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夜作祟似是春雨卷土重来的惯用手段,加之东南风的默契配合,遍地潮湿也像为了欣赏路人的谨慎步态而不肯轻易散去。
每逢此等不宜开展室外活动的天气,羽球社成员们一致的默契是放学直奔食堂。然而这天,曲依未先知会潘梓婷,便独自去了经济学院。
透过行道树交错的枝叶,隐隐能看见教学楼外高耸的石塑,越发靠近目的地,脚步前后交错的频率也越发加快;眼瞅就要冲过学院大门这道“终点线”,人行道上,像是陷入争执的三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别扯那些没用的,就是让你删图明白吗?”
说话的男生体格壮硕且面相粗犷,身边一个中等个头、浓妆艳抹的女生双手抱胸,此时,两人正向一名身材相对娇小的女生投去不满的目光。
“都说了不是有意在拍你们,还要我解释多少遍?”
面对男生的强硬要求,那身材娇小的女生死命护住胸前的相机,竭力反驳。
略带自然卷的黑色刘海,随意梳起的丸子头……
望着那身材娇小的女孩,曲依眼底一动:那不是任颖姗么?
“不管有意无意,未经同意使用别人的照片,你这是侵犯肖像权懂吗?”
浓妆女生的语气越发不悦,任颖姗的语速也越发迅疾:“为了这组照片我在这儿待了整个下午,反复对比很久才确定拍摄角度,凭什么你一句话说删就删?就算不小心拍到,也仅仅是背影而已,又不是正面,说什么肖像权,又不是明星,谁在乎你们长什么样?”
“跟她还废什么话!”
耐性率先耗尽的男生直接上前抢夺;知道相机是校方资产且价格高昂,任颖姗当然打死不愿松手。正值两人争抢之际,一辆满载纸皮的废品回收车快速朝这边驶来!
“当心车!”
听见人行道上浓妆女生惊慌的叫喊,待任颖姗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机动车道中央时,废品回收车刺耳的刹车声已不允许她有更多时间思考!
“哧——”
任那骇人的延长音生生碾过耳畔,一阵天旋地转后,任颖姗模糊的视线里渐渐现出一张同样惊魂未定的脸:眼前的女生正紧紧抓住她的双臂,光洁的额头上散着几缕凌乱的细发,乌黑的马尾却以一种带着莫名气势的形态垂在一侧的肩上……
“是你……”
“有没有事?”顾不上因急刹车而掉落在地的几捆纸皮,驾车的大叔将车停稳便匆忙赶来。
“没事吧?”见任颖姗依旧死死将相机抱在怀中,曲依这才松开手。
“相机没事我就没事……”确认怀中的相机毫发无损,任颖姗也松了一口气,“你呢,没事吧?”
“没事。”
“都没伤到吧?”看了眼她们,再看向旁边同样受惊不小的男生,终于放下心来的大叔边说,边将掉落的纸皮放回车上,“真是怕了你们这些学生,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没事算你们走运,万一有事,让家里怎么办……”
“没事吧你……有没有碰到?”待废品回收车驶远,浓妆女生这才靠近男生身边,关心的话却说得略显生硬。
“没事。”男生的回答也夹带着类似的情绪,“亏你刚才喊那么大声,还真把我吓到了……”
“谁吓谁啊……”
没来由的尴尬令男生将视线转向了任颖姗:“喂,你,赶快把图片删了,不想浪费时间纠缠了。”
“不行!”
“凭什么不行!”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曲依连忙挡在他们中间:“能别在路中间吵吗?”
“正好,这位同学你来评评理。”男生转而看向曲依,“我跟我女朋友吵架,她倒好,举个相机在旁边没完没了地拍,给我们当场逮到,一句‘不是有意的’就想走,你说我能放过她吗?拿着这么好的设备,放着大把有意义的内容不拍,偏爱偷拍别人隐私,新闻系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庸俗堕落?”
“那样的人就算有也是部分,不能代表整个新闻系,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行么?当时位置都定好了,你们恰好入镜我能怎么办?况且距离那么远,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在吵架还是在干嘛!”
“要拍照至少先询问别人的意愿吧?”浓妆女生上前一步,“在我的家乡清迈,也见过不少国外剧组赴泰取景,但哪怕是制作一部小成本电影,如果发现普通群众入镜,剧组员工都会尽可能找到那些人,向他们说明当时的情况,或是给予合理的经济补偿。无论他们是否接受,那样做都是出于对公民肖像权的尊重。我不知道中国人是否在意这些,也不想讨取任何赔偿,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删除相机里涉及我和我男友的图片。这应该不过分吧?”
家乡?那说得一口流利中文的浓妆女生竟然是泰国人!
惊讶之余,曲依也对此番逻辑清晰的陈述表示认同:“她说得也没错。”
“那我辛辛苦苦拍的照片……就这么没了?”
虽尽管心知那个泰国女生是在讲道理,可眼看自己忙活一下午得来的成果因为两句大道理就要不保,任颖姗还是很不甘的。
“到现在,你还是觉得照片更重要吗?”
“你的意思我懂,可……”知道曲依不帮自己也情有可原,任颖姗沮丧地翻看起相机里的图片,“这些都是我的满意之作,无论角度、光线,还是背景,全都安排得很好……况且当时,我真不知道他们在吵架!”
“拍这些要用来做什么?你也许真的不知情,但现在,他们也明确表示你不能使用这些照片了。”
“这些是要给四月份的电子校刊当插图的,图片素材一直是我和校报的另一个同学负责准备。”
“着急用吗?”
“急倒是不急,只是这么好的构图,不是随时都能碰上的……”
看出她眼底的不舍,曲依想了想,转向一旁的男生和浓妆女生:“你们也听见了,这些图片是要用在校刊上的,并不是偷拍或恶作剧。可以的话,能不能让她留下来呢?相机给我一下。”
她从一脸意外的任颖姗手中拿过相机,并递到那二人面前:“你们可以亲自过目,图片上的内容是否如她所说。”
男生接下相机,和浓妆女生一同看了起来。
“的确只拍到背影。”浓妆女生抬头看向任颖姗,“这些,真的只是用在校刊上?”
“嗯……那个时候,我是真不知道你们在吵架。”
见她目光真诚,浓妆女生转身和男生商量了一会儿,道:“图片可以不删,等下个月的校刊出来,我会亲自检验你是否真的信守承诺。”
“你说真的!”
“虽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相关的管理法规,但就算不是公众人物,我个人也非常反感侵犯他人隐私的行为。照片也好,视频也好,即便不是以盈利为目的,大家是不是想拍就能拍,想发布就能发布?所谓的‘言论自由’和‘传播自由’,是不是没有明确的法规制约,就可以认为它们是没有界限的?我决定不追究,一来是因为你证明了自己不是在偷拍,二来是因为我真心喜欢这个国家,留学的时间很短暂,我也不想让某些不好的回忆破坏了这个国家留给我的印象。”
“你能理解我的工作真是太感谢了!”任颖姗早已喜不自胜。
“别高兴得太早。”男生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屑,“这次姑且算了,你们这些人以后也悠着点,别举了个相机跟扛了门大炮似的,以为躲在镜头后面就能为所欲为……”
“行了,走吧。”
感到浓妆女生轻拉自己的胳膊,男生转身,语气古怪道:“去哪?”
浓妆女生的声音也透出别扭的温柔:“吃饭啊,这个时候还能去哪儿……”
“泰国也兴吃散伙饭?”
“什么叫‘散伙饭’?”
“情侣分手前一起吃的最后一餐呗。”
“我不要吃那个。”
“刚才不是吵着要分手吗,吃这个最合适了。”
“那是气话……”
“那……不分了?”
“都说了是气话……”
目睹了这对跨国情侣关系修复的全过程,尽管有被人当出气筒使了一回的后觉,但目送那二人十指紧扣的背影,任颖姗又不禁暗生艳羡:“吵架归吵架,遇到麻烦还真是一致对外呢。你说,要是大家都像这样,多替对方着想一些,世上的不幸是不是也能减少许多……”
耳朵虽然顺利接收到了这番感悟,曲依的视线却在放学后越发密集的人流中来回搜寻,直至看到一个眉目平淡的男生从教学楼里出来——
“你去哪……喂!”
顾不上任颖姗的叫喊,曲依拔腿便往前跑!
耳边急促的脚步声越发清晰,杨晔扭头去寻,迎面而来却是曲依神情凝重的脸。
“你现在……有时间吗?”
女生掩饰不住的急喘和眼中认真的神色令他莫名不安:“干什么?”
“我有事情想问你。”
“我没时间。”
见杨晔不由分说便要走,曲依忙将他堵住:“靳坤之所以动手,是因为你说他报告作弊,对吗?”
“……是我说的。”
“报告是他独立完成的,他没有作弊!”
“不!是你给他提供资料的!”面对那坚定的目光,杨晔胸中未能全然平息的不快再度迸发,“那天下午放学,在西校区,你跟他谈话结束后,你们社团那个个子小小的女生也来了,你们三个后来是一起走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你还有什么可说?”
“那天……你听见了?”一切终于明朗的同时,曲依也越发为对方断章取义的做法感到荒唐,“就因为那几句话,所以你认为他作弊?”
“不是‘我认为’。事实摆在眼前,他要是没作弊,为什么无论训导员怎么问,都不说你给他提供资料的事?”
“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事情究竟是怎样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敢动手,就要付出代价。”
“他会动手打人……仅仅是因为你说他作弊吗?”
“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去问他?”
说完,他冷冷地从她身边走过。
早春的风,尽管温柔,却依旧残留了冬的余寒。
确保已给足了让对方冷静的时间,任颖姗这才小心靠近曲依:“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先走了。”
“说出来我也许可以帮你!”
“为什么……”
“你刚才帮了我,现在让我帮你!”
曲依脚步一顿:“你不用这样……”
“让我帮你吧!”眼底带着淡淡的愧色,任颖姗并不放弃,“这样我也能好受些……”
次日中午。
“要给我的东西……就是这个?”
望着任颖姗递来的笔,曲依有点意外。
昨天下午,她将事情的概要告诉了任颖姗,于是对方约她次日在食堂见面,说有东西要给她。
“这不是普通的笔,是录音笔。”
“录音笔?”
“我们班常有采访实训,要求大家不仅懂得做笔记,更要能灵活使用录音和录像设备。”一一介绍过每个按键的功能,任颖姗不忘提醒,“这原本是校报采访学生会新学期工作安排用的,但负责文编的前辈临时提出修改建议,所以采访时间延后了两天。具体的使用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现在有两天的时间取证,备份好音频后,记得把录下的内容删掉。”
曲依这才发现,笔身下端还贴着带有“教具二”字样的标签纸:“这样做……会不会有点……”
“‘有点卑鄙’吗?”任颖姗看穿她的担忧,继又将一张纸条交给她,“东西我已经借给你了,用与不用决定权在你。”
“地址?”
“杨晔家的地址。”
“你怎么会有?”
“你们社团的梁媛媛跟我同班,跟她关系要好的蒋斯远又是杨晔的室友。想查他的住址易如反掌。”
“为什么让我从他的家人下手?”
“你知道这学期报到的最后一天,靳坤、杨晔,以及他们的家长都被叫来学校了吗?”
“我知道。”
“我认识几个会计专业的人,其中就有一个,听到了他们部分的谈话。据那个朋友的描述,杨晔妈妈和靳坤妈妈之间完全是一种‘认识了好几年’的氛围。”
认识了……好几年?
“我去打份汤。”任颖姗兀自起身,走向汤水橱窗,拿了一份热腾腾的冬瓜排骨汤;正往回走,一个高挑明丽的身影却让她定住了脚步。
“这么早来吃饭?校报最近……不是要采访学生会么?”
将近三四个月的冷战,尽管王琪依旧是一副高傲的姿态,声音却将她内心因再次见到好友的情绪动摇暴露无遗。
感觉她似乎已经消气了,任颖姗也尽可能让态度显得自然:“前辈要改稿,采访延后了。这两天暂时没有任务……”
“就你一个人?”
“呃……不是……”
知道避不开,任颖姗索性走到座位旁;循着她最终停下的方位看到曲依,王琪眼角的泪痣惊怒地一颤:“你居然跟她在一起?这真是……呵……”
静静望向笑容讽刺的王琪和默默不语的任颖姗,曲依没有说话。
“原来如此,难怪你那时不按我说的做……”像是受了极大的蒙蔽,王琪眼中是无处敛藏的愤懑,“私下跟我讨厌的人交朋友而不被发觉,你真是有本事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让你解释别插嘴。”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王琪的理智几乎被怒火烧光,“可以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讨厌我讨厌的人,你就是这么和我做朋友的?就因为他拒绝了我,你觉得跟着我希望渺茫,所以打算换边站?”
“那件事我的确没有照你说的做,可那跟曲依无关,我们今天在一起是有事要谈,你不要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是你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想起几日前,曲依和金融系几个男生发生矛盾,最终竟是厉修出面调停,王琪便更难释怀,“既然你站在她那边,也算正式跟我划清界限了。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倒也不妨给你个忠告……”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
以为两个女生不知何时已言归于好,端着满满一盘食物走来的张锡京正要发问,却惊奇地发现了夹在她们中间的曲依。
瞥了眼满头雾水的张锡京,王琪俯视任颖姗的双眼寒光凝闪:“很快你就会明白,为了她而背叛我,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诶,怎么回事……”张锡京愣了愣,忙追上大步迈去的高挑女生,“不一起吃吗?”
“锡宝你听着,以后不准和任颖姗说话。”
“啊?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正式绝交了……”
任颖姗并不去追,只默默坐下,低头喝汤。
“有误会的话,不去解释清楚吗?”
看她们变成这样,曲依不禁想到过去的自己和柳瑛涵。
“以她现在的状态是听不进任何话的,况且,一昧迎合她的小姐脾气我也会累的啊。”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搁下汤匙,任颖姗抬起头,“趁现在,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坦白?”
“上学期校庆的前一晚,幕布排序被打乱……其实是我做的。”
“校庆那时……是你?”曲依震惊,“为什么!你知不知道颜妍当时差点崩溃!”
“因为王琪。”任颖姗深呼吸,道,“她一开始是让我悄悄把一部分幕布扔掉的。担心会影响整个校庆的开展,我才临时改变主意,只打乱了排序……”
“居然是这样……”
“事后,虽然很不安,但看她那么开心,我也没有多想。谁知道,上百张幕布,你们居然赶在校庆之前重新排好了顺序……因此,王琪登台表演之前还和我吵了一架;表演结束后,她突然决定向厉修表白,但被对方态度明确地拒绝了。”
厉修在校庆那晚……拒绝了王琪的表白!
校庆后的一段时间里,王琪显得很没精神,对任颖姗的态度也很冷淡,后来干脆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原来是因为告白失败么……
“可以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讨厌我讨厌的人,你就是这么和我做朋友的?就因为他拒绝了我,你觉得跟着我希望渺茫,所以打算换边站?”
想起王琪刚才的话,曲依心底轻鸣:“那个时候,你没有照她的指示把幕布扔掉,是因为……厉修吗?”
“呃,你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啊,抱歉,想到就直说了……”
“算了,那样说也没错。”任颖姗垂下眼睛,两腮有浅浅的羞意,“那是他担任学生会主席以来负责的第一个校庆,我不想……给他造成太大的麻烦。”
“你……喜欢厉修?”
“嗯……”
“王琪……也知道?”
“校庆那晚,她冲我发了很大火,我当时也生气,说她如果真的喜欢厉修,就应该知道这样做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就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厉修……我承认了,而她觉得我出于私心没有帮她,就不理我了。”
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倾肠而出,任颖姗感到周身都轻了一圈。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可以替我保守秘密吗?”
“……可以。”
“答应这么快?你都……不问原因吗?”
曲依微微一笑:“是为了保护王琪,对吧?”
任颖姗也露出笑容:“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你了。”
“为什么?”
“王琪总是尽情展现魅力,渴望吸引所有的人,但因为外部表现与实际性格不符,所以常显得高不可攀;而你,虽然有意将自身闪光的部分隐藏起来,但只要愿意靠近了解,就还是能无障碍地将人吸引过去。”
有的时候,人们竭尽全力想要展示出来的,往往是他们所不具有的。
真正拥有力量的人,无须刻意制造声势,那忠于本心的自信自会令其内部的强大无从匿藏。
而那样的自信,正是王琪自身并不具有且又无法到位地表现出来的。
“这算是新一代媒体人的直觉?”
“准确说是新一代女记者的直觉。”
“跟你一比,我的直觉好像不是很准……”
与靳坤接触的过程中,某些荒唐的“直觉”常令曲依感到无所适从。
留意到她眼中细微的变动,任颖姗唇角一弯:“也有可能其实是‘准’的,只是你不敢相信罢了。”
下午,雨势无预兆地变大了。
和多数男生一样没有带伞的习惯,靳坤迎向楼前透明的雨帘,继续前进的意识与匀速交替的步伐此刻也保持一致。
“闷头闷脑往哪儿去?”一把黑色大伞忽然横亘在他眼前,“那么大个人,下雨也不知道挡一下。”
认出伞下那人黝黑的脸,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短暂一滞。
“一起吃饭吧。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一会儿也可以告诉我。”
“我没什么好说。”
面对他拒不合作的态度,辛凯似乎早有准备:“那就只吃饭,不谈别的。”
“不必了,我晚上有兼职。”
“工作之前至少要吃饭吧。”
“在外面也可以吃。”
“就我们三个,没有别人。”
辛凯侧过身,只见闻蕙芯举着一把靛色的伞站在他身后,略带一点褐色的双眼掺着薄忧,在雨雾中更显动人:“原本想叫上曲依的,可她说有事要办,不能一起来……”
不能一起来么……
靳坤默然,胸中尚未痊愈的不安很快又被新的情绪咬住:对于曲依因他而遭受的麻烦和看向他时的担忧,他最终选择了旁观,甚至视而不见。
主动将她推开的人明明是自己,决定带着所有潜在的危险远离她的也是自己,可当一切真的回到了原点,他又感到深深的后怕……
恰好见到此幕,一旁男男女女几名学生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那不是靳坤么?”
“你看他对面的美女,是不是跟闻蕙芯有点像?”
“像屁啊,就是她好吗?”
“那不是辛凯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谁啊?”
“他你都不认识?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啊,不仅是商学院的名人,还是前任学生会主席,跟厉修一样年年拿奖学金的!”
“喂喂,三个人一起走了!”
随即,一个男生不解地摇头:“前任学生会主席、校花……我天,那家伙到底什么命?”
雨声越来越响。
一旁,面朝那三人离去的方向,杨晔木然站在雨中,仿佛过度吸收了金属伞柄上的低温,他越发冰冷的手指竟止不住颤抖起来……
夜幕下,某居民区黑魆魆的单元楼内。
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光对照过纸条上的门牌号,曲依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按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门铃——
开门的中年男人穿浅灰色高领线衫,个头不高,身材偏细瘦。
迎上对方疑惑的视线,骤然提速的心跳令她攥紧了手中的纸条:
“您好,请问这里……是杨晔家吗?”
至翌日中午,大雨依旧不停。
下了课,厉修与同系的两个室友一同去吃午饭。
“老劳最后的问题那么刁,你怎么不直接用课本的例子回答?”
“课本的案例大家都懂。他那样问不是要考我书背得如何,而是撇开教材从实际入手分析行业形势。不管学什么,只知道书本上的理论,眼界也会受到局限。”
“回去你一定得给我们讲讲,让大家都长长见识。”
“厉修就是厉修,好像都没有不擅长的。”
“‘不擅长’的,当然有……”经过楼梯转角,厉修鹰般敏锐的目光不经意捕捉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学院一楼的宣传角,一个眉眼平淡的男生和一个马尾高扬女生四目相向,神色同样紧促。
“有吗!是什么!”
往日的威势一点一点在厉修眸中汇聚:“餐厅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到。”
“啊,哦……”
室友们不敢多问,只有默默离开。
一楼宣传角。
“你究竟想怎样?”
没想到对方会再次找来,杨晔脸上除了不快,更比昨日多了一丝厌烦。
“你很讨厌靳坤?”
整夜的思考仿佛削弱了曲依面对杨晔时的焦躁。
“让人讨厌是他的特长。”
“那么让他被人讨厌,一定就是你的特长了?”
她自若的语气和目光令他不安:“与其因为上一次没发挥好而没完没了地找我,不如一次性把能想到的都说完,虽然这样做也不会给他带去多少实质上的帮助。”
“去承认错误吧。”
“啊?”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你至少有一次自主选择的机会。”
“你们这些人都疯了么,一个个的都白费力气地帮他……”
“‘你们’?”
“先是你,再到辛凯、闻蕙芯……出了那种事,居然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围着他转,倒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线?”
是啊,昨天下午,闻蕙芯和辛凯一起去找靳坤了……
看来担心他的人不只是她一个啊——
“不过无所谓了。”稍加冷静,杨晔的唇角继而轻松一扬,“他如果不愿意解释,事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这么说,你是不会主动认错了?”
“作为受害者,我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亟待‘承认’的错误。倘若真有什么重要部分被我遗漏了,还请既非当事人、又非目击者的你及时指出?”见她没有回应,只是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默默注视着他;明白了对方的“胁迫”其实并无可靠的支撑,杨晔哼笑着转过身,本就平淡的眉目亦比之前更加舒逸了,“机会已经给你了,居然说不出来吗?要不要我发发慈悲给你时间回去想?需要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
“我就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结束的,我跟他爸也讲过不止一次了,让他别去招惹靳坤,哪怕装做互不认识都好!可这孩子……他就是不听啊!”
午后,人影稀零的一楼大厅,安静得只能听见沉重的雨声。
听到空气中忽然响起了熟悉的中年女声,一种使人汗毛直立的恐惧瞬间令杨晔动弹不得:“那是……什么……”
依旧默默望着他,曲依只字不答。
紧接而来的声音同样来源不明,但听着明显较前一个女声年轻许多:“杨晔被打,您当时为什么不要求对方赔偿呢?”
“对方打人是不对,但非要追究起来……也是我们有愧在先……”
“具体是怎样的‘有愧’?”
“这个……我……我不能说。”
“这很重要,既然知道靳坤不是无缘无故打人,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呢!”
“我……我不知道!你就不要问了!”
“她不说,我来说。”正当那中年女声犹豫之际,一个略为沙哑的中年男声随之响起。
“跟外人你说什么说!”
“你不要管!”中年男声话中含愠,“认识靳坤的时候,杨晔才上初中。照规矩开学之前先要军训,跟同年龄的男孩子比,杨晔还是太柔弱了,导致军训的头一天就被同寝室的男生欺负,他们使唤他洗制服、跑腿去小卖部买零食。”
“老公不要说了……”
“寝室一共八个男生,到最后,敢替他出头的就只有靳坤。杨晔当时打电话告诉我们,说其中一个叫‘靳坤’的孩子把欺负他的几个男生打了一顿,为此,他和那几个被打的学生被教官抓出去,罚做了两百个俯卧撑。”
“您的意思是,他曾经……帮过杨晔?这样的话,他们两个为什么还……”
“我是一名外科医生,常要面对各种急诊患者,一忙起来基本都是住在医院职工宿舍的,家里的事情很难顾得上。杨晔跟他妈妈在一起,习惯了被照顾,被保护,缺乏男孩子该有的勇敢和坚强,开学没多久,就遇上校外的社会青年收保护费,杨晔不敢告诉我们,就只能任人索取;我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军训时欺负他的男生找来的帮手,还威胁说要是敢告诉老师或家长,就让他在学校里待不下去。”
“校园霸凌么……”
“没错。”
“后来呢?”
“后来,出面帮他的还是靳坤。关于那孩子的情况,我也是通过其他家长了解到的。据说从小学开始就有严重的暴力侵向,地段内的好几所初中都不愿接收他,可他母亲是一个很有手腕的人,似乎是动用了很多关系,才将他送进了学校,还跟杨晔进了同一个班。”
说到这里,中年男声发出一阵短暂而沉重的叹息:“那孩子虽然名声不好,但还是很有正义感的。知道那些坏孩子每天堵在学校外面,他就每天跟杨晔一起放学,送他去公交站。那时是冬天,经常六点不到天就黑了。估计是知道靳坤不好对付,没多久,那些坏孩子带着几个小混混又去找他们麻烦,都是男生,那种情况肯定免不了要打架,到最后,几个人被恰好路过的巡警逮了正着。等我们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其他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杨晔却几乎毫发无损。”
“那时他……靳坤……也受伤了么?伤得重么?”
“脸上虽然有几处淤青,但已经算轻的了。另外几个被他打伤的男生,最严重的甚至下巴都脱臼了。我因为还安排了一台手术,就赶回医院了,剩下的事情都是杨晔妈妈在处理……后面的事,你自己说吧。”
安静片刻后,之前的中年女声再度响起:“那时,杨晔原本准备参评市三好学生的。出了那件事后,因为和靳坤交朋友,他在学校里经常受人指点,说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根本没资格评三好,一些原本和他要好的孩子,也开始排挤他……为了让他的生活恢复正常,我让他在学校开调查会议的时候,和那个孩子……撇清关系。尽管到毕业都一直同班,但自那以后,他们两个也彻底没有来往了……”
“本以为等杨晔升高中后这一切也会结束了,没想到两个人后来又进了同一所高中,现在还在同一所大学念同一个专业……不是冤家不聚头,用来形容他们的关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中年男声缓缓接下去,“高中那时,他们分在不同的班级,杨晔虽然性格不够坚强,但成绩一直很好,期末也经常拿奖状回来。有一次家长会,是我亲自去的,当时,杨晔的班主任展示了高二理科班的年级排名,靳坤的排名居然在杨晔之前。回家以后,我和杨晔谈了这件事,他马上生气了,说我拿一个小混混跟他比;还说无论靳坤的排名多靠前,因为时常无故缺席集体活动,他也绝对没有资格,受到任何形式的评奖……这次出事后,杨晔的治疗是由我亲自负责的。虽然昏睡了两天,但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导致他昏厥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大脑受到外力重击,而是操劳过度,因为出事的前一晚,凌晨一点多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复习得太久眼睛难受,看不清东西……”
“事实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学校说清楚呢!因为你们的隐瞒,他现在已经被记过了!”
“这种事怎么能说,说了我儿子这辈子就毁了!”中年女声顿时激动起来,“就算我们杨晔没事,可靳坤打了人是事实。你是没看见他在学校的态度,打了人,别说解释,从头到尾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自己不认错,还指望我们说实话,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没等杨晔听完全部的内容,一系列声音便戛然终止了。
“你竟然……”
“听完这些,你打算重新考虑我刚才的提议了么?”
过道旁的隐蔽处,厉修紧紧盯着曲依从口袋里拿出的笔,不多时,便发现了笔身下端的标签纸——前天下午,校报的人曾用这只录音笔采访过他,原本还剩下几个问题,但因为负责文编的人要修改一些提问要点,原定昨天的采访便被延后了两天……
那支笔是学校的公物,何以竟到了曲依的手上……
“为了帮那种糟糕的家伙,竟然使这种卑鄙手段……”
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了面颊,杨晔平淡的眉目瞬间扭曲起来。
“不用把我想得太好。毫无办法的时候,我也难免不做小人。”
尽管已将录下的内容温习数遍,面对杨晔的狡辩与虚伪,她仍难长久地保持冷静:为了自保,竟然可以一次次地牺牲他人的名誉,出于嫉妒之心,竟然可以一而再地将多次帮助过自己的人推向深渊——这样的人,竟非要遭人算计之后,才能意识到此类行径的“卑鄙”么?
“就算那样,又有什么用呢……”尽管已丧失了大半的“自信”,杨晔依旧试图挣扎,“如果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你手上这份证据,又能证明什么呢?”
“那样的话,我会亲自去说。我会告诉所有人,他写报告的材料是我提供的。”
“你还是不明白啊……你以为他保持沉默是为了什么?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不在乎被记过,还是因为拒绝向我道歉?”
“什么……意思?”
“按照他一贯的做派,就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也绝不会把无关的人拖下水——他不提你,就是不想让你受到牵连;要是知道你主动跑去自首,估计他会疯掉……”
伴随着下得越发凶狠的雨,开春的第一声雷鸣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震碎了曲依内心的最后一丝宁静。
“原本打算让你自己选的,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重新回到她眼中的决然之光令杨晔没来由地一哆嗦:“你想怎样?”
“给你一天的时间,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跟学校交代清楚。”
“一天?我刚才说的你都没听懂吗?”
“给你一天的时间,不是出于慈悲,而是告知你最后的期限。”
“你真是疯了!”
“人活一辈子,总得疯一次。”
“他已经主动和你撇清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
“他和我撇清关系,是为了保护我;倘若我为求自保而真的接受了,岂不是成了跟你一样的人?”
“你以为这样做能改变一切吗?”至此,杨晔掩饰恐惧的假面具也被彻底击碎,“就算真相大白,也不能改变他打人的事实!大家依旧会讨厌他,依旧会视他为异类,你难道要跟他一起下地狱吗!”
“有他在,哪里会是地狱?”
“哼……你其实也害怕吧?真想帮他的话,怎么不跳过我直接去说……”
“说明真相以外的任何事,你都不需要操心。”将录音笔放回外套口袋,曲依的双眼宁静如同无风的海面,“最迟后天中午,在那之前如果训导处的人没有来找我,那么所有被你‘遗漏’了的‘重要部分’,我一定会‘及时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