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章三十七

薄雾裹挟细雨,暮色中的重重人影也一并潮湿而模糊。

机械般完成一天的课程,靳坤沿遍布水渍和脚印的大理石台阶走下,蓦地,头上冰冷的雨丝竟让一片阴影隔了去。

“要回去吗?”

伞下,略发苍白的面容仿佛将曲依原有的生气消磨了大半。

“你来……找我?”

显然不敢相信此刻的见闻,男生疏离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别样的波动。

“嗯。我……呃!”

正当她试图向不会让彼此感到不适的距离再靠近一步之际,他却以连自己都料想不到速度拉过她的手,朝着人群稀少的方向大步走去!

直至人群几乎被密密的绿叶隔开,他才停下。

“为什么要跑?”

莫名其妙随他而跑,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加速了跳跃。

“你为什么……还来找我?”相对的,他更在意她出现的原因。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迎上他不安而焦虑的视线,她的眉峰也一并绷紧,“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实话?”

“‘那个’……时候?”

“杨晔之所以认为你作弊,是因为听到我们的谈话,误会你能写好报告是因为我提供了素材和数据;而你明明知道,我才是决定事件最终走向的关键,训导处问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实话?”

“你以为,他会那样做是因为‘误会’?”

“不是吗?”

“就算没有你,他也向来不乏制造‘误会’的借口。”虽然不晓得她对这件事究竟了解多少,但这一次,他不打算给出令她满意的答复,“我和他之间,互相伤害才是常态。”

“你是要告诉我,你打他……纯粹是因为你想打他?”

此刻,凝结在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的,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是。”

迎视她轻轻颤动的双眼,纵使内心万分在意,他仍强迫自己忽略掉胸口的不忍。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和我……也没有一点关系吗?”

“……是。”

不断扩大的心痛阻塞了呼吸,她的目光也渐而决然:“就算……我亲自和学校说明原因,也没关系吗?”

“为什么!”

“既然说没关系还在乎什么理由!”

随着交谈氛围逐渐失衡,两人的情绪也趋向激烈。

“就算能证明没有作弊,可我打了杨晔是事实。你这样做不但无法改变结局,反而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我不怕!”

“可是我怕!”只一瞬间,他的音量便提至令她始料未及的高度;大概担心吓到她,他很快调整了语气,“总之,现在不是逞强或讲义气的时候。你如果真的想帮我,那么至少这段时间……不要来这边,也不要来找我。”

“你是怕……我会像杨晔那样,因为受不了而跑掉么?”

“什么……”

“杨晔原本……是你的朋友吧?只是不那么可靠而已……”心已然痛得麻木,说着说着,她眼中不禁涌上泪意,“为了保护朋友可以牺牲名誉或是个人安危,我此刻的想法……也是你曾经的想法吧?”

“你……”

“就算曝光真相会让往后的生活乱成一团,我也不会逃走的;我跟他不一样,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所有人都误解你,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当你真正的朋友。你完全……不用害怕啊……”

像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雨依旧无止尽似地下着。

“你这是……在同情我吗?”同样的,像是受到某种原因的限制,那令人无法看懂的情绪依旧倔强地凝聚在靳坤眼底,“因为没人信我,没人帮我,你觉得可怜,所以明知帮不了我也无法不管吗?还是说,在你看来,我连独自面对人生的能力都不具备,一旦失去依靠,就会倒地不起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说出真相,把这其中的误会解释清楚,让大家对这件事做出公平而正确的判断!”

如果自己的说法没有明显的漏洞,曲依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大家’么……”怀着对这一名词的无尽轻蔑,他眼底的谑色也渐而明朗,“因为大家有疑问,我就有义务为他们解答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知道,即使不用讨好任何人,也不必牵扯进任何人,我也可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而你……只需要向前看。”

面对他毫无动摇的态度,她内心深处的不安也彻底爆发:“不想去讨好吗?不想牵扯无辜吗?你要是真懂得保护自己,就应该告诉大家,是我让你承受了这么多误解,让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你的不屑和愤怒!就像最初认识的时候那样,不要让任何理由左右你的决定,更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你!”

泪水于鼓起的双颊描绘出蜿蜒的溪流,曲依的目光决然而强烈。

这样的她,让他恍惚忆起爷爷在世时说过的话:

“不要再受伤了……”

在需要承担后果的时候,他总是做出危及旁人最轻而伤害自己最重的选择。

能轻易看穿这一规律的人,从前是爷爷,现在,是她。

然而,还来不及思考,靳坤却发现,不远处一把黑色的雨伞下,某双鹰般锐利的眼睛正向这边投来狩猎者般的注视——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么?”他的语气忽然归于平缓,“你……要当我真正的朋友么?”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她只能含着泪,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你的意思……我不太懂。”

“只是朋友的话,就不要触及朋友不该管的范围……”双腿艰难地向后退开一步,失去雨伞的遮挡,靳坤的脸上和肩上立刻被连贯的雨水打湿,“如果你执意要去说出一切,我们的友谊……就到此为止了。”

一切果然和厉修那日的预料分毫不差。

站在朋友的角度,自身难保的他实在没有护她周全的把握。既然她不肯轻易放弃,那就由他亲自结束这一切吧——

需要“回到原点”的人,只有自己就够了。

一天,两天,三天……

转眼过去了半周,四月之初,南方的雨势忽然变得凶狠。

长时间大范围的降水给市区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内涝,就连学校也未能幸免。仅仅一夜,校内地势较低的区域便因积水严重而无法通车了。

为此,校方还组织了一场防洪防汛的专题讲座。

下午,走出大礼堂,曲依觉得耳朵有些麻木,近两个小时的安全教育,于她好像只是一系列排序混乱的音节。

察觉有人靠近,同行的潘梓婷最先停下来。

“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站在她们面前,杨晔带刺的视线却直指曲依,“‘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应该会去吧’,最初我还这么想过;可事实是,我没有去,你也没有去。”

乌黑的马尾高高扬起,女生的视线却低得快要贴到地面:距离定好的“期限”已过去多日,她没有主动向学校“坦白”,训导处那边也一直没有动静——或许杨晔也未“依约”主动承认过错——这一点她怎么会没想过呢?

“曲依……”

听出他暗藏讥讽的口吻,潘梓婷不安地望向她。

“我跟他有些话要说,梓婷你先到外面等我好吗?”

“嗯……”虽然担心,潘梓婷还是很识大体的。

淡淡睨了眼那掠过身边的小小身影,杨晔肆意将头向后一仰,很快又回复到水平角度:“收集那么多证据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白费力气……”

“他不会说的。”

“……谁?”

“靳坤,我去找他了,也和他说了我的想法。但他依旧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到现在才肯相信我说的话吗?”听过她的描述,他不禁笑了,“口口声声说是‘朋友’,你未免也太不了解他了。”

“相比之下,当然是你更了解他。”曲依的声音轻盈而平静,仿佛眼前的男生再也挑不起她丝毫的怨恨,“知道他有正义感而去依靠他,知道他习惯独自承受而去利用他……像你一样‘了解’他,我大概永远都做不到吧?”

“因为他不解释,所以你尊重他的选择?”杨晔嘴角一颤,随即“镇定”地迎上对方的话锋,“既然决定插手,不就该一条路走到底吗?走到一半,发现情况不对,为了不让因懦弱而放弃的自己显得太过狼狈,最终还是选择利用你所谓的‘朋友’吗?”

“我没说要放弃。”

“可你也没去说出真相。”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不去说出真相,是因为我打算尊重他的选择。”

“呵,到最后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他已经拥有了正真的伙伴。而被他重视的人,也视他为重要的伙伴。”

“那又怎样?谁还没几个朋友……”

尽管努力保持镇定,他脆弱的伪装还是被她自信而坚定的目光一点一点击碎。

“你之所以利用并放弃靳坤,是为了不被其他人排斥吧?想尽办法也要被集体接纳,是为了摆脱孤身一人的状态吧?而想要摆脱这种状态,没有朋友是不行的吧?”

礼堂内,人群往来的声响掺着阵阵雨声,然而相比曲依的声音,其它一切动静都显得那样低调:“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明知靳坤是那样‘糟糕’的家伙,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围着他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为什么?”

“同样是面对危险,他宁可一个人扛下所有不公的指责,也绝不接受对自己有利却可能会让我陷入麻烦的援助;甚至主动和我撇清关系,傻瓜似地,以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获得绝对的安全……和你的区别在于,他对待‘朋友’的真心从来没有变过。但也多亏有你,我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白费力气’——因为让他不计代价去保护的人,也是真正视他为朋友的人。”

“……即使不用讨好任何人,也不必牵扯进任何人,我也可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而你……只需要向前看。”

平安夜玩飞镖那时,靳坤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只需要向前看,不用担心我。”

那时,她以为他所谓的“向前看”,是让她专注于投镖;现在她才明白,那正是他可以“不计代价”去保护别人的最温柔的体现。

霎时,高空中传来骇人的轰响!

沉闷的雷声如同钝刃的刀,不会立即使人皮开肉绽,却结结实实地,在杨晔心上造成了厚重的痛感——

初中的时候……

“你跟靳坤是朋友吗?”

“不……不是……”

“不是吗?初一军训那会儿,我还总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的!”

“你看错了,那是他……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这么说,你们不是朋友了?”

“当然……我跟他怎么可能……”

“哈,你们听见没,跟我说的一样吧,全校上下绝对、绝对没有人,会把那种小混混当做朋友!”

高中的时候……

“听说你们一个初中的?现在……不会还有联系吧?”

“怎么可能还有联系!我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别不高兴嘛,就是问问。你也知道,学校里不爽他的人很多,想跟我们一起玩,就决不要和靳坤扯上半点关系……”

大一下半学期开学的时候……

“听说你被靳坤打了,还在医院躺了两天?”

“这下好了,让他赔钱!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半个子儿都别便宜他!”

“再不然就曝到网上,全国人民一人一口唾沫,还愁整不死他……”

少年时的记忆不断在脑海中涌现,杨晔沉默着,眉眼淡然如宣纸上晕开的墨迹。

哪怕是最糟糕的言论,话题的中心也一直都是靳坤——那个令自己深恶痛绝,却又无法从人生中彻底抹去的人……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也在事发现场?”

“放学了……我恰好路过。”

“靳坤当时也在场,你知道他为什么和那些社会青年打架吗?”

“我……不知道。”

“你和他是一个班的,平时有来往吗?”

“不怎么多……”

“那么这次打架事件,你只是恰好碰上了吗?”

“是……”

越是想要忘记,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越是躁动不安。

他永远记得初一那时,自己在教导主任面前和靳坤撇清关系的那一刻,记得那个脸上带着淤伤的少年麻木而空洞的眼神——面对他的谎言,那少年只是安静听着,不做任何辩解。

一如不久前,面对训导员的问话,靳坤也是同样的表现。

当年,他觉得靳坤真是个傻瓜,竟能忍住不去戳穿这个谎言。可曲依的一番话使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傻瓜:明知那些离间他和靳坤关系的人并不是真的想和自己交朋友,明知那些因他昏倒入院而表现出关心的人,只是想借机对靳坤落井下石,明知不是真正值得交往的朋友,却还是为了那些人,丢弃了真正视自己为朋友的人……

等到终于融入集体,摆脱了被排挤、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糟糕状况,他却并未感觉到充实和愉悦。

就连命运,也似乎有意不让他如愿。

升入大学,看着靳坤在如潮恶评中一点点蜕变着,不仅在专业领域取得了令人羡慕的成就,更在生活中拥有了不多却可靠的伙伴,他便无法自控地产生了嫉妒;越发旺盛的妒火催生出谣言和欲望,伤害着靳坤,也折磨着自己,更甚至——

“就算是类似的东西,人们也总会选择相较之下更好的。”

“仅仅是提到你的名字,她已经可以引来这种程度的危机,如果你过去站到她的身边,那么原本由你一人承担的风险,她就不得不被动分担了。”

——更甚至,沦为厉修用以打击靳坤的一枚棋子。

不断累积的罪恶感将他困于谎言的深穴,不知如何逃出,也不敢祈求获救。

当被绝望逼向死角之时,他这才发现,身边其实并没有可以“求援”的“朋友”。

至少,曲依所说的,那种可以不计代价地保护他,并视他为重要的伙伴的“真正的朋友”,他并没有。

如同成熟的豆荚,活跃于黑暗地底的列车将豆子般静列其中的乘客不断运往下一站。

循着进站提示音,曲依起身向车门走去,远远地,却听到隔壁车厢的争吵声——

“……不能在车上玩水枪!当着这么多叔叔阿姨的面,丑不丑!”

被母亲厉声夺去手中的玩具,孩子当即大哭起来。

顾不上哭闹的孩子,那位女士忙转向旁边正擦拭裤脚水渍的年轻人:“真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没关系……”

被不断向车门聚集的乘客阻碍了视线,虽然没法看清,但说出那句“没关系”的人的声音,曲依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淡漠的语气,略带鼻音的声音——是他!

待某种想法终于成立,她这才发现,车门已再度关闭。

远远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她也没去细数自己究竟多坐了几站,一直等到他终于下了车,她也才跟着下了车;然而,还没出站口,她便把人跟丢了。

“完了完了,都淹到这外面了。”

“今年这雨下得太厉害了,我在这边住了几十年,从没见这条路淹成这样。”

“路中间好几辆车都熄火了。”

“我还指望搭同事的顺风车呢,还是打个电话让他在路口等吧……”

雨还没停,加上道路积水严重,大部分乘客都滞留在了地铁出站口。

“有人晕倒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这才发现,一个老人倒在了通往车站的人行道上。

“快打120!”

最先赶过去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

“又不是医生,还是别管了,老人家很麻烦的……”

同行的男子低声劝她,手中的伞却始终只遮挡着自己。

“没事,我知道怎么急救。你赶快打电话!”女子说着,连忙检查起老人的身体来,“谁借把伞给挡一下,阿婆的衣服都湿了!”

“我有伞!”

曲依赶忙撑伞遮住年轻女子和老人,根本顾不上瞬间便被淋湿的自己。

约摸五分钟后。

“医生还没到吗!”

望着倒地老人苍白的面容,正熟练地做着心肺复苏的女子不禁焦急起来,

“水已经淹到路口,救护车估计开不过来。”

旁边一个白领模样的男子提醒道。

“阿婆的状况不太乐观,现在不能随便移动她的身体,只能等医生过来。”年轻女子目不转睛道,“如果有熟悉这一带路况的人,能去路口接应一下吗!”

“我熟悉路,我去!”

接腔的中年男子穿黑色圆领毛衫,样子像是刚从附近的市场买菜回来。

“等等……医生已经来了!”

手中的伞依旧稳稳举着,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喊,曲依抬起眼,只见几名白衣飘飘的医护人员正在一个高挑男生的带领下,冒雨朝这边赶来——

“你是医生吗?”

匆匆赶来的男医生边接替年轻女子观察起老人的病情,边问。

“不是,但我学过一些急救知识。”

“很好,抢救做得很及时。”

“应该的。”

随同的护士紧接道:“请问是患者家属吗?”

年轻女子答:“不是。”

“能请您跟着去一趟医院吗?”

“好的……”

待老人被担架抬走,聚集的人群也渐渐散开。

雨继续下着,厚实的云层中不时传来隐约的雷鸣。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知因为刚才跑得太急,还是因为忽然出现的曲依——靳坤竟无法平复胸口起伏的气息,“不是有伞么……怎么淋成这样?”

直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脑中却几乎一片空白:“伞……给刚才的婆婆撑了……”

注意到她在冷雨中微微颤抖的双手,他走过去,轻轻取过被她倒置的伞:“走吧。”

进了一个颇有些年头的小区,再上到一幢民宅的五层,直到靳坤开门入室并向站在门外的她道了声“进来吧”,曲依这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今天来……其实是有话对你说!”

“进来再说。”他将背包随手搁在一边,转身道。

“哦……”风不住往过道里灌,她也不禁一个激灵,“这里……是你家?”

“嗯。”

“你的……家人呢?”

“只有我。”他从橱柜拿出一只杯子,接着又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边将两样物品递给她,边向她示意一旁的饮水机,“红色键是热水。”

“谢谢……”

等他高挑的背影消失房间的门后,被雨淋湿的寒意这才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窗外,天色越发灰暗,急促的雨声夹杂着不连贯的雷鸣。

这里,就是靳坤的家?

简单的三居室,姜黄色实木地面一尘不染,电视两侧的墙面各设一列深茶色镂空置物架,不规则分割成若干格的置物架上,随性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正对电视的大地色木纹软布长沙发前,柔灰色圆形地毯上置一做工精良的矩形茶几……所见种种,皆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男生所偏好的事物。

曲依记得年初一那会儿,在家招待朋友,周舒诚还说他们宿舍经常乱得跟狗窝一样——但看过靳坤的住处,她不禁感慨:也不是所有男生都不注重住所的整洁呢。

屋内陈设虽能明显看出一定年头,但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让置身其中的人感觉很舒服。

擦干了头发,曲依仍觉得冷,便拿起杯子凑到饮水机旁。

“红色键是热水……”

摁住出水键,却久久不见有水流出。

正当她想看看水箱里是否没水时,松开手的瞬间,出水键的红色外壳竟然“咯噔”一声脱落在地,紧接着,热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

面对滚烫的水流,手足无措的她慌忙起身,两步冲到他的房间外,没多想便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那个……饮水机好像被我弄坏了!”

天呐,那是……

与房门成对角线的方位,造型简洁的衣柜前立着一个高挑的背影,然而此刻,由于还来不及将已套过双手的衣服穿好,男生的上半身正毫无遮蔽地展露在她眼前!

初熟麦子般均匀健康的肤色,肩部与脊柱的骨骼连接成硬朗而优美的“T”字型,就连背部两块凸起的肩胛骨,也因他微微转头的动作而勾勒出漂亮的弧度。非要说“美中不足”的,概是脊柱与肩胛骨之间隐隐约约的两道深色痕迹——其中一道叠在另一道上,长度略短,颜色却较另一道深许多。

那是……疤痕?

“你!”

本想换下淋湿的衣服,不料她忽然闯入,继又一脸窘态地愣在那里,毫无防备的他只能满面通红地定住。

客厅内,热水仍旧“哗哗”地从饮水机里流出。

“砰”地将门带上,曲依转过身,用毛巾死死捂住发烫的脸,心里不住地骂自己:你真的是白痴啊!又不是在自己家,进别人房间不知道先敲门吗!

不多时,房门再次被打开。

“呃……”

几乎迎面撞上的二人也再次愣住。

“刚才,忘记敲门了……对,对不起。”

“哦,没关系……”

看他面红似加热过的烙铁,双颊鼓起的她抬手僵硬地指向客厅一角:“饮水机的按钮……被我弄掉,掉下来了……”

只见他走过去,轻轻摁住已经没有了外壳的按键,再一松手,水便止住了:“没有坏,年头太久,按键灵敏度没原来那么好了而已……”

“那这个……”她捡起地上的红色按键外壳,递给他。

“这个本来就有些松动,重新装上就行……”

他伸手去取,她的拇指和食指却将那红色的小部件死死捏住:“对不起……”

“机器老化而已,并没有弄坏……”

“那天,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低垂的脸被毛巾遮去了大半,他看不清她的神情,“我当时只想着,只要你把误会解释开,大家就一定会相信你的,所以我希望你主动去解释,希望能改变大家的看法,让一切回归正轨……但这仅仅是‘我希望’,是我自认为的‘正确’,而不是你。”

发觉她的肩膀有细微的颤抖,他很想却又不知如何安抚。

“就连我最好的朋友,也曾因为我的‘自以为是’而遭罪……”她知道,如果可以抛开一部分不必要的自我意识,自己和柳瑛涵的友情也不会受到如过去那般的重创,“我不希望任何人误会你,也不希望你消极回避,但绝不是出于同情!我想帮你,想让那些无知且无益的伤害离你远远的,想让大家都能够看到,你是多棒的人!”

她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就连想要牢牢锁在眼底的泪水,也不争气地竞相掉落:“朋友之间,本就应该互相保护。我真的很想要……像你保护我那样地……去保护你。可我太过专注于自己的想法,从而忽略了那样的结果……也许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毕竟在这次事件里,真正需要主动做出解释的人,并不是你……”

内在情感不断地发生剧变,靳坤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也因为握拳的动作而愈加明显:太过在意一个人的话,保护对方也会逐渐成为自保的一部分。

与她相识的短暂岁月里,这样的感觉早已深深镌刻于他的心垣。

“不想解释那就不要解释,不愿讨好那就不要讨好,究竟你是怎样的人,不经考证的人根本不配知道。”举目望他,她深吸一口气,诸多酸楚皆化作鼻尖的一丝抽噎,“你希望我‘向前看’,那我就向前看;但当我转过身的时候,我希望也能看到你,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向前看’,也希望我所看见的,一直都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自己!就算只是朋友,但该管和不该管的我都想管,虽然这样有点贪心……但请你不要推开我,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解决不了就一起面对,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丢下你然后一个人逃跑的!”

雨声,雷声,心声,一时间,杂糅莫辨。

“真是……服了你……”

右手轻轻攀上她的脸,他用拇指轻柔拭去她脸颊的泪渍,那注视着她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一点一点,透出纯净而耀眼的光。

同样,她也温柔回望他,感受到他指尖淡淡的温度,忽然觉得就算是冰雪,经他轻轻一触也该尽数融化了。

然后,不晓得是因脸上轻柔的触感产生了错觉,还是他真的在慢慢靠近,她感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一点一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同样的,受到某种不知名却强烈的魔力的吸引,他想要控制住不断向她靠近的自己,可当他发觉她并没有试图回避后,那所谓的“自制力”便也彻底丧失了效用……

被窗外雷雨激烈的合奏不断冲击着鼓膜,距离越发拉近的两人也几乎分辨不出彼此的呼吸……

正当他们试图抛开各自剩余的最后几分理智时,紧随着钥匙转动的声响,一阵急促的惊呼也破门而入:“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认出那“入侵者”的瞬间,懊恼与窘迫令靳坤的脸更红了:“你怎么又随便进我家!”

“我有敲门,谁让你听不见!”那忽然出现的女生身着E市统一的高中制服,额前留几束松卷的碎发,脑后扎一簇小小的辫子,模样纤秀清新,像是和靳坤很熟的样子。

谈话间,但闻“啵”的一声轻响,伴随忽然在半空炸开的几缕闪着细碎金纸的彩带,一个手持锥形礼花筒的小男孩从门外进来,呆声呆气地哼了句:“Birthdaysurprise——”

“我话还没说完拉什么炮啊,呆瓜!”

“……‘Birthday’?”

训斥完旁边的小男孩,女生冲喃喃自语的曲依不屑地一睨:“怎么,你不知道今天是靳坤的生日吗?”

“房东?”

电吹风的“呼呼”声中,曲依乌黑的长发再度变得柔顺清爽;听说她因为淋雨才去了靳坤家,那忽然闯入的女生竟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拉到自己家——巧的是,那女生的家竟然在四楼,还是靳坤家楼下住户的对门。

“靳坤的爷爷和我爷爷以前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关系好到连买房子都是一个单元的上下楼。因为身体不好,担心靳坤以后没人照顾,靳爷爷住院期间打算把房子和孙子都交给我爸,因为我爸是律师,这方面经验丰富。考虑到两家长辈的关系,我爸接受了委托。后来的手术,靳爷爷没能挺过去……再后来,靳坤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住在这里。为了方便找他,我妈还配了他家的备用钥匙。”发觉曲依的神情既意外又担忧,那女生似乎颇为自豪,“你该不会……连这些也不知道?”

“不,他从没提过……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吗?父母或是亲戚呢?”

“有啊,不过他们住在别的地方。”

“一家人……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

尽管能觉察到靳坤家庭状况的复杂,但曲依尚找不到一个具体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接受健在的父母置亲生儿子于不顾的事实。

“我也是偶然听我爸妈说的,他们一家之所以不住在一起,好像是因为靳坤……很讨厌自己的父母。”

“‘很讨厌’?”

“我只知道他父母是一个公司的,而且都是创业成功的典范,但夫妻关系……不太好。他父亲很少露面,他母亲我倒见过几次,不说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很严肃,也很有距离感;看上去虽然是女强人,但挺会沟通邻里关系的,过年的时候也会给我们送年货,让我们多照顾靳坤。感觉……也不像是不称职的家长。”

“你好像很了解他啊……”

“那还用说,我跟他可不是那种看见了也能装没看见的‘普通邻居’……”女生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头发,丝毫不掩得意之情,“那个,怎么称呼你?”

“我叫曲依。你……怎么称呼?”

“康婕。”

“刚才一起的小孩是……”

“我弟康俊。”说话时,康婕正往颈间系一条闪闪的细链,“话说你……跟靳坤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我们是一个社团的。”

“……‘朋友’而已!”遭电击般跳转过身,康婕眼中充满不敢置信的惊奇,“什么嘛!我跟他认识都快八年了,他从没主动请我去过他家!”

小时候,记得有一次她去敲他家的门,那家伙居然从门眼儿里冲她倒了一整勺的胡椒粉,呛得她哭着跑回家洗眼睛,因为看不清路,下楼时还栽了个大跟头!

“呃……刚才不是进去了吗?”

“‘他请我进去’和‘我自己进去’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吗!”气急之下,康婕竟然抓起床头的娃娃揪打起来,“坏蛋!坏蛋!这么多年还是死性不改!我今天可是冒着变成落汤鸡的风险回来给他过生日,居然不给我开门——”

半晌,房间里传出了淡淡的笑声。

“你……为什么笑?”

注意到曲依眼中忽然闪现点点光芒,康婕竟一时怔住。

“没什么,”她轻偏脑袋的瞬间,那垂在胸前的长发也一并发生了细微的变动,“只是觉得……太好了。”

除自己以外还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哦,那是……纸鹤?”她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放了个中等大小的玻璃罐,无数小小的彩色纸鹤几乎把罐子填满了,“想不到现在还有人做这个……”

“啊……这个……”不知何故,康婕竟迅速用手中的娃娃将罐子遮住,“我随便做做,没什么好看的!”

见她脸上莫名升起两抹红色,原先充满活力的样子也显得有些忸怩,曲依也怔住了。

是时,一只娇嫩的小手轻轻推开了房门:“姐姐……”

见是弟弟康俊,康婕佯装镇定道:“你来干嘛?”

小男孩扬起肉呼呼的小脸,呆声呆气道:“妈妈让我叫你去吃饭……”

“知道了。”嗅着空气中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康婕扔开娃娃扑向曲依,“幸亏你没吃晚饭,要不是碰上靳坤生日,一般人可吃不到我妈特制的火锅。”

“他……经常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我倒是想。”康婕一翻白眼,“去年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学校吃,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去兼职的日子好像都回来得特别早。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给他庆生……”

“等等,他有做兼职?”

“当然……”大概很享受曲依出乎意料的样子,康婕再度显出全知者般的优越感,“有时他会去附近的超市做商品展销员,就是那种向顾客展示商品使用方法的工作。”

曲依瞠目:“怎么可能……”

“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可能,那种需要滔滔不绝和人交流的工作根本不适合他。但亲自去看过才懂,他只负责演示使用过程,负责讲解的是另一个人。”

“他都展示过……哪些产品?”

“电磁锅、榨汁机之类的,哦,还有微型烤箱!为了配合商品演示,所有食材从头至尾都是他亲手处理哦。”

“……亲手处理!”

“不懂了吧?靳爷爷做团长之前当过部队的炊事员,厨艺好到仅仅通过一份水煮花生,其他人就知道那一天是不是他掌厨。靳坤算是得了他爷爷的真传,不但打得一手好架,还做得一手好菜。”

“你吃过他做的菜?”

“他要是会给除自己以外的人做菜,那才有鬼!”康婕眼中流露出丝丝遗憾,“靳爷爷刚去世那会儿,我妈怕他挨饿,曾上楼去找过他,我也去了;开门一看,不知他怎么弄了两菜一汤,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妈以为那是外卖,担心口感和营养跟不上,就上去尝了一下,当时他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蒸蛋,说是忘了拿出来;借老妈的光我也尝了一口,当时就觉得真是太好吃了!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居然比我妈做的蒸蛋更滑更香!要知道他那时才初一啊!”

“说得我也想吃了……”

“那你可别想了。”曲依随意一说,康婕也跟着随意一驳,“与其期待他给你做饭,还不如让他请你吃饭来得现实……”

“他请你吃过饭吗?”

“如果胡椒粉也算的话……”

“头发吹干了吗?”眼看两个女孩一路聊着过来,恰从厨房出来的康太太端着一盘切成薄片的鲜肉,对曲依体贴道,“没想到多来一个人,也不晓得菜准备得够不够。”

“阿姨不用担心,我随便吃点就好。”

“好香——”呼吸着小火锅飘出的阵阵香气,康婕一屁股占下靳坤身边唯一的空位,才去招呼曲依,“别客气,随便坐!”

将近下午六点半,随着“窸窣”的一阵钥匙转动声,一个穿黑色西装外套的男人推门而入。

“老爸!”

康婕这么一嚷,小康俊跟着也呆呆唤了声“老爸”。

很快,康先生便注意到了鞋架上多出的两双鞋:“今天有客人么?”

“康叔。”

“靳坤来了。”循着靳坤望见康太太身边的曲依,康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饭局未始,家常当先。

得知曲依念的是中文系,康太太也像是找到了话题的起点:“我读书那会儿,学校好多漂亮姑娘都是中文系的。那时,文学院常举办诗词交流会,为了亲眼瞧瞧传闻中出名的美人都长什么样,我跟几个室友还一起去写过对子呢!”

听母亲回忆往昔,康婕也兴奋起来:“老爸呢!老爸那时有什么趣闻吗!”

虽然很想找出有趣的事例,但康先生最终还是“无功而返”:“那时候学校管得严,也不像你们现在有那么多可供消遣的活动,加上法律系是我们学校的主流科系,课程排得紧,我除了去图书馆,也就参加过几次小型辩论赛。”

“曲依呢,平常都跟室友一起去玩吗?”

尚未将火锅里取出的第一块熟肉送口,曲依便叫康太太问得愣住手:“我……其实是外宿生,因为自愿走读。”

“跟我们康婕一样。她学校有规定,优先为非本市户口或往返路程较远的学生提供住宿,剩下的有房间就安排入住,没有一律走读。要说我们家,其实也符合住宿条件,但我跟她爸还是建议她回住家。你知道,现在孩子大了,隐私意识也得渐渐培养起来,国内的学校,硬件设施普遍还达不到水平,那种七八个人挤一窝的宿舍,独立的生活空间不是拉个帘子不叫人看到就算有的;况且每个人生活习惯不同,未必都处得来的,万一处不来,不管哪种孩子都受罪,拌嘴打架都算好的,就怕心里有怨不敢撒,憋成个绿脸乌龟,还得自我催眠吃亏是福。我公公一亲戚的侄子就是这样,三天两头打电话抱怨,宁肯每天搭一小时地铁上学也不愿住校,他爸妈说他吃不得苦,完全不当回事儿,我就想,咱家要有这条件,不能叫姑娘受这委屈……”自顾自扯着家常,康太太也不忘提醒女儿,“你自己注意时间啊,待会儿晚自习别迟到……”

“嘶——”

最先注意到曲依的吸气声,靳坤放下筷子,道:“怎么了?”

“配料……好辣……”

“辣吗?”似乎对靳坤的反应有所不满,康婕夹出两根烫好的青菜,自顾自道,“我怎么不觉得……”

“不能吃辣吗?”见她两腮嫣红,康太太边递上水边轻拍她的背,“家里平时吃习惯了,早知道就多备一个小锅了!”

“没事,不用麻烦……”被康太太这么一下下地轻拍后背,某种说不出的感觉令曲依的心口变得酥麻:印象中,双亲都是很能吃辣的人,母亲陆秀敏对辣食更是钟爱有加。过去,由于曲依不太能吃辣,家里做菜基本上都以清淡为主;实在避不开,她也会硬着头皮吃几口,偶尔误食一两粒辣椒籽,被呛得面红流泪,陆秀敏就会像康太太这样拍抚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

“在水里浸一下再吃,比较好……”

长发慵懒地垂在胸前,脸上因辣味刺激生成了自然的红晕——第一次看到她没绑头发的样子,心跳加速的同时,靳坤眼前也莫名浮现出之前家中发生的一幕……

仿佛置身于一片沼泽,除了不断陷入她轻柔呼吸营造的漩涡中,他似乎一点“自救”的办法都没有——那一刻,他竟如此难以克制地,想要吻她。

“好……”

无独有偶,看他浅麦色的脸庞忽然泛出让人心动的红色,她也不自觉地想起了两人呼吸互搏的瞬间——那时,他真的离她好近,近得令她几乎以为,他想要吻她。

可她不敢尝试相信。一如因他而生的所有错误的“直觉”,她知道,那样的认知是不可靠的——毕竟,他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她啊。

“大家一起来,祝寿星公生日快乐——”

努力不去看两人面红出神的模样,康婕举起饮料,高声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生日快乐。”康先生微笑举杯。

“我们也来,”说着,康太太也就着康俊的小手道,“祝哥哥生快乐!”

“祝哥哥生日快乐——”紧接着孩子呆声呆气的声音,曲依举起手边的清水,真诚望向对面的男生:“生日快乐。”

雷雨交织的傍晚,小火锅中不断冒出的烟气和康太太零零碎碎的唠叨正一点一点,驱散春夜的湿寒。

缓缓将杯子举起,靳坤环顾众人的视线最终迎上曲依静中带笑的眼:“谢谢。”

雨,也许还要再下一会儿,一觉醒来的明天,也许还将面临许多令人心情糟糕的事——但,那又如何?

无论怎样,冬天,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