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盯着满满一桌日料外卖，廖香萍惊得直咽口水，“秀敏姐，这也太破费了吧……”
周四早上，趁冯宇哲去上游泳课，暂得清闲的陆秀敏驱车前往艺廊，因为工作忙，她平时很少来，店里大小事务便交由廖香萍和伍狄二人共同打理。
廖香萍，二十六岁，外省人，性格外向，头脑灵光，是艺廊资历最久的员工。
伍狄，二十四岁，当地人，是E市一所艺术学院的美术生，去年刚毕业就慕名来到陆秀敏的艺廊工作。
在曲依和吕柯加入之前，店里的员工就只有他俩。为了不耽误工作，他们一直是通过叫外卖来解决午餐和晚餐，两人一天的伙食费加起来，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五十来块。与他们一贯的伙食相比，陆秀敏额外供应的“工作餐”已完全达到了五星级的水准！
“哪里的话，这么热的天，天天守在店里也实在辛苦你们了……小伍也是，趁现在没什么客人，先来吃点东西。”
“陆老师真是太客气了。”
因为大三那年恰逢陆秀敏到学校举办讲座，伍狄便自然地称呼她“陆老师”。
“香萍，怎么不见小吕和曲依啊？”
“哦，吕柯去地下室了，曲依……我让她帮忙做这个月的销售统计表，应该还在二楼。那个……擅自把你的办公室给她用了，应该没关系吧？要不我去叫她下来……”
“不不，你们吃，我拿上去给她。”
见陆秀敏拿起其中一份外卖便离开，廖香萍和伍狄先是不敢置信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埋头继续吃东西。
“喂喂喂——”搬完东西上来，发现两人正在休息区享用美味，吕柯贼贼地皱起眉头道，“你们两个，吃饭居然不叫我！”
跟至今还略显拘束的曲依相比，自来熟的个性让他很快跟店员们打成了一片。
“给你留着呢。”伍狄伸手招呼他过来，“快，今天陆老师请客哦。”
“这么大方？等着，我去叫曲依……”
“不用啦，”看他要走，廖香萍随即出声，“秀敏姐亲自送上去了。”
“亲自送？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老板体恤员工呗……小伍，你那盒的海胆刺身能不能给我一个，我用鲷鱼的跟你换。”
“随便拿。唔，这汤好鲜……”
空调环境下，午后的艺廊安静而清凉。
循着手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声，陆秀敏推开二楼办公室虚掩着的玻璃门，看到了正在办工桌上操作电脑的曲依；她轻吸一口气，走过去，将食物搁到桌上：“……依依。”
“你……怎么上来了？其他人呢……”
“他们在楼下吃。”说着，她将打开的食盒推到女儿手边，“休息一下，先吃午饭吧。”
轻轻瞥过桌上卖相精美的食物，曲依却没有马上伸手去碰：“你这样……不怕被人看到么？尤其冯宇哲的奶奶，被她看到的话，要怎么办？”
“……依依你别这样。之前有些事是妈妈做的不好，校庆那晚，还有上次吃饭也是……明明有机会却什么都没解释，还说了好些不合适的话，让你伤心了，对不起……妈妈跟你道歉了，原谅妈妈好不好？”
凝视母亲充满愧疚和真诚的双眼，曲依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别看妈妈现在过得好像不错，其实这几年也没少吃苦头。”陆秀敏拉过椅子坐下，“你弟弟……就是冯宇哲的奶奶，她一直都不太看好我跟你冯叔叔在一起，但毕竟有孩子，她也不好说什么。一般的事她基本上不会管，除了……我的上一段婚姻，她对此一直很介意，不希望我跟曲家人有任何联系。我倒是不要紧，现在这个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她不同；因为你冯叔叔的父亲以前是当官的，她多少也受身边那些官太太的影响，好攀比，要面子，觉得你冯叔叔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也不该娶一个二婚的女人，所以一直对外宣称我跟你冯叔叔是一婚。上次吃饭，因为被你训斥，冯宇哲回去以后又乱讲话，搞得他奶奶以为你欺负他，又跟我大吵一回……”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室内，墙角盆栽的枝叶也被照得绿闪闪的。
“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现在才说？”不知是先前操作电脑太久，还是室温过低，曲依搁在腿上的双手变得又冷又麻，“在你看来，我就这么不值得依靠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想得那么多，甚至比我想得还多……就连你冯叔叔都说我太低估你，太拿你当小孩子了。可实际上并不是。因为我的一时懦弱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却没有及时拆穿我，过后还能安静坐着听我说话，你真的……长大了。”
见她闷不做声，陆秀敏继续道：“校庆那晚，妈妈……不应该不认你的，那样做了之后，也不应该拖到今天才跟你道歉……看在妈妈主动认错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妈妈，别再跟妈妈生气了，好吗？”
细视母亲那泛着淡淡迫切的美丽双眼，一种莫名的心疼忽然间漫过曲依心头：印象中的母亲，才貌兼备，年轻时便是一副不屑迎合的高姿态。尤其在创作初期，一些有意收购其画作的人常以她缺乏名气为由，大幅压低价格企图迫使她将画作贱卖，最后也都被一一回绝。
而现在，向来不愿低头的母亲却坐在自己对面，放下身段恳求自己的原谅……
“……我知道了。”低低应了一声，曲依侧开视线，不去看她。
这些年来，母亲也过得不容易，为人子女，就不要再给她压力了吧？
“那……你原谅我了吗？”
“嗯……”
“真好，我女儿真懂事……”概是太过意外，陆秀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说这么多该饿了吧，快吃东西吧。”
“我可不是因为你送吃的来……才原谅你的……”
“知道了——快，吃吧。”
“你不吃？”
“我一会儿还要去游泳馆接你弟弟，中午在他爷爷奶奶家吃……”
鲜有人迹的二楼展厅，一切都仿佛陷入了午后特有的沉寂，只余立在墙上的一幅幅画作尚在安静呼吸。
办公室外，斜身半靠着墙面，聆听屋内母女俩断断续续的交谈，吕柯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花板，随后左脚一蹬，起身离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陆秀敏来艺廊的次数渐渐变多了。
从前，为了方便安排廖香萍和伍狄两人轮休，她只有周末才会抽空到店，可最近，她不但隔三差五地来，还总会给大家捎些好吃的。
为了不影响工作，曲依在公共场合从不叫她“妈妈”，她也从不叫曲依的小名。
酷热的夏天，只有到了夜里才舍得释放少许清凉。
周末这日，艺廊迎来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着与吕柯并肩而立的曲依，颜妍多少有点吃惊。
“还用说，肯定是他干的。”
倒是同来的赵盛一眼看穿。
“冤枉啊，她可是陆老师亲自聘用的。”扮完“无辜”，吕柯随即暧昧地打量起两人，“你们这个样子，不会是……在约会吧？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了，我们很快要打烊了。”
“当然不是。”
没有看到赵盛微变的神情，颜妍当即否决。
吕柯却笑得更加暧昧了：“那就太可惜了，我还在想要不要马上请假回家呢。”
“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们怎么还在店里？”
“今天有陆老师在，香萍姐和小伍哥轮休。”
“不会吧，陆秀敏也在吗？”
“正是——想见偶像的话赶紧贿赂我。”
见他摆出一副“内部人员”的架子，颜妍不屑地一抿嘴：“曲依，能带我去见下陆老师吗，我有点事找她说。”
二楼办公室。
简短交谈后，曲依大致知晓了颜妍的来意。
颜妍为去年校庆设计的背景，曾在艺廊展出过一段时间，过后，为了归还，陆秀敏就把它撤下来了，不料一位顾客却跑来询问那组背景的下落，来人是一位餐厅老板，表示很欣赏颜妍的设计，并有意出钱买下那组背景用作餐厅装饰。
对方开出的价钱虽然令人满意，但因为作品并非独自完成，颜妍一直没有答应。
“文娱部的人已经同意了，现在就差你了。”颜妍看向曲依，“这次的设计你也有参与进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
“其实，早在送别会那天我就想跟你说的，可你跟靳坤居然只和蕙芯打了招呼就消失了。”
“学姐……是这么跟大家说的？”
“嗯，蕙芯说广场上人太多，你们跟大家走散了，就先回去了。”
“这样啊……”
原来如此，蕙芯学姐真是太体贴了。
为了尽早习惯国外的生活，也为了尽快与当地的寄宿家庭熟悉起来，闻蕙芯和傅暄皓不久前便已启程前往英国，登机那天，大家还一起去机场为他们送行。
那么优秀的两人，真希望他们能在异国他乡学有所成。
而自己，会像其他关心着他们的人一样，期待着两人平安归来。
“……曲依？想什么呢？”
“没什么。关于出售的事情，我没有意见，那毕竟是你的作品，当然应该由你说了算。”
“行，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明天就联系买家。”说着，颜妍又转向陆秀敏，“正好，陆老师也在，你帮我劝劝她吧。”
见曲依一脸懵懂，颜妍继续道：“我觉得她在绘画方面很有天分，之前还劝她加入文娱部，可似乎没什么希望呢。陆老师也看过她的作品，能不能帮忙劝劝她？”
进学生会？
曲依忽然想起，虽然厉修也曾试图说服她加入学生会，可她当时因为心系靳坤的处境而拒绝了……
看来，厉修尚未将此事告诉颜妍。
“你怎么想？”
由于不太了解女儿在学校的情况，陆秀敏只能试着多了解孩子本身的想法。
“我现在……已经参加了社团活动，再去学生会，可能顾不过来……”
要在社团和学生会之间两头跑，单看厉修的日常就知道那并非易事。
“不用太久，哪怕只有一个学期也好。”看她有些犹豫，颜妍连忙解释，“曲依你也许不知道，我明年就大三了，能够全力投入到学生会的时间也不多了，下个学期的校庆，会是我在任期间主办的最后一次校庆，大四出去实习之前，我会辞去学生会的工作，文娱部也会交给低年级的后辈接管。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加入进来，跟我还有文娱部的同仁一起，为大家奉上最精彩的演出。至于之后的去留，我会尊重你的决定。这样，你看可以吗？”
“这……”
“三位美女，打扰一下。”正当曲依踌躇不定之际，办公室外忽然出现了一张笑容轻挑的脸，“那个，现在已经八点过十分钟了……我能下班了吗？”
晚上十点左右，完成兼职的靳坤离开超市，准备回家。
搭乘电梯从负一层抵达户外广场，他本想转动一下略感僵硬的脖子，视线一晃，却看到了正在广场路灯下等候的曲依。
见她欣喜地挥着手小跑过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每天都这么晚才下班吗？”
“周末人多，下班时间会比平时推迟一些。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息吗？”
“我今天轮班，想着周末也没什么事，就来接你下班了。惊喜吗？”
“嗯。”
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有些异常，她不禁眉头轻皱：“你的手……有点冰啊……”
“可能超市空调温度太低了。我现在负责冰柜的工作，有戴手套的。”
听他这么说，她一边发出类似小动物的“呜呜”声，一边心疼地捂住对方冻得略白的双手，尝试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为他驱散寒意。
像这样每天在超市里冻几个小时，再出到闷热的室外，很容易生病啊……
凝视她变得鼓鼓的双颊，聆听她口中低低的呜声，细辨她掌心透出的淡淡温度，尽管已经很努力地试图克制情绪，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还是悄无声息地染红了他的脸庞。
那些在过去的人生中应得而未得的爱与关怀，皆因某个人单方面的给予而得到了近乎奢侈的补全。
不可思议……
即使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也一定是他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好的梦……
回去的路上，曲依将颜妍的提议告诉了靳坤。
“你答应她了？”
他问。
她摇摇头：“我还在考虑。学生会那样的地方，我怕我适应不了。而且我也不想被其他的事……占去跟你在一起的时间。”
她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懂，这段时间忙着学车和兼职，两人从放假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面。
“我到了。”
将曲依送到楼下，靳坤抬头看向楼上亮着灯的一户人家：“有人在等你啊。”
与她不同，他每晚回家抬头看到的，总是漆黑一片……
“再等一下好不好？”一想到马上就要分离，她连忙不舍地抱住他，并撒娇似地用脸轻蹭他的胸口，“我知道已经很晚了，但我还不想分开……虽然也打过电话，但如果见不到面，我就还是会……很想你，很想很想……”
禁不住胸口不断升高的温度的怂恿，他回抱住她，侧脸紧贴她乌黑的长发：“我也一样……很想你……”
“不见还好……见了……反而更不想分开了……怎么办……”
“别问我啊……我现在……也不见得比你好多少……”
被她紧紧依偎着，他只好哄孩子似的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脑勺，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安抚她，另一方面也能缓解自己此刻的羞怯。
原来，倍受思念折磨的不只是自己啊……、
“怎么这么晚，不是八点钟下班吗？”
终于等到女儿回家，曲航这才舍得放下一颗悬空的心。
“周末嘛，吃过饭就顺便出去逛了一下。”
“晚回也要告诉我一声啊，女孩子大晚上的不回家，让我怎么放心？”
“知道啦，曲主任——”
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曲航细想着女儿刚才的回答，越想却越觉得不对劲：曲依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别说逛街，没有必要的话，平常甚至连门都很少出。可自从上了大学后，她晚归的情况就越发频繁了。
由此，他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易海民偶然的疑问……
“你们家曲依……谈恋爱了吗？”
是因为自己太过专注于工作而忽略了女儿吗？
尽管不能排除她也许是跟朋友在一起的可能，但从客观上看，同样也不能排除“恋爱”的可能啊。
“呀！”
听她在浴室里喊了一声，曲航的注意力这才稍微转移：“怎么了？”
“不小心把毛巾勾了个口子……”
“没事，先用着，我过后给你缝上。”
是的，不能等事情超出了可控范围再回过头来自责大意。
布料破损尚能缝补，人生若是有所破损，那可不是区区针线就能轻易修复的。
次日下午，将封装好的幕布交给有意求购的餐厅老板后，陆秀敏刚想坐下歇息，一对中年男女却又找上了她。
“陆老师，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那正是不久前曾来过艺廊的杜氏夫妇。
经店员反映得知他们想要一睹自己的藏品，不愿远道而来的客人空手而归，她便爽快答应了。
“两位客气了。作品已经带来了，就放在我办公室。”
二楼。
仔细观赏平铺在桌上的画作，杜先生与杜夫人对视一眼，随后微笑着抬起头：“托陆老师的福，今天看到了好东西啊。”
“过奖，过奖，我也不过是把自认为有特色的作品分享给二位罢了。”
“陆老师不仅自己创作，还收藏了这么多优秀作品，真是让人羡慕啊。”杜夫人笑道，“这幅画的内容虽然很好懂，只是平常的风景油画，但色彩和构图都非常别致，远处是青色的山，山下立着一棵小小的树，树的不远处是河流，作品的署名是《一家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山’应该是‘父亲’，象征深沉、牢固的父爱，‘河流’应该是‘母亲’，象征温柔、慈善的母爱，‘小树’应该是作者自己，后有高山遮风挡雨，前有河流滋养围绕，这正是对亲子关系的形象刻画啊。”
“杜太太不愧为资深收藏人士，对作品内涵的理解很是独到呢。”
“哪里哪里，跟陆老师相比，我不过是略知皮毛的门外汉。”
趁着妻子与陆秀敏热络，杜先生再次拿起放大镜，眼睛凑到作品的右下角细细研究了一番：“这落款处的‘Q’是什么意思，作者姓氏的缩写吗？”
“我看看……”杜夫人也跟着凑了过去，“嗯……应该是，你看下面，还注明了创作的日期。”
“陆老师，您认识这位作者吗？”
正当陆秀敏考虑该如何回答时，曲依进来了：因为二楼的一次性纸杯用完了，她受廖香萍所托拿了新的上来。
见来的是店里的员工，杜先生也没太在意，转而继续道：“这样吧，陆老师，我跟我太太晚上订了位子，您要是方便的话，大家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对，对，”像是早有预料般，杜太太也连忙附和，“关于作品，我们也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聊呢。”
默默将纸杯放入饮水机旁的立柜，曲依正要走，视线一瞥，却看到了平铺在桌上的油画——
霎时，耳畔忽然掠过一阵喧闹……
“……本次凝聚爱心公益绘画竞赛青少年组一等奖的获奖作品，是由我市第九中学的曲依同学创作的——《一家人》！让我们掌声欢迎本次竞赛的冠军得主上台领奖！”
曲依记得，初中那时，因为参加了公益性的绘画比赛并获得了冠军，她的作品先是在市美术馆展出了半个月，之后便与其他获奖作品一同，被送去参加了公益竞拍，竞拍所得善款将无偿捐与贫困山区的留守儿童。
她当时并不知道买家是谁，只晓得每卖出一幅画，就能为留守儿童争取到一笔善款。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幅画最后竟然会到了自己母亲的手上……
顺利请到了陆秀敏，杜氏夫妇乐呵呵地离开了。
此时的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母女二人。
“这幅画……是你买的？”
“嗯。浏览网站的时候，偶然看到你的作品在美术馆展出了，听说这些获奖作品最后是要进行义卖的，我就参加了拍卖会。”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也没什么钱啊……”
陆秀敏那时候还没有再婚，加上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根本没有能力负担购买画材以外的开销。
“跟你爸离婚以后，我还在继续画画，为了维持生计，即使是很低的价格，总算也勉强卖出过几幅作品。以当时的积蓄，去参加竞拍还是有些底气的。”
“你花了多少钱？”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最后还是成功拍下了你的作品。”
“看来不是小数目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明明就不在乎我，就算买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依依啊，教会你画画的人是我，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不会不明白。”陆秀敏认真道，“就像刚才那位客人说的，你作品里画的‘山’，其实是父亲，‘河流’是母亲，‘树’是你自己。整幅画看似反映了一个圆满的家庭，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树’与‘山’的距离很近，与‘河流’的距离却很远，青山坚定地守在身后，河流却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这样的构图，意在反映孩子与父亲关系亲密，与母亲却淡薄疏远；还有其中大面积使用的绿色和蓝色，也透露出鲜明的忧郁……别人看这幅画，都以为作者是在呼吁社会关注留守儿童，而我看这幅画，看到的却是作者内心因分离而造成的深深悲哀。”
“即使能看出来，你当时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是啊。我以前……太过重视自己的事情了，因为自己热衷于绘画，也要求你从小学画，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还经常很凶地责备你……等你真的掌握了要领，也把之前不会的都学会了，我却早已不在你的身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不是觉得有用才说。”看着曲依素净的面容，陆秀敏忍不住伸手捋了捋女儿鬓角的碎发，“把我的梦想强加给你，逼你做不喜欢的事，以前是妈妈不对。现在起，妈妈会尊重你的选择，也会试着去更多地了解你，所以不需要有什么顾虑，以后要是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只要是合理的事，妈妈都会一直支持你。虽然不能像你爸那样一直陪在你身边，但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也希望你能明白，妈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在乎你的。”
因为跟杜氏夫妇约好了吃晚饭，陆秀敏不能逗留太久。
顶着室外的闷热将母亲送至停车场，曲依正要回去，对方却问道：“上次给你买的裙子还喜欢吗，穿着合适吗？”
“……应该合适，但我还没穿。”一想到那条没多少布料，标价却贵得骇人的裙子，她的眼睛都忍不住闪了一下，“你以后不要随便买那么贵的东西了，我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穿。”
“怎么没机会，跟朋友聚会或是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穿啊。”陆秀敏边说边发动汽车，“去车站接你那次，那些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了，我先走了，外面热你快进去吧，一会儿回家注意安全啊。”
“你也是，开车慢点……”
看着母亲驾驶的汽车远远地消失在路口，曲依忽然觉得，心中某一扇紧闭的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了……
想着马上就能下班了，她脚步一转，准备返回店中，不料竟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正着！
还没来得及喊疼，睁开双眼，充目却是一片刺眼的夕阳！
下午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干净的水泥路面也被高温熨烫得无比温暖，艺廊外绿意盎然的灰色矮墙上，不时有雾蓝色铁线莲的香气在风中晕开……
骄阳似火的七月……
亮得刺眼的夕阳……
以及……
某人透着淡淡温暖的胸膛……
待那因日光直射而造成的视觉模糊逐渐消散，逆光之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眼前——
一同出现的，还有男生略带鼻音的疑问：“打扰你晒太阳了吗？”
“你……怎么会来？”
不知是被夕阳刺痛了眼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感动搅乱了内心，就在刚才的某个瞬间，她竟莫名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一直觉得路程太远，就算下了课马上赶过来你也可能已经下班了。今天尝试了一下，发现还是能赶上的……”
认真聆听靳坤的话语，曲依的耳畔一下接一下地嗡嗡作响……
曾经，也是这般炎热的下午，也是这般刺眼的夕阳……
那曾在危急关头感受到的心跳与体温，与自己方才所感受到的，为何竟如此地相似呢……
夏日傍晚的风，温热而有力，老区长廊生机勃勃的屋檐上，紫藤饱满的花穗鱼儿似地随风摆动，抖落一地淡紫色的鳞。
“我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
送曲依回家的路上，感觉她有些沉默，靳坤不禁担心自己是不是给对方添了麻烦——怕他久等，她今天还特意请其他店员代劳了打扫卫生的工作。
“没有，在想些事情。”停在单元楼前，她笑着望向他，眼底有明亮的夕阳，“昨天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啊，然后今天就又见面了……感觉像中了□□一样，美梦成真了。”
看他终于露出笑容，被那纯净而耀眼的笑脸吸引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揪住他白色T恤的下摆，并轻轻晃了晃：“现在……是不是该给我兑奖了？”
“你想要什么……”
见她双颊微鼓、满目期待，他的耳朵也随之一烫。
显然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她继续揪摇他的衣摆，并不满地发出一连串变调的“呜”声。
半晌，虽然有些介意附近来回闪动的人影，他还是低下头，在她被高温熨红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见她先是愣愣地盯着他，随即害羞地捂着眼睛转过身去，他不解道：“不……不是要这样吗？”
是自己会错意了吗？
没有看到他倏然泛红的脸，她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还以为至多只能换来一个拥抱，不料对方却慷慨地给予了亲吻，她此刻的欣喜之情，就如同买了一沓相同尾号的彩票，却意外地全都中了一样！
尽管两人的想法有时会不在同一条线上，但也丝毫不妨碍他们从中收获意外的乐趣呀！
稍作镇定，她转过身准备面对他，侧目的瞬间，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适中的个头，合体的西装，均匀而偏瘦的身材，衬衫下微微鼓起的啤酒肚……
“……爸！”
诧异地看着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提着刚买的菜的父亲，曲依惊得眼都圆了！
爸？
循着她的视线看到刚下班回来的曲航，霎时，那过□□速的“领悟”让靳坤的脸红得更凶了：这就是……曲依的父亲！
“这是……”
见父亲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猜也猜得出刚才的一幕肯定都被他看到了，曲依只好老实交代：“这是靳坤，是我的……咳，同学。”
“叔叔好……”
细细打量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曲航点点头，平声道：“你好。”
“那个，你晚上还要工作，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哦，那我……”
“等一下，”见那高挑的小伙子不安地看向自己，曲航提着菜的手微微一紧，“你也还没吃晚饭吧？”
“呃……还没……”
“还没就上来一起吃吧，我刚好也买了菜。”
默默看了看一旁的曲依，见她没有反对，靳坤这才谨慎应道：“那就……打扰了。”
不足七十平米的房屋，连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打扫得一尘不染，简单的摆设，朴素的家具，无不透露出温馨的家庭气息。
就像曲依曾说的那样，曲航的厨艺十分了得，纵使常见的三菜一汤，经由他的双手也变得色味俱佳。
然而，面对曲航看似随意的询问，靳坤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
“……既然所学专业不同，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同一个社团。”
“社团？嗯……”曲航边说边往女儿碗里添了些青菜，“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不料父亲会这么直接，曲依手指一颤，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不到……两个月……”
“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过？”
“这个……我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安静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旁边的靳坤早已紧张得通体僵硬：初次见面竟然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的父亲一定很担心吧？
很快，话题再次转向了他——
“你们两个，现在是在一起做兼职吗？”
“不是。工作方面是完全不同的。”
“听曲依说，你一会儿还要去打工？”
“是。”
“是做什么？”
“照看超市的冷柜。”
“那要忙到很晚吧，父母不会担心吗？”
“不会，已经习惯了……”
不多时，感觉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曲航放下碗筷，起身道：“我还要处理几封邮件，你们慢慢吃，多吃点菜。”
父亲走后，曲依立刻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过关了，吓死我了。你还好吗？”
“嗯。”靳坤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样，我爸做的菜有没有大厨的水准？”
“很好吃。”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忽然有些羡慕：自从开始独自生活以来，他一直都是自己做饭，或是在外面吃。小的时候，在家里，他吃得最多的是帮佣做的饭，搬走以后，吃得最多的是爷爷做的饭。反倒是肩负教养之职的靳向永和许季宁，因为忙于应酬很少着家，一年到头也没进过几次厨房，即使母亲偶尔做了饭，他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吃……
日子并非必须有人陪伴才能过，饭也并非必须有人陪伴才能吃。
但可以的话，他也会盼望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过得充实而温暖。
饭后，因为还有工作，靳坤连小坐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赶着离开了。
曲依本打算送他，父亲却以工作太累为由安排她帮忙洗碗，心中虽然担忧，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曲依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啊……没有……”
步行在小区车来人往的巷道间，曲航自然地与靳坤聊了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真要有什么觉得应付不来的，也不奇怪。”见靳坤似乎没有听懂，他缓缓解释道，“因为母亲不在身边，曲依她基本上是在我身边长大的，看起来好像是个内向的孩子，面对信任和亲近的人却会变得非常依赖，也喜欢撒娇，难免有些任性。”
“嗯……”出于对这种说法的认同，以及脑海中相应浮现的她撒娇时的可爱模样，靳坤忍不住唇角一弯。
“可能是跟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一起生活久了，一些作为女孩子应该注意的事，她好像也并不是太在意。”站在落日夺目的光辉下，曲航平声道，“曲依是女孩子，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讲，但男人跟男人之，我就有话直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
不知怎么，靳坤总觉得对方的眼中充斥着审视的意味。
暮色逐步压迫黄昏，不愿退却的夕阳依旧明亮。
“按理来说，你们的事我不应该插手太多，但站在父亲的角度，我希望你能多多包容她。”注视男生略微泛红的脸，曲航和善的目光却夹杂了一份令人费解的深沉，“这么说吧，她以后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或是不恰当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保持冷静，并采取相对稳妥的方式去应对。毕竟你……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