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章三十四

周四上午,最后一门科目的考试结束。

走出考场,冷空气将曲依久绷的眉头轻轻推展,望着手机屏保上安静笑着的小雪人,她也微扬嘴角。

考试前三天,因夜晚气温太低,她没有继续去图书馆,但通过潘梓婷得知,靳坤和同专业的人相处得很顺利,偶尔会因为解题方式与人产生分歧,或是和不服气的张锡京打嘴炮,但总体还算融洽。

“去社团吗,现在?”

潘梓婷十指相交,做出反向拉伸手臂的动作:这样寒冷的天气,连续一个多小时保持相同的姿势,血液循环不畅的胳膊难免有些僵涩。

“走吧。”

感觉她放松身体的样子笨拙却可爱,曲依走过去,替她捏了捏耸起的双肩。

由于考试安排比部分专业推迟了一天,金融系明早还有一场专业考试。

虽然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面,但想到靳坤现在也许正与班上的人一起准备明天的考试,想要看到他以及听到他的声音的念头,便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放假期间,学校不负责保管学生的私人物品,离校前大家必须把存在社团的球拍取走。

“终于考完了,收拾东西回家过年!”

薛嘉丽托着行李箱,打算把球拍还给学校的器材租借点,然后搭乘两个半小时的动车回家。

“这就走了,不吃中饭?”

考试虽已经结束,但因为家远,根据预订的车票田玊要晚两天才能动身。

“路上先吃点零食垫垫,回家再大补。我妈知道我回去还特意炖了牛肉!”

“准备养膘过冬呢?”

辛凯边说,边将散乱的桌椅摆好。

“就当你夸我瘦了……不是考完了么,学长还不回家?”

“谁叫我是社长呢,不盯着你们把东西清空了,不放心走。”辛凯说着,又转向一旁青白削瘦的林铮,“你那边怎么样,订到票了么?”

“订到了,明天中午走。”

头一回到大城市念书,头一回经历春运,因为缺乏经验,林铮之前跑到车站售票窗口去买票,可排队的人太多,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合适的车票了。好在辛凯教他关注售票平台的退票信息,他这才成功“捡漏”,买到了合适的车票。

“那就好。对了,你家那边……好像是县城吧?”

“嗯,是很小的地方。”

“小地方年味才浓,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相串门道贺,换做我们这里,不认识也自动找上门的人,不是搞推销的就是骗子。”

“学长喜欢吃什么,我们那里没什么像样的特产,但我家种了苹果树,可以给学长带一些……”

整整一个学期,辛凯教了他很多东西,也帮助内向拘束的他融入了城里人光鲜亮丽的社交圈。无以为报的他除了认真念书和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一直没有什么更具体的表示。

“自家种的苹果树吗?”听他这么说,田玊不禁有些羡慕。

国家丰富的物产,一旦摊上“人均”二字往往就不够分了。虽然通过计算也能得出人均占有的具体数字,但能像林铮这样说出“这是我家的树”的人,又有几个呢?

“是的……”面对这个模样并不出挑,发型却编得很精致的女生,林铮莫名有种如临大敌的紧张,“你……喜欢吃苹果吗?”

“问她还不如问我,我喜欢吃啊!”

眼见薛嘉丽忽然冒出来,田玊睨了她一眼:“你还不走,想晚上睡车站啊?”

“便宜你,这就走!”薛嘉丽拖着箱子,边走边回头嘱咐,“林铮别忘了,发苹果的时候算我一个啊!”

“好……”

像是从未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存在感,林铮细弱的声音明显也有些颤抖。

“那……也算我一个吧。”

听到田玊的声音,方才缓解的紧张感再度攫住他的神经:“算,算什么?”

“笨,当然是苹果了。”

“哦,好的……”

如果一时的紧张仅相当于一块砖头的体积,那么此刻,林铮的主观意识已经建好一幢小楼了。

默默注视着活动室里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曲依竟觉得胸口像是被某种说不出的感觉充满了。

如果没这些人,现在她的四周会是怎样的风景呢?

没有加入社团的话,或许不会见到曾经的好友,也不会有机会将过去的误会解开,更不会拥有比独自一人所能获得的更多的宝贵体验。

想要保留的,那部分已找到的自我,不想因任何事物而做出改变。

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找到的自我,就好比是照镜子时才能看到的自己,能看到,但不全面。又因为没有更多需要考虑的人,她起先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可置身于集体之中,一切又不一样了。

陌生的集体和熟悉的集体,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好比未经打磨的铜镜,可以映出人影,成像却是模糊甚至扭曲的,后者则是精工细制的明镜,不仅映出人影,更将个体的优点和缺点一一呈现,并还原为更贴近真实的模样。

自己是怎样的人,想要成为怎样的人,透过熟悉的集体,透过无数面明亮的镜子,可以获得更全面的答案。

“嗡——嗡——”的手机震动音忽然响起。

见来电显示是“靳坤”的名字,曲依的拇指愣了半晌,可期待与好奇还是令手指屈服于重力的引导,接通了电话:“……喂?”

“……是我。”

尽管置于周围一片嘈杂人声中,他略带鼻音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

“哦……有,有事吗?”

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开心,大冷天的,她握住电话的手竟直冒汗。

“你们专业……考完了么?”

“考完了,今天上午是最后一科。你……怎么知道的?”

“正好……听见。”因为张锡京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潘梓婷打电话,加上嗓门又大,旁人想听不到都很难,“因为明天的考试,现在……”

“还不进来!老师来了!”

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不仅是曲依,连旁边的辛凯也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怎么那么像张锡京的声音……”辛凯走近两步,当他从曲依因声音刺耳而拉开距离的手机上看到靳坤的名字后,忽然笑着轻声道,“可以让我说两句吗?”

“啊……可以。”

像是被人发现了隐藏得极好的秘密,她的双颊微微鼓起了一些。

推开故意冲自己大喊的张锡京,靳坤重新接起电话:“因为明天的考试,老师临时要纠正一些笔记,中午……也许不能一起吃饭了。”

“要我给你送饭吗?”

不料电话那头竟响起了辛凯的声音,靳坤嗓子一沉:“怎么是你?”

“我说想跟你聊两句,她就把电话给我了。不过……你平时跟曲依说话,居然是这样的?”

原本只想同他开个玩笑,可听过那汇报般耐心细致,且仿佛掺入了某种特殊情绪的回答,辛凯脸上的笑竟无法全然展开。

当着闻蕙芯的面,也没见他主动说过这么多话,况且那样的语气……

就是对自己这个“一社之长”,他也从没这么斯文过啊!

“不能一起吃饭这种事,居然跳过我直接告诉曲依,重色轻友的小鬼……”

“把电话给我还回去!”

想到她也许就在旁边,靳坤面上不由得一烫:辛凯那家伙的保证果然是不可信的,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会说出去,却还是一而再地当着她的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喂……是我。”像是听到了他的厉喝,再次接过电话后,曲依的声音比之前更紧张了,“等会……不来吃饭?”

“嗯……还在教室。”让辛凯撩拨一通,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他竟有些不淡定了。

“那我就……先放假了。祝你明天考试顺利。”

“嗯……”

“啊还有,考完试……记得来社团拿球拍。”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风吹树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靳坤……不跟大家一起吃饭吗?”

潘梓婷小心提问。

“嗯。”站在窗边,曲依平静的脸上寻不出哪怕一丝的失落。

“那一会儿……你还去吗?”

这问题使她略感讶异:“当然去。”

让她把自己看得比之前更清楚,让她愿意重新与集体建立联系的人,除了靳坤再无其他。所以就算没有他在身边,那份失而复得的面对所抗拒之事的勇气,也再不会轻易丧失掉。

对她而言,他无疑就是最能让她看清真实自我的那面镜子。

也因为他,她想要成为、且展现出更贴近真实一面的自己。

周五早上,金融系最后一门科目的考试结束了。

“居然真的考到那一章!幸好笔记更正得及时,不然肯定白白丢分!”

“一下改那么多内容,还担心会很难记,背书什么的我最不行了,但总结成关键字或词组就好记多了,虽然分析没写全,但几个大的得分点一个都没落下!”

“这一门平常就感觉吃力,照这样估计有希望过……诶,靳坤!”

几个男生边说,边追上前方一撇高挑而孤单的背影。

“喂!”

其中一人没多想便伸手扶住那人的肩,下一秒,又因男生微皱的眉头而尴尬地收回了手。

“怎样?”

靳坤垂目,望向几个明明每天都会见面,却陌生得几乎叫不出名字的人。

“呃……就是昨天,你怎么发现笔记有错误的?”

“不完全是‘错误’。”想起自己昨天被老师点名给大家讲题,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了然地一闪,“看过前几年的考题后,我去对比了旧版的课本,虽然是同样的章节,新版课本却将部分要点移到了后一章的内容里。如果继续按照旧的笔记复习,答题时肯定会添进多余的内容,虽然不一定被扣分,但也不会得分,非写出来只会浪费时间。”

笔记的问题,早在做题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因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他也只在考试前向老师提过一次。没想到老师回去仔细看过后,觉得有必要通知全班人一起改正,考虑到昨天下午没有考试安排,早上的考试结束后,老师连饭都顾上吃便把大家集中到教室,对现有笔记进行了更正。

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考试居然就考中了这个知识点。恰好对应的题又是分析题中的一个难点,像要刻意使人受制于此,若是答不好这题,后面的答题也会一并受到影响。

他这“随口一提”,竟成了今日答题制胜的关键,怎能不让人意外!

“你也算为班上做了大贡献,那帮人心里指不定怎么谢你呢。我们现在去食堂,一起吗?”

头一回受到同班人的邀请,靳坤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不了,我直接回家。”

“也是,这时候当然没有比回家吃一顿更好的了……还好明天就能回家了!”

“出来大半年,就惦记着老妈的油焖大虾,每只都是又大又肥,食堂那种细豆芽一样的根本没法比。”

“我爸做素菜那才叫一绝。什么豆腐啊,野菌啊,浇了酱汁跟荤菜几乎是一个味道……”

“诶,蒋斯远,杨晔!正好,一起吃饭去!”

楼道转角处,面色暗沉的杨晔缓缓回过头来:“你们去吧,我想回宿舍……”

“没事吧你,看着像……没睡好?”

一个男生担心道。

作为室友的蒋斯远直言不讳:“昨天熬到两点才睡,早上起来光顾着看书,东西也没吃多少……”

“基础那么好还要熬夜?”一个像是缺乏眼力的人反而打趣,“你都这样了,要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办?”

这才注意到从楼上下来的靳坤,蒋斯远连忙招呼:“行了,不是要吃饭吗,走走吃饭去……”

一群人打打闹闹下了楼,杨晔却没有跟上去。

此时,除了负责收卷的老师,教学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见杨晔呆滞地站在楼道边,靳坤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耳边却幽幽传出一个略显虚弱但清楚的声音——

“想做什么呢……”

没有回答这受事不明的一问,靳坤的脚步却自然地停了下来。

杨晔显然并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先是社团、圣诞派对、报告,现在又是更正笔记……为什么不继续一个人待着,非要做碍眼的事呢?”

靳坤转过身,脸上是清晰可见的淡漠:“你觉得碍眼吗?”

“当然。”

“因为我比你做得更好?”

“更好?”平淡的眉眼古怪地动了动,杨晔脑海中连带忆起去图书馆复习那晚,厉修说过的话:

“不过班上多数人都和教授一样,认为靳坤的报告……更胜一筹。”

“就算是类似的东西,人们也总会选择相较之下更好的。”

类似的东西,是指报告吗,还是指自己和靳坤?

自己和靳坤“类似”,而靳坤“更好”么……可笑!

“嘴上说不需要任何人,其实心里很希望像我一样吧……像我一样,被同伴围绕,被集体接纳,为实现这些想法,就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冒险一试,对吧?”

“像你?”靳坤嘴角微扬,眼中出现久违的谑色,“牺牲别人的名声保全了自己,再向毫无意义的‘集体’和‘同伴’摇尾乞怜……我怎么会像这样的人?”

“兴许因为过度放纵导致名声太坏,而无法顺利达到某些目的,所以现在企图尝试改变呢?”

不管杨晔先前所言是多么滑稽,可这一次,他无法反驳。

与固有印象的差别越大,所发生的变化就越是引人注目。

是的,他想要改变,仅仅为了一个人,他也想要改变;却忘记了,那些只为她呈现的变化,在旁人看来竟是放大了数倍的。

“终究还是要像我一样,向毫无意义的‘集体’和‘同伴’乞求接纳么?”杨晔语气讽刺,眼中满是一触即发的怨恨,“仅仅是让人觉得碍眼,已经不足以强调你的存在感了吗!”

“‘仅仅’?”

“不过那种事情,你怎么会亲自承认呢?”

“哦?”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渐而升起寒雾,“听着像是又掌握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像是被对方眼底细微的闪光盯得浑身不舒服,胸中憋了很久的一口气顿时冲上杨晔的喉咙:“有胆子藏着那样的秘密,还怕有一天会被人知道?”

“我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那个叫‘曲依’的女生,”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对方眼底尘埃碎裂般的动荡令杨晔脸上的怨恨也变得更加锐利,“你写报告用的材料,是她提供的吧?”

“……什么?”

“自己办不到的事,也开始学会利用女人了?”

一把揪住杨晔的衣领,靳坤浅麦色的拳头青筋暴起:“你到底在说什么……”

“哦,不仅是她,还有闻蕙芯……”仿佛正在欣赏靳坤此刻的愤怒,杨晔神情自若,“正义使者”的立场让他毫无恐惧,“玩弄人心这方面,你的确比我‘更胜一筹’啊……”

“‘玩弄’?”

“那个叫‘曲依’的女生,她都知道么?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知道靠近你会面临什么后果,还会毫不动摇地留下吗?”

听出那是有意挑衅,盛怒下的靳坤还是干脆地松开了手:“不清楚的事留着骗自己就好,拿出来现眼只会让你显得更加无能。其次,别再让我听见你提她的名字,很脏……”

他明白,拳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能不用的时候最好不用,因为就算迫不得已用上了,也并不会让自己显得更有道理。

“脏?”不料对方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受到轻视反而令杨晔产生了比直接挨揍更令人蒙羞的恼怒,“为什么不揍下去,像过去一样毫不犹豫揍下去啊!社团活动室那次,你不是很想动手吗,别告诉我是因为她你才没下手!”

“我让你不要再提她。”

“你以为仅仅是这样,你就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吗?别妄想了……”眼看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再度泛起波澜,杨晔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决绝,“对于多数人,也许会因为这些改变而记住你,但对于一部分人,不动用拳头他们就会忘掉你。”

“闭嘴……”

像要将牙齿磨碎的吐字颤抖着,从靳坤逐渐冻僵的唇边溢出。

注意到那浅麦色的五指再次勾勒出拳头的轮廓,戳中对方痛处的快意令杨晔的言辞愈发激越:“想要像正常人一样吗,想要和正常人在一起吗?可是再这么‘正常’下去,你的父母就真的要忘记你了!”

一时间,随着深冬里不断拉扯枝叶的北风,无数熟悉的声音涌入了大脑——

“不要再胡乱动手了!你已经五年级了,再过两年就要上初中,这样下去难道要辍学吗!”

“把字签了吧。签了字,一家人才能好聚好散。”

“想用这样的方法困住我们吗?这样的话,你也不会好受的……”

不……

不需要好受……

既然是“一家人”,同样的难受,理应共同承受——

这样想着,靳坤再次举起拳头,狠狠砸向满目惊恐的杨晔!

除夕之夜,和曲家的亲戚吃过饭,大人们还在饭桌上聊天,曲依则独自坐在客厅一角,回复朋友们发来的贺岁信息。

好友中有潘梓婷、柳瑛涵、周舒诚和景瑶,亲戚中大部分是父亲这边的人,但向来关系疏远的舅舅和舅妈也打来电话,说初三晚上陆秀敏和现任丈夫预订了餐厅,邀请陆家的亲戚一起吃饭,让她有空也一起来。语气中能够听出,舅舅一家对母亲的再婚对象很是满意,虽然以前分家产时也吵过闹过,但现在听说母亲嫁了公务员,又当了画廊老板,谈及母亲时的态度也亲切得仿佛一家人是向来和睦的。尽管如此,想到校庆那晚陆秀敏面对自己时的态度,她还是推拒了。

“依依今年大一吧,交男朋友没?”

觥筹交错间,正忙着抢红包的表姐回身问了一句,这倒好,席上的长辈们也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呃……没有。”

因为是曲家唯一的女孩子,两个堂兄弟小的还在念高中,大的刚接触工作,相比之下她既不面临高考,也不着急就业,处境似乎是目前最轻松的一个,如此一来,个人问题便难以幸免地成了长辈们无聊之际的谈资。

“现在谈还早。这个时候就应该安安心心读书,多学点知识,以后好找工作!”

听表姐这么说,思想传统的姑父第一个反对。没错,在对于表姐的教育上,姑父一向的主张就是把书读好,才有好工作。可与期待相悖的是,学幼师的表姐毕业后没去学校推荐的知名公立幼儿园,反而去了一家成立不到五年的早教中心,做着姑父口中“工作又累,工资又少,福利堪忧”的“没前途的工作”。好在表姐心境豁达,对此常是一笑置之,说起这份“没前途的工作”,满心欢喜的样子倒是一点不掺假。

话题既然发起了,自然不能轻易结束。

不一会儿,姑姑伯母们喜唠家常的天性也被激发了出来:

“是选择太多,还是没有看得上的?”

“我们依依条件也不差的,一般男孩子哪能轻易入得了眼。是吧曲航!”

被亲戚们围追堵截,同样不善言辞父亲也只能笑笑:“她能多出去走走,多认识点人,别总闷在家里,我也没有其他要求了。”

“女儿都是随爹的,你一个人带她这么多年,性格脾气也像完了你!现在年轻人怎么说的,‘宅女’什么的……”

聊完个人问题,大家的兴趣又接着转移到了刚工作的堂兄身上。好容易从“八卦阵”里脱身,望着窗外断续升空的簇簇烟火,曲依打开联系人名单,找到靳坤的号码后,试着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大过年的,对方的电话竟然依旧处于关机状态。

之所以说“依旧”,是因为三天前,她曾打过一次,可当时他的手机关机了。今天是除夕,回复完所有短信,她原本想要给他发一封贺信,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口告诉他——唯独对这个人的祝福,她希望能够亲口传达。

“依依姐,在看什么?”

吃饱喝足,闲着无聊的堂弟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回复朋友的短信……”将手机平放在腿上,她笑着望向身材高瘦却略带婴儿肥的堂弟,“你是不是又高了?”

“是啊,高一下半学期去体检,比原来又多了三公分。”堂弟性格温和,从小就和她很亲,“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我学的是理科,还没想好报什么专业,姐能推荐一些吗?”

“理科的话,应用数学、会计、土木,计算机好的话也可以学编程,哦,还有金融……”

“姐不是中文系的吗,对其他专业的情况居然也这么清楚!”

“这个……”看着堂弟意外而仰慕的表情,她被暖气熏红的双颊不禁鼓起了一些,“刚好……我们社团有这个专业的人。”

“社团吗!”这个名词对年轻人似乎具备普遍的吸引力,“你们学校都有哪些社团,姐是什么社团的……”

筵席散场,回到家看了一会儿春晚,不知不觉临近十二点。

再次拨打靳坤的号码,依旧是关机的。

这时,四周早已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

眼看时间快到了,就在她决定给对方发短信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她兴奋地向屏幕望去时,却发现来电显示上,是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名字——

“学长……新年好。”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但现在恐怕没办法……”

和这边的喧腾热闹不同,厉修的声音仿佛浸在平静的水下,听上去显得比往常更加冰冷。

“呃……出什么事了么?”

冰冷之外,她还隐约觉出了一丝迷惘。

“医院打来电话,说那个人……快要不行了。”

“那个人……学长的大伯吗!学长现在在哪里?”

“在去机场的路上……”

“去机场……学长在英国吗!”

现在是二月,换算过来,他那边目前应该是下午四点。

“明天早上,能抽时间来医院一趟么?当然,如果觉得晦气……”

“明天早上是吧,没问题!”

平坦道路上,车辆正快速行驶。

然而,坐在车内,厉修却仿佛忽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得知那个人病危,路上消耗的每分每秒都细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可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不假思索的回应,他这才一点一点,找回了几乎走失的冷静。

“是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女孩吗……”

见他放下电话,旁边的母亲关切道。

“嗯……”

“什么女孩,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

副驾驶上,原本正与司机商榷路线的男人回过头,看向后座的母子:虽然从来没有去看望过患者,但接到病危通知,无法割舍的血缘与儿子决然的眼神还是令厉父踏上了归乡之路。

“不必担心,不是外人……”

因为儿子奇怪的说法,厉母一时也搞不清是回答本身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理解的角度有误。

通话结束的时候,零点已过。

透过窗台,可以望见远方夜空中缤纷璀璨的焰火,一簇簇,一束束,皆为了一瞬的灿烂,将闪闪发光的骨灰撒向漆黑的夜幕。

如此短暂而脆弱,生命的逝去,也不过是焰火熄灭般轻易的事……

另一边,同样是被焰火光芒照亮的夜空下,靳坤背靠沙发,静默在一片几乎将他吞噬殆尽的黑暗中。

因为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两家的亲友还是硬着头皮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

有别于常的是,地点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酒店,私人包间,饕餮美味,却冷冰冰有种吃白宴的氛围。

从放假到现在,几乎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的手机都没有开过。

有好几次,他想要重建这个自己与外界唯一的联系通道,想要让人有再一次找到他的机会,可是都忍住了。

他害怕,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联系曲依,可他不能,至少在事态平息之前,不能联系她,也不能让她有办法联系他。

在确保一切不会对她造成威胁之前,连想念都要牢牢地克制住。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烧过后的烟味和跨年的欢悦,内心却是一片荒芜与寂静。

盯着握在手中良久的手机,他终究还是选择将其放下:这样是最好的,只要她没事,一切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翌朝九点,等曲依赶到医院,604病房外除了值夜的医生和护士,还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厉修的父母。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两人的神情都显得很憔悴。

“你来了……”认出是她,厉母立刻走上前,眼眶微红地拉住她的手。

像是不想让人看到脸上的表情,旁边绅士般的中年男人默默走开了。

“怎么样了,阿姨?学长呢?”

“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候……”历母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止不住地哽咽,“你根本无法想象,他离开时会是那样的表情,嘴角微微翘着像在笑一样,手中抱着你上次带来的图画,很平静,好像一点痛苦都没有。厉修整晚都守在外面,直到死者被抬走……他说想单独待会儿,估计去了天台。”

楼顶,西北风刮得面部生疼。

微薄却透着淡淡温暖的朝阳下,厉修安静坐着,神情略倦但目光平静。

“你来了。”

“嗯……”

“都知道了?”

她走过去,坐下:“听阿姨说了。”

“谢谢……”

“嗯?”

“你能来。”

“没什么,应该的。这件事……也告诉傅学长和蕙芯学姐了吗?”

“这个时候应该都和家人在一起,提这些不合适。要是他们主动问起……那时再说。”

“听阿姨说,学长昨晚一夜没合眼……不去休息一下吗?”

“我说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这个……我……”

“像那个人一样,直呼我的姓名……”

“厉……厉修?”

因为声带有些发抖,她发出的声音也是晃动的。

然而,他却转头,微微扬起嘴角;笑容映衬下,那不再充满压迫感的五官竟让人一时移不开视线。

“厉……呃,你……看起来好轻松。”

昨天接到电话时,他的声音明明是那样沉重。

“会是这样的状态,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悲伤,压抑,或是别的——面对亲者逝世的最自然、最普遍的感受,并未对他造成如期的影响。

凌晨三点,当医生拉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宣布患者死讯之际,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则哽咽着背过身去;不知为何,他没有流泪,更没有感到落空,将整夜未眠的母亲安置到家属休息室后,便协同一语不发的父亲料理了后事。

那让一切不安都极好地受到了控制的原因,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晨光熹微的天台一角,出现在他的眼前,心中众多的疑点才彻底通过了验证……

“阿姨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是笑着离开的……”感觉某些断续的思路渐渐变得脉络清晰,曲依也不禁扬起了嘴角,“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像是隐隐预测到她即将要说出的话,又仿佛受到她唇边扬起的模糊角度吸引,厉修没有说话,乌黑深邃的眼睛此刻所能看见的,仅有她在冬日阳光下欣然舒展的笑脸。

目光伸向远方,她却只注意到大片铅白的浮云:“希望你像这样幸福地笑着的心愿,已经传递到了,他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车子碾碎一地混着枯叶的红色爆竹纸屑,停在老区窄窄的巷道间。

由于下午就要搭乘班机返回,厉修没有送曲依太远。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哪件事……”

“来学生会,下个学期。”

想不到他还记得颜妍的“提议”,虽然对这件事有隐约的印象,可直到他再次提起之前,她还真的几乎忘记了。

“去的话,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

“不管是通过某种方式或透过某个群体,提升某方面的技能或达到某些目的,还是带领众人前进,或借助旁人的反馈了解自我,最终要这样去做的,仍旧是自己。”置身其中,厉修自然深谙学生会的内部环境,“无论要‘贡献’还是‘索取’,至少都会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目的。”

“非要不可的东西,或是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好像还没有,但有些念头,想要坚持下去……”

再想要的东西,如果不属于自己却又无法放弃,她也许会选择旁观。

一如她和靳坤之间,比意义上的朋友好一些,但又不会太过亲密导致相处困难。选择静观,既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也是一种有利于维持平衡的退缩。

“曲依,你回来了?”

阳光稀疏的廊亭里,忽然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怎么……”

认出穿着厚实冬装的柳瑛涵和周舒诚,顾及旁边的厉修,曲依才没有马上跑过去。

“那两个人,很眼熟……”

“友谊赛的时候在体育馆见过的,是我的好朋友。”

“像是特意来找你的,”厉修停下脚步,绅士般向不远处的两人轻轻颔首,“我就不过去了。”

“嗯,谢谢学长送我回来。”

“该说谢谢的,是我……”望着她额边被风吹散的碎发,男生深邃的眼眸也有了少见的温和,“至于进学生会的事,开学后我要听到你的答复。”

厉修离开后,碍于空气中来由不明的低压,柳瑛涵和周舒诚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决定走过去。

“新年好!”

尽管对刚才所见怀有太多不解,但看到周舒诚脸上略显勉强的笑容,柳瑛涵终究忍住没问。

“新年好!今天初一,你们怎么都来了,不用陪家人吗?”

想不到他们会来,曲依忽然有种做梦的感觉——看到他们,仿佛也一并看到了过去纯真美好的三人时光。

“分开这么长时间,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可太久没来,记不清是哪个单元了。”周舒诚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脸色冻得有些发白,但精神依旧饱满,“早上……是跟刚才那个人一起出去吗?”

“嗯……”

“据说那个人住在外国,”见他主动提起,柳瑛涵也稍稍安心了一些,“大年初一的,怎么会来这里?”

虽然国外早在圣诞节就过了“洋年”,但毕竟是华人,对春节的重视程度应该是不会含糊的。

“是私事,我……不太方便说。”

“私事吗……”

寒风吹过,周舒诚下意识地冲并不感到冷的双手呵了呵气。

“冷吗?”见状,曲依连忙招呼两个伙伴,“要不……上去坐坐?”

“上去……方便吗?叔叔……也在家吗?”

想到曾对曲依的生活发表了自以为是的言论,柳瑛涵顿时谨慎起来:一方面,她想要重拾三人的友谊,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看到曲依真实的处境——这无疑会令她再一次自责。

“没关系。我先跟他说一声,你们再进去……”曲依边将两人往楼上领,边翻找钥匙。

温暖的房间内,热乎乎的铁观音是父亲的最爱。

“叔叔过年还要工作?”

让女儿用一小壶刚泡好的茶和几盘点心招待客人,曲航便回房间里处理他小山般累起的文件,因为去年接的那笔大单,他很有可能将得到一次晋升的机会。

“只是整理一些去年的数据。”

“是么……”脱下厚重的外套,柳瑛涵刚要坐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咦,怎么有顶帽子?”

认出那是圣诞节那晚带回的“礼品”,曲依立刻把它拿过来:“估计是我爸打扫完房间,忘了放回去……”

“想不到,你也会喜欢这样的风格……”

望着帽子上呆呆圆圆的小海豹图案,柳瑛涵不由得想起了陆秀敏,因为是画家,所以曲依家的阳台也曾被改造成一个小小的创作空间。受到母亲在艺术造诣上的熏陶,曲依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上小学那会儿常被推选为班上的宣传委员,初中时参加全国竞赛的获奖作品也曾被展出在市美术馆。

尽管没有像多数人期待的那样继承母志,成为未来的艺术家,但曲依的作品,不论是自己还是别的人,都不难看出其精致得几乎寻不出斧凿痕迹的特点。因此她也曾认为,曲依对“完美”的要求程度已经达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苛刻。

可眼前这顶充满童趣的帽子,又让她有些看不明白:帽子上的图案明显是手绘的成果,可这样的画风,和曲依对精雕细刻的偏好却是截然不同的……

“对了,”热茶与点心的双重安抚下,关于厉修的敏感记忆也从周舒诚的脑海中淡去了一些,“靳坤最近有联系你吗?”

听人提到这个名字,曲依的双手不自觉将帽子抓皱了:“没有。手机……也一直是关机的状态。”

“你也是这样吗!”

“你也找过他?”周舒诚的话让她隐隐不安,“怎么样,有联系上吗!”

“没有……”概是被她忽而提高的音量吓到,男生的神情也随之变得不安:由此,他更加不敢告诉她,不仅没有接电话,对于他除夕发去的祝贺短信,靳坤也同样没有任何回复。

“也许他只是想要清静,所以没开机吧?”虽然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柳瑛涵还是安慰道,“之前在覃姐店里吃饭,就感觉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

“……吃的快不够了,我去拿一些。你们喜欢哪种?”

“我要苏打夹心。”

“那我要玉米酥……”

风一阵阵鞭打着露台上枝叶单薄的茉莉,然而隔着厚实的窗玻,屋内的人只能听到枝叶抖动的细碎声响。

客厅里,默默地为大家挑选点心,曲依指尖的动作却一点一点变得迟缓。

太过清净……

太过安静……

这个与他失去联系的冬天,怎么会如此寂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