爽。

隐约听到身后传出脚步声,正认真清点展品的曲依头也不抬道:“又想吓我?”

“你背后长眼睛了?”

“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蹑手蹑脚地走路?”

“看来下次得换鞋。”瞬间被她识破身份,吕柯既觉扫兴又有点欣喜,“一个人在这不闷么?”

“你!”让他忽然靠近的侧脸吓了一跳,慌忙转身的她差点撞倒桌上的陶瓷摆件。

细细研究过她警惕的神情,男生不禁眉头一挑:“你有男朋友了么?”

“……啊?”

“不然就是我的魅力还不够?”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啊……”

“换作其他女生,突然看到帅哥不是应该害羞地愣住吗?着装方面也是,同样是女的,同样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廖香萍的打扮总是很有女人味也很新颖,你却好像每天都穿得差不多,相比之下她在店里完全就是一枝独秀啊;而且认识这么久我都还没见你穿过裙子,作为女生居然从来不穿裙子,这不科学啊!”

“裙子的话……以前穿得比较多,小学三年级以前有穿过校裙。”

“为什么是三年级以前?”

“起初读的是私立小学,有特制的校服。后来转去公立学校,穿的是全市统一的校服,女生的下装说是‘裙子’其实是‘裙裤’。”

“校服怎么能算……平时,除了上学以外就没穿过了?”

“很少,小时候个性比较像男生……你很喜欢女生穿裙子吗?”

“正常男人都喜欢好吧?不然怎么有‘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的说法。”

“你那是以偏概全。”

“你倒是说说看,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穿裙子的?”

“我……”

符合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条件:关于“哪个男人”,曲依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人是“靳坤”,而至于“不喜欢女人穿裙子”这点,她却不能肯定了——因为无论是在一起之前还是之后,靳坤都从未对她一贯简朴的着装提出过异议。

“你怎样?”

“我……就算没有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改变我的喜好。自己觉得舒服才是首要。”

“哇塞……看你平时闷不吭声的,一出口直接就颠倒黑白啊。”

“彼此彼此。”

清点完毕,两人合力将一幅包装好的装饰画抬出地下室——那是一会儿要交给顾客的售出品。

“……这件事,就算妈您亲自来说,我的答复也还是一样。即使不是什么价值不菲的作品,那幅画我也不打算以出售或赠送的形式转手给任何人……我这边还有工作,就这样吧。”挂了电话,陆秀敏眉头紧蹙地转过身,看到站在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不免一时吃惊,“那是一会儿要交给顾客的吧?”

“嗯。”曲依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出陆秀敏的犹豫,吕柯随即招呼路过的伍狄:“小伍哥来帮我抬一下,她力气太小了。”

待两个男生走远,陆秀敏这才徐徐道来:“还记得之前来店里的杜先生和杜太太吗,吃饭那晚,那两位提出想要买下你在美术馆展出过的那幅画,但我没有同意。刚才,冯宇哲的奶奶来了电话,听口气是想帮着那两位说服我。”

“他们……要买我的画?”

“嗯。那两位顾客的儿子是医生,曾经帮冯宇哲的爷爷做过手术,跟冯家也算有点交情。老太太也是耳根子软,跟你冯叔叔一样,别人说两句就答应了。平时明明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今天居然拉下脸亲自给我打电话……”

听母亲这么说,曲依的心猛地一抽:“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说了冯宇哲,所以你们……吵架了?”

同样,陆秀敏也因女儿的话心头一震:“没有……”

“你可以不要骗我吗?”

就算看不到表情,母亲讲电话时的语气也充分暴露了内心的焦躁。

“真的没什么,婆媳间总少不了有矛盾的。之前的事情,冯宇哲的爷爷已经问清楚了,老太太那边……可能还有点情绪,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妈妈没事的。”

倘若还有什么不满和抱怨,仅凭女儿只字的关怀也足以将其驱散了。

“那……我的画……你打算怎么办?”

“谁来劝都好,画我是不会卖的。”

“冯宇哲的奶奶会不高兴吧?”

“实在不行,大可亲手画一幅送他们。反正他们也一直想要我的亲笔作。”

“可小伍哥说你平时工作很忙,根本没时间画画……”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自有分寸。一会儿顾客来取画,我得过去看着,先不说了……”

“……妈。”

像是太久没有听到女儿这样叫自己,陆秀敏一时驻足:“……嗯?”

“你现在……觉得幸福吗?家庭也好,事业也好,现有的一切,让你觉得幸福吗?”

“……当然。怎么了?”

“没什么。知道你现在过得幸福,我也能安心了。”

“依依……”

“我有朋友,也有家人,因为这些人的真心相待,即使没有你在身边,我现在同样也……感到非常幸福。”曲依温柔一笑,“要知道,能够感受到那么多幸福的人,是不会轻易被挫折打垮的。”

“嗯,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为了那些不必要的顾虑委屈妥协,也不要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让自己陷入困境。如果实在感到难以抉择,你也可以果断地‘舍弃’我——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会坦然接受的。”

结束了下午的驾驶练习,靳坤打算像往常一样,先坐地铁前往打工的超市,然后抓紧时间赶在换班之前把晚饭给解决了。

眼看地铁进站口就在马路对面,一辆忽然驶出的黑色轿车却挡住了他的去路;车窗缓缓降下,后座的男人甚至连一眼都不曾看向他:“上车。”

“有什么事在这说吧,我晚上还要打工。”

“那样恐怕会错过最近的一班地铁,如果你想在大马路上谈的话。”

“我跟你之间,好像并没有需要花太多时间来讨论的事。”

“是跟你爷爷有关的事。”悠然打量儿子黑白分明的双眼,靳向永脸上忽然浮起叫人难以捉摸的笑,“现在,有空跟我谈了吗?”

充满冷气的车内,忽然降低的温度令习惯了闷热的人体倍感不适。

“超市那边周一到周五值晚班,周末两天值早班,驾校这边科目一还没考,就已经开始练习路面驾驶……你的人生,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忙碌啊。”

“对于我的人生,你也只剩下‘想象’了。”

“哼……”靳向永轻笑一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你也可以不用过这样的生活。”

“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很好。”

“它还可以变得更好。又或者说,我可以帮你让它变得更好。”

“不需要。”

“你小时候总嚷着要去看世界机器人大赛,没记错的话,初中那时还跟杨晔那小子一起参加过全国机器人大赛……像其他孩子一样出国旅游,开拓眼界,这样的假期不是更符合年轻人的理想吗?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难道不比为了一套破房子拼命打工来得更有意义?”

“不打工,难道任由你把爷爷的房子卖掉?”

“这么想要的话,我也可以让你马上拥有它。”

“什么意思……”

“老康应该和你说了,我跟许季宁最近正为离婚申请做最后冲刺,以她的个性,到时肯定免不了要为财产分配的事情折腾。董事会将近二分之一的人,要么是靳家的亲信,要么是你爷爷的旧识,她许季宁一个外姓人,就算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让那些人为她卖命。而我作为靳家的一份子,更不可能让自家的事业落到外人手里。”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自家的事业当然要由自家的人来继承。你是靳家的人,公司是靳家的事业——就算暂时到了我的手上,最后也都会成为你的东西。”

“到现在才觉得我是‘靳家的人’么……”靳坤嘴角一颤,勾勒出一道嘲讽的弧度,“有那种压倒性的支持率,又何必费尽心思来拉拢我?最终得到公司的人,是你或是她,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即使知道她会输,你也绝不会交出手上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吗?”

“怎么,你想要吗?”

“我只想确认,如果她想要,你是否会给她。”

“到最后还是为了这种事……想以房子为条件,让我袖手旁观吗?要谈交易的话,这点条件会不会太没有吸引力了?”

抵达超市上层的户外广场,靳坤毫不犹豫地推门下车。

“你还想要什么,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都可以满足你。”

“是吗……”听到靳向永的声音,靳坤站在人行道上回视车内,眼底有令人不适的细微闪光,“那我得好好想想了。”

立秋后的某一天,由于艺廊要举办一场小型的现场拍卖会,曲依的轮休安排不得已遭到了取消,因为周末不能休息,与靳坤共进晚餐的计划也跟着泡了汤。

像这样各自忙碌却又彼此思念着,同在一座城市的两个人愣是将聚少离多的日子过出了异地恋的滋味。

将近晚上七点,室外忽然下起了雨。

眼看干净的地面被后续赶来的顾客踩得满是泥印,廖香萍匆匆跟曲依交代完清洁事项,便继续协助伍狄为顾客们介绍拍品。

淡淡瞅了眼正在台上主持的吕柯,不知怎么,曲依总感觉那家伙最近好像变得特别积极;尤其在她和陆秀敏面前,不仅收起了往日花花公子的野性,还常常表现得特别善解人意,陆秀敏私下还曾半开玩笑地问过她是不是在跟吕柯交往……

另一边,由于每件拍品的作者都受邀来到了现场,加之有长于交际的吕柯担任主持,忙里得闲的陆秀敏先是跟几位老朋友逐一打了招呼,随后自地下室取出一幅用牛皮纸包裹的画作,只身来到一楼休闲区的一角;在那里,杜氏夫妇已经等候多时——为了留住女儿的作品,她最后还是顺从婆婆的意,为那二人亲手创作了一幅画。

“陆老师平时工作那么忙,还亲自给我们作画,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聆听杜先生虚浮的客套,曲依一面拖地,一面悄悄注意着角落里的动静。

卸去牛皮纸,仔细观看过作品,半晌,男人眉头一皱,本就明显的“川字纹”顿时变得更深了:“这……会不会太过平淡了?”

听那男人的语气,就好像他实际想说的并不是“平淡”,而是“普通”。

闻言,一旁的女士也来帮腔:“陆老师,您的作品我们是打算挂在客厅的,好让别人一进门就能看到!按我们之前的要求呢,是想要一幅看起来显得富贵、华丽,又不失格调的画,像是莫奈那样的风格。您的这幅作品……格调肯定是有的,只是色彩……能否再调整得更艳丽一些?还有物体的轮廓,能否再刻画得更立体、更清楚一些?”

“不能。”

确认那声否定不是出自陆秀敏之口,杜氏夫妇侧目,讶异地看向那抓着拖把站在一旁的身形单薄的女孩。

“依依!”

感到女儿此举有失礼节,陆秀敏好看的眉眼旋即显出忧虑。

然而,曲依对自己“看似唐突”的行为却不以为然:“虽然跟水彩相比我更擅长油画,但我至少清楚什么是‘绘画’。作为空间艺术之中最具主观性和精神性的一种形态,即使是根据某种要求进行创作,‘绘画’这一行为最终所要呈现出的,仍然是能够切实反映作者主观认知的艺术成果。”

向母亲阐明自己的观点后,她转而看向杜氏夫妇:“但凡对美术有足够了解的人都该知道,丰富的层次感和高度的通透性正是水彩画的鲜明特征,而熟悉莫奈的人也该知道,重视明暗的对比而弱化轮廓的表现正是其作品最突出的风格。陆老师的外表虽然时常给人‘富贵华丽’的印象,但‘富贵华丽’向来都不是她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格调。如果两位对绘画——至少对‘水彩’和‘莫奈’的意义还不是太了解的话,那么请先花点时间做足功课,然后再来跟陆老师讨论你们所谓的‘平淡’吧。”

比无知更可怕的,是无知而不自知。

面对这种打着求取“名作”的旗号,实则更重视“名”而非“作”的人,任何一个有骨气的艺术创作者都应将其拒之门外。

“你这个小姑娘懂不懂礼貌,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呀?”

被人拧着胳膊用力一拨,曲依吃痛地转过身,尚不及反驳不知何时出现的冯老太太,脚边却忽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原来是与奶奶一同前来的冯宇哲,由于个性顽皮,趁老太太训斥曲依,小家伙竟然双脚踩在拖把的拖布上;由于曲依被老太太推开时顺手抽开了拖把,那还没站稳的孩子便也顺势摔倒在了地上!

“天呐!你撞我孙子干什么呀!”老太太惊叫一声,慌忙蹲下身去安抚孩子,“摔着哪儿了,啊?跟奶奶说哪里疼,胳膊还是腿啊……”

小男孩却抹着眼睛指向曲依:“是她弄的!她刚才绊我!”

“冯宇哲!你怎么又乱讲话!”

见状陆秀敏严声指责,老太太的声音也一并提高:“喊什么喊,没看见你儿子在哭吗!”

索性大厅里的竞拍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接连不断的叫价声完全覆盖了孩子凄厉的哭声。

“那个……陆老师您忙着,我们就先回去了。”

见情势不对,不愿卷入是非的杜氏夫妇纷纷告辞。

“你没事吧?”

“没事……”

“问她干什么,现在是你儿子在哭啊!”看到陆秀敏询问曲依,老太太顿时不乐意了,“真不懂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没素质的员工,碰到人家小朋友了连句道歉都没有的。”

“妈,刚才明明是您推了曲依,才导致她撞到嘟嘟的,您怎么能把责任都推给她呢?”

“你刚才叫她什么……‘曲依’吗?”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瞪向身边的女孩,“她该不会就是……你跟你前夫的女儿吧?我的老天,之前弄哭我孙子的人就是她吧?你怎么能……怎么能瞒着我让她在你店里工作,你简直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关于那件事爸不是已经跟您解释清楚了吗,那根本不是曲依的错!还有,这是我的画廊,作为老板我当然有任用员工的权力。于公于私,这都不是妈您应该干涉的事情,我也没有必须向您汇报的义务!”

“你给我闭嘴!嚯哟,真是的……我居然还以为你看在这个家的份上能收敛一点,真是好笑!秀敏呐,你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是做给冯鑫看的吧?在他跟前讲道理、博同情,对着我就张牙舞爪的,儿子在这儿受委屈了,你居然还向着外人说话,这吃里扒外的戏可做得真足啊……”

眼看陆秀敏被老太太的蛮不讲理噎得说不出话,曲依立刻挡在母亲面前:“冯宇哲的奶奶是吧,您要是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出来,大家就事论事,但您不能把对我的怨气全撒在我妈妈身上,这样对她很不公平。论辈分,我应该叫您一声‘奶奶’的,如果可以,希望大家能够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解决问题,当着小孩子的面,您应该也不想为冯宇哲树一个不好的榜样吧?”

至此,她终于知道冯宇哲会那么放肆无礼的原因了。

自己的父母受到奶奶牵制,而奶奶又受到自己牵制——正是掌握了这一规律,他才会有恃无恐地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谎,因为他知道,就算妈妈指责这样是不对的,奶奶也一定会护着他,久而久之,父母在他眼里也渐渐成了两个毫无威严的存在。

“呵!好啊,看看这娘俩,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你胆量不小啊,欺负完小孩子,又来欺负我老太婆了是吧?”说着,老太太俯身抱起孩子,并让孩子正对着曲依,“你看她,看见前面这个姐姐没?嘟嘟啊,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啊,不然以后就跟这些素质低的人一样,只能从事这种既不体面又不挣不着钱的体力劳动,懂了吗?”

也没弄懂奶奶说了些什么,见她神色愉悦,孩子便随之笑着应了一声:“嗯。”

为了方便客人进出,不知何时,艺廊的两扇玻璃门已全部敞开。

混杂着阵阵雨声,大堂里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也变得好似深夜里的工地作业声,没完没了且惹人生厌。

然而……

“在你看来,体力劳动是既不体面又挣不着钱的么?”

听到那略带鼻音的男声的瞬间,曲依不敢置信回过头去——

为身后青年眼底那令人不适的闪光一惊,老太太看了看曲依,随即轻蔑地望向靳坤:“对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啊,像那些素质不够、脑子也不行的人,不就只能去从事体力劳动了吗?像这种天生低贱的人,也就只配干这种低贱的活儿,让他们去做费脑子事,那脑子也不够用的吧?”

跟长辈说话居然连敬称也不用,这小子还真是欠礼数。

“那么你能举例说明,有哪一项所谓的‘体力劳动’不需要耗费脑力,又或者有哪一项所谓的‘脑力劳动’不需要消耗体力么?”

“这……”

“嘴脏了要擦,是自身对别人的尊重,地脏了要拖,是员工对顾客的尊重。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需要耗费多少头脑?至于是否体面,是否低贱,我只知道‘人品’分三六九等,却不知道‘人’也分三六九级。如果有,你又在哪一级?”

“你……”

“人既然没有‘贵贱’之分,职业又何来‘贵贱’之说?如果从事服务行业是低贱的行为,享受服务的人又能有多高尚?”丝毫不顾老太太的哑口无言,此刻,靳坤只想撕碎对方陈腐的假面,“就好像吃农民种的粮食却看不起农民,住工人盖的房子却看不起工人,明明是自己的双脚踩脏了地面,却反过来责备替自己清理脚印的人——像你这样本身毫无作为却又无视他人作为的人,是哪来的自信在这里对别人的辛勤劳动指手画脚?”

人的需求创造了市场,市场想要获得发展无疑又需要人来经营。

鉴于以往透过各类兼职获得的不同经验,他对社会的运转方式一直不乏相对清晰的认知;出于这种认知,他也向来不会轻易地小看任意一种行业或该行业的任意一个岗位。

每一个应需而生的岗位,都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为了不让它的存在变成多余,自然就需要有人去填补空白。而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岗位上发挥力量,包括那些在不显眼的地方做着不显眼的事的人——正因如此,社会和文明才得以在众多因素的推动下获得进步和发展。

就好像金字塔一样,在人类社会的整个结构体系当中,不需要“基础”而独立形成的“高点”,是不存在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这些先进的思想强行灌进对方那被旧式分工观牢牢占据的脑袋。

尽管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花费很多精力才能想通的道理,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会为之所困。

更何况,对于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长者,他自认为已经把该讲的道理全都讲完了。

发觉周围似乎聚集了一些似有若无的视线,老太太固执地辩解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缺教养吗?我们一家人谈事情,有你什么事……”

“刚才还说曲依是‘外人’,这么快就成‘一家人’了?”

“这还需要我说吗,她本来就是外人!”

“……你现在清醒吗?”

“什么?”

“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厚着脸皮否认,我很怀疑你现在的意识是否清醒。如果因为话说得太多从而体力不支导致大脑缺氧,那么你现在,究竟是体力不够用,还是脑子不够用?”

“当着长辈的面也敢大放厥词,呵……你父母应该没教过你怎么做人吧?”

料不到老太太会这么说,生怕靳坤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曲依连忙条件反射般地抱住他的胳膊——

“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吧……”低头看向老太太怀中的孩子,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得骇人,“‘言传身教’听过么?你要是继续当着他的面说这种没教养的话,这孩子以后……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我这样的人。”

懒得去看惊得合不拢嘴的老太太,靳坤拉过曲依的手并看向陆秀敏:“我可以先带她走吗?”

“当然……”

看着两人没入雨中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瞬间充满了陆秀敏的内心。

看来,应该是他了……

高挑的个头,健康的浅麦色肌肤,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天在车站外,正是这个年轻人,与另一个模样英俊的男孩同时牵住了曲依的手。

看来,女儿最终做出的“选择”,应该就是他了……

“想什么呢大美女?拍卖会那么热闹,你作为主办方怎么都不过去看看,儿子一来其他事儿也不想管了?”

见有熟人过来,面色铁青的老太太客套地招呼了两句,便带着孩子往大堂去了。

“刚才那小姑娘是谁,看你和你家婆好像跟她聊了很久啊。”

“她是……”

正犹豫着该如何回应,陆秀敏脑海中却猛地闪过曲依的声音——

“……如果实在感到难以抉择,你也可以果断地‘舍弃’我——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会坦然接受的。”

匆匆瞥了眼站在人群边缘的一老一小,她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不,绝对不能……

再也不能、也不想再像过去那样委曲求全,懦弱地“舍弃”自己的女儿了!

再次迎上对方的视线,陆秀敏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从容坚定:“她是我的女儿。”

“女儿?你开玩笑吗,你不是近几年才生的儿子吗?”

“没有开玩笑。你刚才看到的女孩,其实是我跟我前夫的孩子。”

“前夫?你以前……离过婚吗?”

“嗯。”

“不会吧,真看不出来……那孩子是你女儿吗,会不会太过朴素了,跟你一点都不像啊……要说‘女儿’,倒是店里那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店员更像。”

“她不需要像任何人,她只需要像她自己就够了。”俯身拿起搁在桌上的画,陆秀敏微笑望着画布上轻盈典雅的色彩,美丽的双眸轻轻一弯,“坚持自认为的‘正确’,是很难的吧?可能无法讨人欢心,成果也卖不出去……因为别人的看法而畏惧,然后自我怀疑,到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被抛弃吧?我不敢说自己是千里马,但是,懂得欣赏我的人,我皆愿奉其为伯乐。我的伯乐,我的女儿……在懂得欣赏她的人面前,那孩子已经足够美丽了。”

“滴答”,“滴答”,雨水成群结伴钻入地下。

街边一间早早打烊的花坊外,挡雨棚下静静立起两道年轻的身影。

因为都没带伞,两人只好暂时躲在这里。

感到左臂上方忽然多了几丝淡淡的温度,曲依转过头,发现靳坤正以拇指轻抚她手臂上被老太太拧红的一小块肌肤。

“我没事。”

见对方不说话,她忍不住轻轻按住他的手。

“嗯……”

“刚才在里面,我还以为你会动手……”

“一瞬间是有过那样想过。”

“有想过吗!呼——幸亏当时拉住你了……虽然有点惊险,但你刚才那一顿噼里啪啦的,说得实在太厉害了!”

“厉……害吗?”

“超厉害的!我这个人吧,讲道理可以,纯粹吵架就完全不行,而你却一边吵架,一边就把道理给讲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吵架也能吵得这么有理的……那么多的话,全是一瞬间想到的吗?”

“也不全是……自己想到的。”

“比如呢?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嘴脏了要擦’什么的。”

“‘嘴脏了要擦,地脏了要拖’吗?那个是听我爷爷说的。以前,他曾跟我说‘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就能尽可能地远离麻烦’……”

“……你怎么了?”发觉他的视线有些不聚焦,她忍不住伸出右手,轻轻拨过他的脸,“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虽然老太太的言行很过分,但毕竟是长辈,我觉得你刚才的话……好像也说得过重了。”

“有些话不往重了说,别人是不会明白的。”

“靳坤……”

“别离开我好吗……永远……不要那样做……”

慢慢将她抱进怀里,男生略带鼻音的恳请显得无比沉重。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不知何时会停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

“事实证明,‘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能远离麻烦’那种说法,不过是用来哄孩子的话。即使是我不愿接受的事情,‘他们’也总有办法强迫我接受……”

冰冷潮湿的路面,几瓣破碎的康乃馨正默默挥霍着残余的哀香。

“接受什么事情?谁在强迫你?”

她抬起头,不安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他。

麻木地注视她轻颤的双眼,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也渐渐透露出超额的无助与疲惫:“他们要离婚了……那两个人很快……就要离婚了……”

这样一个多事之秋,令人头疼的事还远远没完。

距离开学不到一周的某天早上,曲依接到了辛凯的来电。

“——让我担任社长?”

知道辛凯要去实习,也知道他有意让苏阳接手社团,但她怎么都想不到事情竟会发生这样的转折!

“大一的时候扎推来,大二大三了扎堆走……像这样一下子减少几名成员,是大部分社团都会遭遇的情况,这在许多学校都是普遍现象。苏阳马上要升大三,想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为什么是我?明明还有那么多人……”

“除了你,还有谁会像我一样重视羽毛球?我知道你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安排,但是,像你我一样,既了解羽毛球,又有带队经验的人,社内又能找出几个呢?”

“可我也只是初中的时候带领过校队,之后就很少参加团体活动了……”

她不敢告诉他,其实不久前自己已经答应颜妍下学期要加入学生会了。

“曲依你也许不知道,自从我担任社长以来,社团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停留时间超过三年的成员。”

“怎么会,不是还有汤妮学姐吗?”

“她当初是陪闻蕙芯一起来的。而且她下学期也要念大三了,情况……其实跟苏阳是差不多的。”

“她也要退社吗!”

“话倒是还没说,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你不是去实习吗,平时应该也能回来吧?如果是你的话,他们应该……”

“不是在市内。因为希望大家能从基层做起,熟悉内部运作的每个流程,公司把实习地点安排在了靠近山区的工厂,每次往返都要坐大巴,而且所有实习生都要住在工厂宿舍,只有周末才允许外出。”

“什么……”

“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要是能够两头兼顾,才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人来做。”

“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担心……担心自己做不好。毕竟都过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

“即使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也并不妨碍你把曾经做过的事再次做好。”说着,辛凯抬起头,看向对座正信心满满地望着他的覃君媚,“试试看吧,曲依。不要寄希望于他人,而是尝试着自己去创造——说不定,你会比我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