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是什么……
“哗——”
那不断搡弄右肩的,风推海浪般轻快又焦急的力量,是谁的……
“快醒醒,喂……”
想要转过身去回应,可身体好沉重;想要睁开双目去看,不幸的是,眼皮也好沉重……
“终于醒了……”确认靳坤醒来后,辛凯忙将手机放到他耳边,“快接,闻蕙芯打电话来了。”
“……喂?”
半晌,听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男声,闻蕙芯的心跳顿时加快了:是刚睡醒的缘故么,感觉他的鼻音比平时更重了。
“是我,闻蕙芯……刚睡醒吗,快到出发时间了吧?”
“……时间?嗯……好像睡过头了,要不你们先去吧。”
见他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辛凯擅自接过电话:“那个,蕙芯啊,我是辛凯……他没事,估计忘上闹钟了。我马上撵他下去,麻烦你跟师傅们说一声,让他们小等十分钟……”
“还不快起床,不是说好早上跟闻蕙芯他们一起去采购吗——”结束通话的下一刻,辛凯立刻像叫小孩起床的家长般,揭起几乎将靳坤的头蒙住的被子,“天又不冷,干嘛蒙头蒙脑把自己裹成粽子!”
“昨天晚上……很冷,现在……又热……”
没有了被子的遮挡,透窗而入的明晃晃的阳光令靳坤更觉晕眩。
兴许是一整晚蒙头睡觉的缘故,此刻,他脸上还凝聚着些许红色。
“冷?”辛凯眉梢一颤,“你在逗我么……”
昨夜吃过晚饭,由于担心张锡京的“手误”会使靳坤着凉,老板娘请覃老板带他去了桑拿房,同行的还有自己和其他几名男客。
从更衣室出来,因为都是男人,大家无一例外只在腰上围了条浴巾。当时,看到靳坤出人意料的好身材,不仅是其他几位客人议论纷纷,连辛凯自己也惊讶;他所见过的年纪相仿的男生,要么是细豆芽菜一样消瘦单薄,要么是营养过剩或缺少锻炼变得臃肿浑圆,相较之下,靳坤的身材显得格外精健,虽不像多年练习羽毛球的自己有鲜明的肌肉线条,但整体比例也是恰到好处,加上高挑的个头和健康的浅麦色肌肤,不乏男子气概的同时,也透出某种毫无违和感的优美。
然而,一个拥有如此体魄且刚蒸过桑拿的人,在均温不过十五摄氏度的室内裹着厚厚的被子睡觉,却还觉得“很冷”——这让他如何相信?
“我真的……困。要不……你替我去……”
“我怎么替你去啊!”不料“好言相劝”后,依旧不肯从床上起来的靳坤竟罕见地耍起赖来,辛凯只好扣住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从枕头上扳起来,“眼下就有一个能让闻蕙芯更了解你的机会,为了多睡这几分钟你居然要放弃吗!”
“让她了解我?为什么?你这么急干什么……”
为避开对方高分贝的吼声,靳坤只能强打起精神,拿起衣服向盥洗室走去;以为他又要糊弄过去,辛凯当然不能由之“放肆”:“‘反正学长是熟人,又有女朋友,怎么也轮不到我着急’,你小子心里肯定这么想的吧?这一路上既不主动套近乎,也不介意其他男生跟她搭讪,真不懂你是人傻还是心大……”
隔着盥洗室薄薄的磨砂玻璃门,能看见室内模糊的人影,也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我干嘛要主动套近乎?其他人是否跟她搭讪,我又为什么要介意?”
从盥洗室出来,靳坤已经换上了外出的便服。
“究竟为什么,你心里不是最清楚的么?”
“你什么意思?”迎视一脸认真的辛凯,男生黑白分明的双眸显出淡淡的不解,“说得好像我喜欢她一样。”
“难道不是吗?”
概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坦白,辛凯也顺势把话接了下去。
仿佛被对方的反问惊到,靳坤模糊的意识也一点一点清醒过来:“你是指……我喜欢闻蕙芯?”
不知是害羞,还是昨晚蒙头睡了一夜,发现他脸上的红色似乎比刚起床时更显眼了,辛凯轻松一笑:“这里又没别人,干嘛这样看着我?话说曲依刚知道的时候,表情比你还要震惊……”
“什么?你跟她说了!”
“啊?哦……虽然答应过你要保密,但是看你们两个关系那么好,她那时又恰好问起你的事,我就……”
“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碍于糟糕的身体状况,靳坤无法发出太大的声音。
但仅仅透过他的语气,辛凯也能清晰感受到他此刻的迫切:“就是……圣诞节那天,曲依忽然问我,是不是知道和你有关的事,还问你为什么会参加外语学院的派对……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是看她态度那么坚持,就……告诉她了。”
“我为什么要去外语学院……你当时怎么回答她的?”
“我告诉她,说你会去那边,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闻蕙芯啊。”
是时,空气中的氧分子仿佛凝成了不利于人体呼吸的颗粒,最终,类似窒息的感觉与不断袭击脑部的胀痛使靳坤哑然。
“哗——”
海边的清晨,耳畔不时收到隐约的浪涛扑岸声,然而,窗台静垂的纱帘却不曾被风掀动分毫。
偶然从其他客人口中听闻,民宿里几乎每一间客房的阳台都是面向大海的,但也不排除二楼部分阳台的视野,有被后院长势良好的树木遮蔽的情况。
一如现在,自己身处的这个,被树木遮挡了海景的房间。
见他怔怔愣了一会儿,随后默默推门出去,辛凯的唇角也不由失掉了原本上扬的弧度:对方脸上那由震惊一点一点冷却至冰点的神情,他看到了,也预感到了某种隐隐的恼怒,但不知何故,对方竟没有发泄出来。
清晨八点,二楼走廊里空无一人,行迹不定的穿堂风却无孔不入。
走出一楼大厅,靳坤抬眼便看见等候在隔壁楼外的闻蕙芯和几位厨房师傅:“抱歉,起晚了……”
听他这么说,其中一位须发花白,身材干瘪如风干豆荚的长者脱口便责:“答应一起去采购,就该遵守时间。好在下午要办婚宴,客人也不介意晚点吃午饭,换做平时正常营业,等你起得来床,生意也不用做了。”
“算了吴师傅,怎么说也是客人,况且时间还早……”发现长者对靳坤的道歉并不买账,旁边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赶忙劝慰。
长者却不屑地一哼,提起菜篮子边走边道:“要是一般的客人,睡到太阳落山我都懒得管。可到了我的厨房里,就没有不守时的人,更没有能看出来却不能指出来的问题!”
“是,是,您教训的是……”
男子口中的“吴师傅”正是覃君媚的舅姥爷:厨房里经历最丰富,也最有威望的人。据说现在的主厨——厨房的大师傅,便是他的真传弟子。
由于民宿与渔场毗邻而建,师傅们平常都是沿沙滩边上的一条小道去渔场采购。
跟着一行人走下植被茂盛的海边高地,灰绿色的海面顷刻便在靳坤眼前展开。
一瞬间,不单视野,连带思绪也一并畅通无阻。
昨晚,在餐厅里:
“曲依呢,要到后厨帮忙,还是去山上?”
“我……我去山上。”
刚才,在房间里:
“我为什么要去外语学院……你当时怎么回答她的?”
“我告诉她,说你会去那边,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闻蕙芯啊。”
他默默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所以没能畅达地传递,竟是因为所要传达的信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好比被树木遮蔽海景的阳台,无法顺利看清远处的风景,是因为视线受到了遮蔽。
可是,那又如何呢?
即使所接收到的是“正确”的信息,她也还是会……选择厉修吧?
阳光灿烂的上午,民宿前台又多了几名登记入住的客人。
等候在旁的年长女性领着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正登记入住信息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即今晚婚礼的男女主角,覃君媚的小姨和小姨夫。
“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
老板娘边说,边帮覃老板接过夫妇俩手中大包小包的礼品。
“不多不多,大老远跑一趟,两手空空怎么行……爸呢,来好一会儿也没见到他。”
回话的是覃君媚的小姨。
覃老板道:“在厨房。”
“又进厨房了!之前滑一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这才多久又开始胡来了!”
见女儿这么急,年长女士笑道:“你爸大半辈子都跟灶台较劲,能这么轻易收手,也不至于放着市区有房子不住偏住到郊区来。”
“爸这么任性都是妈惯的,你看现在,知道女儿女婿要来也不露个面……”
“小姨!”说话时,覃君媚正和辛凯一起,把晚上装饰礼台用的花束搬进来。
“君媚!诶呦,快让我看看,都成大姑娘了……”
“您好。”
“这位是……”
见小姨的视线被辛凯黝黑的脸庞吸引过去,覃君媚忙介绍:“这是我男朋友,辛凯。”
“你好你好……个子真高啊,像运动员一样!”
“姥姥,我饿……”像是对大人们无休止的客套不满,其中一个女孩皱着脸不住拉扯年长女性的衣袖。
见状,老板娘笑着提议:“小家伙还没吃东西,要不我先带她们和姥姥去吃饭?”
“那就麻烦你了!”将行李托付给丈夫后,小姨道,“我先去厨房,跟爸打个招呼。”
中午十一点,高压锅“嗤嗤”的鸣叫和热油“嗞嗞”的轻响令厨房里热闹非凡。
新鲜章鱼清净,由头至尾一分为二,剔去其中影响口感的黑色勾状齿,剩余食用部分按四等分标准改刀,置于盛器中,加入适量配比的葱、姜、盐、酒等辅料腌渍、去腥、调味,最后以保鲜膜密封、静置。
不过十来分钟便依照要求完成了处理生鲜的工作——此刻,面对正协助其他师傅“加快进度”的靳坤,不仅是闻蕙芯,就连负责监工的吴师傅也倍感震惊。
“那小子的刀工完全是专业水准……”
“安排切割比例也很聪明。按照两条腿一份的要求,肉厚时紧贴着足根切,肉薄时则保留一定的足蹼,这样就极大缩小了每次切出来的分量的差距。”
“看他整个早上都闷不吭声的,估计是让老爷子骂了在怄气……现在这样,也算是报复吧?”
“有意思的家伙……”
手起,刀落,骨肉分离……
熟练的动作,精准的判断,不足十英寸的料理刀在靳坤手里仿佛具有赋予食物二次生命的魔力。
“你们几个,给我看好各自的锅!”
被吴师傅厉声一斥,几个忙里偷闲的师傅立刻悻悻地背过身去。
虽然不受方才一系列声音的影响,厨房里越发闷热的空气却令靳坤的动作一点点慢了下来。
隔着薄薄的口罩,发觉一滴汗珠正沿他泛红的侧脸缓缓淌下,一旁正帮小工们处理海虾的闻蕙芯忍不住腾出手,用缠在腕上的毛巾轻轻替他拭去汗水。
待他不解且微讶地转过头,她微笑:“你出汗了。”
“……谢谢。”
“不客气。还有……戴口罩不会觉得热吗?”
闷热的厨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带着口罩。
“会热,但卫生。”
和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他的鼻音比平时重一些。
“爸!”
一女声高呼。
“哦哟,你到了?”看到覃君媚的小姨,正督促几位女工清洗蔬菜的吴师傅这才有暇抽身,“这里油烟大,你到餐厅等着,午饭马上好了。”
“这话该我对你说吧,老爸——”
“父女关系真好啊,老吴。”
听她不满地拉长声音,一位年长的师傅笑道。
“哇——”那再次拉长的女声不是对着吴师傅,而是闻蕙芯,“爸,你几时收了这么漂亮的徒弟!”
略带一点褐色的头发束得很低,刘海下一双温柔明朗的眼,五官标致,仪态优雅——眼前这个正在处理海鲜的女孩实在是太美丽了!
“她不是吴师傅的徒弟,是来厨房帮忙打下手的客人。”
“客人?”听其中一位小工这么说,吴女士不免惊讶;视线略过一旁,又恰见靳坤执刀,将一段鱼骨完整地从鱼肉中分解出来。
要说“徒弟”,倒是这个身材高挑、目光专注的年轻人,更贴近设想一些……
“大师傅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紧跟在一名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身后,不一会儿,紧随两名中年女工而来的,是两名年轻人,走在前面的男生身姿修长挺拔,模样格外英俊,走在后面的女生稍显纤瘦单薄,高扬的黑色马尾却令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怀里抱着满满一箩从山上摘来的野菌,明媚的阳光与攀登的辛劳在曲依脸上留下了细细的汗迹。
依照原定时间,大师傅这边早上七点半不到就出发了。
由于山上未开设便于货车行驶的道路,一行人抵达目的地后,只能步行上山。根据力量悬殊分配工作后,厉修和大师傅承担了装取泉水的体力活,曲依和其余两名中年女工以及一位身材瘦小的年轻小工分别负责收集野菌、笋子和到山上的养殖场购买活禽的工作。
一路上,两名女工和年轻小工孜孜不倦地争论厉修与闻蕙芯是否是情侣,直到开始收集野味的时候,才恍然记起旁边安静的女生;然而,这样的“待遇”却并未招致曲依的不满,透过昨日出乎意料的“恳请”得知闻蕙芯对靳坤的感情后,她久久提不起与人交谈的精神。
一次,两次,三次……
时至今日,她和靳坤总是一次次地交汇,错过,再交汇,再错过……
因为不是对的人,所以连命运也不允许他们靠近彼此么?
因为不能改变现状,所以用“命运”这种牵强的借口自欺么?
如此一来,不是又回到过去了么……
“满载而归哦,郑伯伯……”见大师傅一手提着满满一桶水还脸不红气不喘,吴女士刚要打招呼,却因注意到后面那英俊异常的青年而惊叹,“我的天,这位帅小伙又是谁?”
大师傅回头看了看厉修和曲依,道:“跟旁边的小姑娘一样,都是客人。”
“也是客人吗,还以为是明星呢!”
“可不是嘛,上山的时候还被那些游客一个劲地看呢!”其中一名女工边说边卸下装笋的背篓。
“厨房里也是,忽然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小伙子们干活都勤快多了!”另一名女工边应和,边接过曲依怀中的箩筐,“看你这身板瘦瘦小小的,又爬山又扛东西,累坏了吧?”
女生微笑摇头的瞬息,不断晃动着厨师袍白色影子的视线中忽然映入了一道静立的侧影——因为个子高,靳坤弯腰的角度比旁边的师傅要更大一些,此刻正专注切割鱼肉的他似乎没有看到刚才进来的人,闷热且充斥着各种声音的厨房里,就连口罩也遮不住那浅麦色面上越发明显的红。
细视他专心致志的侧脸,曲依竟不自觉看得入迷了:这大概就是,之前康婕所言的“做得一手好菜”吧?
察觉到她的注视,出于下意识的某种“顾虑”,本想打招呼的闻蕙芯最终只向她和厉修微笑着招了招手。
“修,曲依,你们回来了?”
见是傅暄皓,厉修问:“你不是去搭建礼台么?”
“那边弄得差不多了,覃老板让大家先回来补充体力,剩余的下午再弄。碰巧餐厅里有两个小朋友正饿得闹情绪,家长又走不开,我就来看看什么时候上菜。”
“肯定是我们家妮妮和妞妞。”闻言,一旁的吴女士向大师傅道,“郑伯伯能先给我们这桌上菜吗,她们两个饿慌了肯定又吵着让姥姥买零食。”
“俩小家伙也来了?行啊,她们想吃什么?”
“妮妮正在吃感冒药,最好来个清淡的瘦肉粥。”
“怎么感冒了?”
“医生说是季节性流感,她们学校里也出了好几例。”
“哦……那妞妞呢?”
“妞妞倒没事,可以来份海鲜烩饭,她最喜欢了。之前点过一次后回家天天嚷着要吃,我说我不会做,她就说让郑伯伯做好了发快递寄过来……”
将打来的两桶山泉放在墙边,厉修环视厨房一番,向曲依道:“走吧,这里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
“嗯……”
女生轻应着转过身:是啊,在闻蕙芯和靳坤之间,早已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了。
“修。”正当两人向外走去时,傅暄皓伸手轻轻扣住厉修的左肩。
“我知道该怎么做。”冷静迎上对方紧迫的目光,厉修深邃的眸底寻不到丝毫光亮,“倘若局面真的变成你所担心的那样,到那时,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灶台旁,一位正热锅的师傅向身后的男生道:“小伙子刀工这么好,自学的?”
将砧板上的血水用抹布擦拭干净,靳坤淡淡道:“爷爷教的。”
“哦?你爷爷也在餐厅工作?”
“当过部队的炊事员。”
“部队好啊,我年轻那会儿也想入伍,可身体素质不行,人家不要。算算时间他现在该退伍了吧,那么厉害的厨艺,应该有不少徒弟吧?”
“这我不清楚。”
“诶,为什么?”
“因为他后来当了团长。”
“团,团长?那可……相当于中校的级别啊!”
“虽然不是以炊事员的身份退伍,但偶尔还是会接到曾经共事的后辈的电话。”
“是吗,真了不得……”
“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做么?”
“暂时没有了,去旁边休息一下吧!”
发觉靳坤已将料理台收拾干净,闻蕙芯边取下系在腕上的毛巾擦拭刚洗过的手边道:“怎么,要出去?”
“嗯,”只见他边走边摘下口罩,露出憋得通红的脸,“里面太闷。”
望着男生推门而出的背影,正指挥服务生出菜的吴师傅默默挑了挑眉。
夕阳西下,海面也随之蒙上一层近乎透明的粉橙色。
春风流连的沙滩上,数张矩形长桌整齐拼凑为笔直的两排,淡紫与乳白两种颜色的桌布交替铺设,桌面上每隔一段距离放置一簇女士们精心制作的花束,各色野花随意地扎成一小捆,修剪过长度后装入胖矮的玻璃瓶里,每瓶花束旁还燃着圆柱状的一小块香薰蜡烛。两排桌子之间空出不宽不窄的一条小道,形状各异的贝壳呈线状排列,从两侧勾勒出“路”的轮廓。
黄昏与早夜交接的时刻,新郎与新娘便在他们的女儿——两个可爱小花童的引导下,踏着淡粉色玫瑰花瓣一路走到礼台前,在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完成了简单的仪式。
两位“新人”皆着装朴素,新娘穿纱质的及膝连身裙,新郎选择了麻质的白衬衫和深色修身西裤,仪式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二十分钟,全程未使用常规范围以外的声光设备,也没有请专人负责录影,所谓“配乐”,只有不断的欢笑声和浪花扑岸的轻响,所谓“照明”,只有盈盈烛火与熠熠夕光,负责记录这一美好过程的,也只有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和一颗颗因愉悦而跳动的心。
在大自然特有的氛围下,一切“简单”都显得意义非凡。
“这海蟹太好吃了,还是双味的。”景瑶漫不经心地夹走托盘里最后的一只蟹腿。
让人抢先“掳走”近在咫尺的美味,出于在潘梓婷面前维持形象的需要,张锡京不便立刻声讨,只能猫似的眯起眼怨怨地瞟回去。
用餐时,为了方便上菜和交谈,大家将原本分离的两排桌子合并到一块儿。
包括民宿的所有员工在内,在座将近五十人,大部分是覃家的亲朋好友,但也有少数几名出于好奇来凑热闹的旅客。出于白天共同筹备婚礼的缘故,大家事先已相互熟悉过,以致此刻,当两排桌子并作一处,天南地北的界限也彻底消失在人们热烈的交谈中。
“原计划只做麻辣味,但考虑到部分人口味偏淡,靳坤主动找吴师傅商量,这才做成两个味。”
“哇哦——”闻蕙芯的叙述顿时引来附近年轻男客的轻呼。
望向那在一派起哄声中依然神色淡漠的男生,景瑶不免惊奇:下得了厨房,又被美女表扬,这家伙最近好像运势颇佳啊!
同样的画面,辛凯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早上出门时的低迷状态,以及脸上那起因不明且未曾消退的微红……对方的种种异常表现都令他不解;然而,用于过滤关键信息的思绪的筛网似乎不够细密,几番设想后,大脑也并未顺利提取到有助解惑的“线索”。
受到闻蕙芯的称赞时看不出丝毫欣然,得知被曲依知道了“喜欢闻蕙芯”的事却大为震惊……
“因为舒诚跟曲依是好朋友嘛。我有跟你说过吧,靳坤平时跟曲依也挺亲近的。”
“你想说‘爱屋及乌’么?因为跟曲依亲近,所以愿意亲近她的朋友……”
蓦地想起与覃君媚曾经的讨论,某种愈发反常的念头令辛凯的双眼豁然睁大:跟闻蕙芯关系最亲近的人是汤妮,其次到厉修和傅暄皓,按照“爱屋及乌”的思路,靳坤理应更亲近这些人而不是周舒诚,如此才更贴合逻辑。
否则,所谓的“屋”——即“喜欢闻蕙芯”这一前提便无法成立。
倘若不记这一前提,再结合覃君媚那时的说法,那么靳坤喜欢的人……岂不成了曲依?
“哥哥姐姐,来玩鬼抓人好不好!”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感到一双小小的手正轻挠自己的右臂,曲依转身去看;同样地,感到有人轻摇自己的胳膊,厉修也向后转身——巧合之下的面对面,两人眼底同样掠过了极细微的闪光。
“居然敢让学长陪她们玩那么幼稚的游戏,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以“大人”的立场藐视过模样相似的两个小女孩后,张锡京翘起二郎腿,开始期待她们被厉修冷言拒绝后哭鼻子的糗态。
“是你们……”曲依记得中午用餐时,这对双胞胎姐妹就坐在她和厉修对面;起先只是盯着他们看,不一会儿便自来熟地跑过来跟他们说话。
“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时,俩孩子的母亲——今晚的新娘笑着跟过来,“她们两个不知怎么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总想找你们玩。”
“小哥哥也来玩吧!”
正说着,其中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大胆地看向张锡京。
“小……小哥哥!”像是不满对方注视“同龄人”般的目光,男生鼓着眼睛从座位上跳起来,“我下个学期就大二了,是‘大哥哥’!”
伴随众人笑起来,覃君嫚不自觉伸手去摸趴在桌上咀嚼鱼骨的“二筒”;以为有人要抢自己的食物,“二筒”顿时也鼓圆了眼睛,见状,女生却笑得更欢了:张锡京现在的样子和“二筒”简直太像了,乍一看竟有种“真猫”遇上“假猫”的既视感。
“走吧。”
“学长……”
“就当散步了。”
“这……”
迎上厉修深邃的眸子,虽然对他同意了那孩子的任性提议感到意外,但对于他一旦做出决定便直言不讳且从不征求旁人意见的作风,曲依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要不大家一起去吧,”景瑶豪迈地一起身,“吃饱了也该活动活动!”
看看厉修,再看看靳坤和闻蕙芯,曲依感到自己的心被用力地揪了一下,犹豫道:“……好吧。”
不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留在原地也是如坐针毡。
“我也去。”
连潘梓婷都张了口,张锡京自然也不能闲着:“我勉强……也去吧!”
撇开想跟喜欢的女生待在一起的主因,他可是王琪的鼎力支持者,才不会让曲依有机会跟厉修独处呢!
夜幕降临的海边,风势逐渐变强。
安全起见,宾客们纷纷帮忙收拾场地,大伙儿联欢的阵地也开始向室内转移。
“怎么没跟朋友去玩?”
走到手握空杯独自眺望海面的靳坤身边,吴师傅拿过男生手中的杯子,与其它杯子垒成一组,放入餐具回收盆。
在闷热的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辈分悬殊的两人也算有个相互了解的过程。
“一大桌子菜,还是尝不出味道?”
闻言,男生淡淡道:“嗯。”
“我外孙女也是,吃过药再吃别的也没味道。”吴师傅边说边招呼服务生过来搭手,“尝不出味道还能把菜做成这样,你也算有能耐了。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海边风大,待久了症状更严重……”
附近,同样没有提早离席的闻蕙芯、柳瑛涵、辛凯、傅暄皓以及覃氏姐妹正帮忙整理桌椅。
“你们一下午都在厨房,有没有趁机看到什么秘方?”
辛凯将四张椅子摞一块儿,并轻松地搬了起来。
闻蕙芯摇头道:“烹调都是其他师傅在做,我们只帮忙处理食材和看火。”
“这就是我舅姥爷的精明之处。”覃君嫚一手抱起懒洋洋地“二筒”,一手抱起叠好的桌布,“先行一步了。”
“洗衣房和杂物间都在一楼,有不清楚的可以问店里的服务生。我哥哥和嫂子事先准备了饮料和点心,大家忙完来餐厅喝一杯吧。”说完,覃君媚不疾不徐地追上走在前面的妹妹。
“据说你女朋友跟人合资创业,看来这中间,哥哥嫂子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啊。”
傅暄皓微笑着扶了扶略微下滑的眼镜。
辛凯谦虚道:“说到她的办事能力,有时连我都自叹不如。现在可算找到原因了。”
柳瑛涵道:“这边的服务质量跟覃姐店里也是不相上下的。今晚的菜都很好吃,尤其景瑶说的那个双味海蟹,新增了清淡口味这一点真的很贴心,不然曲依估计只有看的份了。”
闻蕙芯睫毛轻扬:“为什么?”
“呃……”由于交流并不算多,因闻蕙芯的美貌在眼前放大而停顿片刻后,她这才把话接下去,“因为她不太能吃辣。”
“你跟周舒诚不是都能吃么?”辛凯不解道。
“我们都能吃,但曲依只能吃一点。你记不记得初中打全市比赛的时候,因为来不及吃午饭,都是由各学校的带队老师帮忙点的外卖?”
“记得,”辛凯试着回忆,“选手下场后都是直接到休息室吃午餐的。”
“没错,”柳瑛涵答,“当时分给曲依的那份外卖是有辣菜的,她实在吃不下,把辣椒一个个挑出来后,剩下的菜还要用水涮过才能吃。我那时才知道她不能吃辣……”
不知是海边风大,还是因为他们的交谈而分了神,闻蕙芯指尖一僵,手中尚不及熄灭的半截香薰蜡烛轻轻一斜,滚烫的蜡水顷刻灼痛了她的掌心。
伴随清晰的痛感,她眼前也缓缓浮现出靳坤与吴师傅今天下午在厨房里的交谈——
“就算顾及到口味清淡的顾客,可菜品毕竟是厨师的招牌,是诠释厨师个性的具象存在,正是因为秉持了一贯的配方,这道菜才能受到大众喜爱,怎么可能为了个别人的喜好轻易更改口味。况且至今,也还没有顾客反映过无法承受这个口味。”
“如果只考虑主流趋势,而忽略少数人的喜好,我也不认为这道菜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招牌’。”
“能被食客喜爱和接受,食物才能体现价值,可凡事不会十全十美。如果有人不能接受这个味道,可供选择的对象还有很多,倘若为迎合一时之需改变配方,违背烹饪者的本意做出一道马马虎虎的菜,反而得不偿失。年轻人有想法可以理解,但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
“既然认为食物的价值在于能被食客喜爱并接受,那么‘烹饪者的本意’也应当为此服务吧?凡事的确难能十全十美,但一个合格的烹饪者,绝不会为了讨好主流而无视少数人的喜爱和接受。论资历,别说是您,厨房里任意一个小工都比我更有话语权;但只要进了厨房,参与了食物的制作,我就必须保证每一位食客所吃到的,都是我真正想要呈现给他们的食物。这就是我想要透过食物传达的‘本意’。”
闷热的厨房里,最不合适争执。可面对经验丰富且态度强硬的吴师傅,靳坤的声音却是那样坚定……
原来,那份“想要透过食物传达的‘本意’”,与对“少数人”的顾虑相比,更多的,是对“少数人中的某一个人”的在意。
像要抹掉内心的最后一丝犹豫,闻蕙芯用指甲轻轻刮去凝结在掌心的蜡块。
“哎哟我的腰……”
偶然听吴师傅弯腰低呼了一声,靳坤起身,二话不说便从对方手中接过了搬放餐具的活儿。
“没事没事,放着我来……”
“之前滑倒在医院躺了两个月,难道还没吸取教训?”见对方有意阻拦,男生却像没看到似的将身子一转。
“嘿,这小子……倒教训起我来了?”
“都快站不住了还要逞强,又不是小孩子。”
“算起来我还是你爷爷那一辈的人,竟敢这么跟长辈说话,平时没少挨你爷爷揍吧臭小子!”
“也许吧,”眼前急于辩解的吴师傅,忽然让靳坤感觉很亲切,“如果他还在的话。”
见他搬着两摞沉沉的餐具回收盆正要走,闻蕙芯主动道:“这个挺重的,我帮你拿。”
“不用……”
“没关系,给我吧。”说话间,她已自然地从对方手中搬下最上层的回收盆,“交给厨房的阿姨就可以了吧,吴师傅?”
“哦……”从先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长者恍惚应道。
“她一个人好像搬不动,”感觉闻蕙芯的背影显得很吃力,柳瑛涵自语道,“我还是去帮她……”
“不用了!”
几乎同时出声的辛凯和汤妮却将她拦住:
“她搬不动,不是还有靳坤嘛。”
“呃……对!一点东西而已,两个人足够了……”
尽管不太确定对方的意图,但出于对各自好友的支持,两人默契一笑,再度望向闻蕙芯与靳坤渐远的身影——
无论结局如何,都请你们把握这一时机,向所爱之人勇敢地诉说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