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章二十七

校庆之夜,大礼堂座无虚席。

洋溢满场的民乐由轻缈渐而激昂,强势的鼓鸣循跳跃的节奏层层递进,舞者身着蓝黑相间的少数民族服装,坦臂赤足,耳边、项间、腕上、踝下,银色佩环随舞姿光影摇曳。

干冰机从舞台两侧吐出云雾,身段婀娜的女舞者时而三两藏入“雾”中,只探出妆容妩媚的娇颜,时而跃上“溪”边泡沫制的仿真山石,作呼朋引伴状;身材矫健的男舞者则追随乐声于“雾”中穿梭,或是忽然立定,拍打系在腰间的金色小鼓,或是自“溪”边折一段铃兰,献与“石”上秀美的女舞者。

临末,男女舞者双双结对,两名领舞正对观众,相依于“石”上,余众环于“石”周,女舞者位于男舞者身前,男女均双手朝前高举过头,摆出捧奉姿态。直到越升越高的歌声终于在某一节点收音,只见那瑰丽多变的幻灯霎时于舞台幕布上定格,原本让迷离光线连缀成一片朦胧山川的手绘背景,竟在定格的灯光下转化成一组不断向外延伸的放射状图案!

在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待舞者们蓝黑相间的身影与台上缭绕的云雾一并退去,两名主持人即刻从容登台——

“来了来了!”

“呀——”

伴随声声几欲冲破屋顶的尖叫,身着礼服的厉修和闻蕙芯出现在舞台一侧,两人各执一张小卡片,轮流发布前几场表演的评分状况。

厉修着深棕色粗呢西式套装,英俊挺拔犹如雕塑,胸前精致的金色圆形徽章更为他本就沉稳的气场画龙点睛;作为搭档,闻蕙芯一袭墨绿色坠地露肩礼服与之相得益彰,她略带一点褐色的头发收束到盈耳的高度,标致优雅恍似天人。

两人的外语均发音纯正,叙述流利,其中英汉双语的交替使用可谓无缝切换,一众看客无不陶醉其中。

“他们两个真的好般配,好完美,跟漫画男女主人公一样……”

酒红色幕帘后,罗智星痴痴望向台上光芒耀目的二人,不吝赞词。

暂无更换背景组合的需要,此刻,文娱部众人正悠闲坐在舞台旁的空地上,边休息边欣赏表演。

“我们的背景设计也很完美,跟舞台灯光和演员服装也很般配。”长长舒出一口气,阿里向身边的曲依露出欣慰的笑容,“昨晚多亏你朋友帮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我朋友……你说靳坤?”

呼吸中萦绕着脂粉与汗水混合后热烈而清新的气息,耳边充斥着演员们匆匆往来的脚步,以及后台老师让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做好预备的催促——然而,比这些更轻易地占据了曲依心神的,是伴随着那个名字浮现于脑海的那个她所熟悉的人。

“他叫这个名字吗,很少见的姓氏呢。”

“……嗯。”

在较之中央稍显昏暗的舞台一侧,曲依双手抱膝,轻微地抿了抿嘴角:不单姓氏,就连这个人,在她遇到过的无数类人中也是少见的。

“原来你们是朋友啊,我当时还以为他是闻蕙芯的男朋友呢。”想起之前曾看到靳坤与闻蕙芯在学生会所在大楼的入口处交谈,罗智星坏坏地瞅了她一眼,“老实交代,昨天晚上什么情况,你跟他——又是什么情况?”

“昨晚……他应该是碰巧来的,我们一个社团的,情况……就是这样。”

“真的吗——”见她神情略显局促,罗智星坏笑着拖长声音。

“他平时也是这样过目不忘吗?”

没听出两个女孩话题间的微妙,董绰边卷起衣袖边问:入夜后,北风越发凛冽,尽管室外早已降至十摄氏度下,但在校庆的热烈氛围中,虽然没开暖气,室内的人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是不是过目不忘我不清楚,但那些表格,他的确只看过一次……”

因罗智星的表情和问话莫名加快了心跳,曲依的视线悄悄游向台下:虽然不知道金融系一年级的座位是怎样安排,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就在观众席的某处。

礼堂后方的观众席上,喧闹的人声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这可是咱们的校花校草首次同台,看到的都给我转发啊!”

前排戴针织帽的男生发完语音信息,随即使出“一指禅”,狂刷手机屏幕。

“拉近点,再近点……好了停!”后排穿同款高领毛衣的两个女生举着自拍杆,将手机镜头对准舞台,脸贴脸齐声念道,“cheese——”

四下里是各种各样的声音的集会:

“厉修穿正装简直帅到无敌!”

“外语也是妥妥的英式主播腔。”

“闻蕙芯也超美的,发音很标准也很好听。”

“不知道她在哪染的头发,颜色看上去好自然。”

“人家那是天生的好吗……”

“今年的舞台背景用的什么显示屏,好漂亮。”

“而且演出到现在,背景也一连更换了四五种不同的风格。”

“不懂了吧,今年的舞台背景都是手绘的!”

“那么大一幅画,你说那是……手绘的!”

“我朋友是学生会的,他跟我说,这次的舞台背景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创意是广告设计大二的颜妍提的,就是学生会文娱部那个出了名的才女,据说这次校庆,学校邀请的好些设计领域的专业人士,就是奔她来的!”

“要不要这么厉害……”

脑袋裹在羽绒外套厚实的帽子下,靳坤始终无法将周围的喧嚣从听觉里滤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如此吵杂的环境下安静地坐了两个钟头。

从初中开始,他就习惯了无理由地缺席每个学期的课外活动,像是郊游、文艺汇演、运动会这些集体活动,能不参加的话他根本连学校都不会去。升入大学,觉得生活依旧不会有所改变的他甚至做好了军训结束后,就继续恢复独善其身状态的准备——

但是,原以为不会出现在自己荒唐一生中的人,却出现了。

那个叫“曲依”的女孩,就这样出现了。

出现的同时,也带来改变。

目光远远投向舞台背景上那似梦似幻的放射状图案,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温柔:到现在为止,舞台背景一共更换了五次,根据每个节目灯光映射角度的不同,背景图片每次呈现出的整体效果也不同,甚至在只有一两簇散光的昏暗环境下,其中一组使用了荧光涂料的背景也依旧呈现出绚丽的轮廓。

如人所言,很漂亮。

就像他心中有关于她的印象——不断改变着自身,也不断改变着旁人,不需要与某个参照物进行对比,也不需要排除某些外在因素去理解,她本身就只是她本身,永远不做迎合式的改变,却在无形中影响着一切相关事件的生长。

主持人退场后,舞台上的灯光接连暗去,话剧表演的开场白悠悠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世上有这样一些女子,模样好,风韵也好,但被命运安排错了,生长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她,便是其中的一个……”

仿佛无来由受到牵引般地,靳坤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快速跳跃起来。

无来由般地受到牵引……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整个演出过程中,他的注意力都更多地停留在舞台背景上,好像在那之外,灯光、演员、道具都一并自动隐形了;而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像这样,可以轻易地剔除阻碍视线的因素,然后只能,也只想看见她一人。

想要……看见她?

被那突然躁动的念头搅得如坐针毡,顾不上高挑的个头会妨碍旁人观看演出的视线,靳坤猛然起身,快步向舞台方向走去——

嘉宾席上,一位女士拿过手包,正欲起身。

“演出还没结束,你去哪?”

旁边一位着装考究宛如老派绅士的中年男子叫住她。

“啊,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女士回答得小心翼翼。

见中年男子犹疑地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她这才压低身子向外走去;然而,离开观众席后她却步调一转,登上了通往后台的阶梯,站在人来人往的后台入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只能不住地向里探望。

“啊,这么快就到了,你等等啊。”结束通话,罗智星急急地将三十元零钱塞给曲依,“我正想解手,送外卖的来了,你能帮我接一下么?”

“外卖?”呆呆望着手里皱巴巴的零钱,曲依问,“在哪?”

“正门,我让他在正门等了。”罗智星一边蹦蹬一边嘱咐道,“我憋不住了先闪了,一共二十三块,记得让他找钱啊!”

“哦……”

曲依攥着钱匆匆跑下台阶,却见厚厚的舞台幕帘旁,一位女士正不时踮起脚往里面打量。

虽然没有管闲事的打算,她还是礼貌地上前问了一句:“请问……您找人吗?”

那位女士衣着得体,气质端庄,看上去既不像学校领导,也不像负责舞台工作的老师。

“呃……”面对那额头光洁,马尾高扬的女孩,女士先是一顿,随后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旁人才道,“是这样,小姑娘,刚才上台主持节目的那个男孩……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您是说……厉修学长?”

“对,就是厉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这个……”曲依想了想,“主持人都在对面后台休息,您可能得去那边找他。”

“还得去那边啊……”女士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握住对方的双臂,“我过去实在不方便,姑娘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找他过来?我在侧门外面等他,只说几句话就好,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那……好吧。”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非常成功。她比所有的女人都美丽,漂亮而妩媚,面上也总是带着微笑……”

舞台上,话剧表演还在继续。

伴随娓娓道来的旁白,一个高挑白皙的女生在好些西装革履的男生的簇拥下,款款步至舞台中央;她浅咖色的长发盘成髻,穿绣有细致金色草叶纹样的藻绿色衣裙,本就美丽的面庞只画了极淡的妆,眼角那标志性的泪痣却衬得整个人格外妩媚。

“享受”完一夜虚荣,结束“舞会”的“路瓦栽夫妇”回到“家”中。

“啊!”

面对大大的镜子,高挑白皙的“路瓦栽夫人”忽然惊叫。

“你怎么了?”

同样高挑却眉目俊秀的“路瓦栽先生”问道。

“我……”正欲回复“丈夫”,女生不经意扫过后台的视线却骤然僵滞。

舞台旁的空地上,有一排专供主持人落座的长椅。当下正值表演时间,几位主持都坐在那里休息,其中也包括外语系的闻蕙芯和傅暄皓;乍看过去,厉修无疑是三名男性主持中最出挑的一位,可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舞台上,而是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后台的,马尾整齐束在脑后的女孩——转移了!

“曲依?”

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女孩,闻蕙芯有点惊讶。

“我……”当着其余五名主持人的面,曲依神情紧绷地看向厉修,音量也不由自主地缩小了,“学长现在……有空吗?”

“嚯嚯,又有学妹来找厉修了……”

一名男生主持别有用意地向傅暄皓递了一个眼色。

后台,略显昏暗的环境仿佛强化了厉修眼底的深邃:“……有事?”

“能……借一步说话吗?”

不知是碍于周围似有若无的目光,还是男生在昏暗光线下越发迷人的视线,她越发紧张,声音也变得更小了。

舞台上。

“喂……”

小声提醒后,见女主角迟迟不接对白,吕柯将身体背向观众一些,用手轻轻遮住别在衣领上的麦克,低喊了一声:“王琪!”

“啊?”直到目睹厉修跟在曲依身后,两人一同消失在后台往来的人群中,女生这才回过神来。

“说台词啊!”吕柯低声而焦虑地提醒。

“哦,我……我把弗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弄丢了。”

按捺住胸中的躁动,王琪强自将注意力转移回舞台上:内心固然不是滋味,戏却还得演下去。

越是靠近观众席前排,越能感受到后台的繁忙。

终于找到通向后台的阶梯,没等靳坤靠近,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面孔却先他一步,从后台的阶梯上走下来——

“前面的同学,麻烦让一让!”

这时,一前一后两个工人搬着高高的合成板从侧门进来;宽大的实心板体恰好将靳坤与从后台出来的厉修和曲依隔开。

他能看到他们,他们却没有看到他。

等工人们将板子搬上后台,不一会儿,阶梯上又走下两名女士。

“……您现在看到的整个活动,都是学生会组织的,包括舞台设备、服装、道具,也都是学生自行租借或制作的。”

其中一位女士个头很高,发髻也梳得很高,穿橄榄色长身外套,脚下一双带金属装饰的绛红色高筒靴。

“学校在锻炼学生自主能力方面还是很放得开的。”

另一位个头适中,黑色及耳卷发一丝不苟,穿黑色羊绒束腰大衣,项上装饰的印花丝巾用精致的别针束紧,整个人显得干练又严谨。

“这是当然,孩子们都长大了,干涉太多反而限制他们的发展,与其手把手教,不如放开让他们自己干……许女士这么有作为,教育孩子应该也很有办法吧?”

夜风经侧门灌入室内,冻得附近的学生一阵寒颤。

对靳坤而言,比夜风更使人寒颤的,却是短发女子面上客套又疏离的神情。

“恰恰相反。”视线投向一个静立在台下的高挑男生,黑色及耳卷发的女子声音淡漠,“相比这些孩子,我儿子倒是一点不受管束。”

交谈至半,一个学生忽然跑到高个女士身旁:“老师,之前跳民族舞的男生想去化妆间卸妆,但有几个女生还在里面换衣服……”

“行,我过去看看。”获悉状况,高个女士与短发女子道了句“失陪”便匆匆离开了。

大礼堂安静而昏暗的过道里,看着靳坤裹在羽绒外套帽子下的冷淡的脸,黑衣短发的许季宁同样面容冷淡:“怎么……不准备逃走么?”

“就是她。”

出了侧门,曲依将厉修领到那位等候在外的女士面前。

“厉修……”

一见到他,那位女士立即上前,温和的眸子里涌起微闪的湿光。

见到她,男生的表情也有些意外:“……妈?”

“你在台上的表现妈妈都看见了,真的很棒。”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男生,女士既欣喜又感动,“怎么看我儿子都是最帅的,衣服穿着也合适,到底是定制的……”

“连你都这么说,当然就是合适的。”

面对母亲,厉修的眼里也流露出少有的温情:知道这是他就任学生会主席后责办的首个大型活动,趁他国庆回曼城短暂停留的几天,母子俩去了一趟伦敦,在SavileRow其中一家父亲常年光顾的裁缝店里,他试穿了早从年初就开始定做的西装。

一如校庆需要进行多次彩排,出于严苛的工艺要求,SavileRow的西装定制和修改亦需提前预定。知道他国庆会回家住几天,母亲提前三个月就和店里预约了服务,她只想,倘若这次试穿后没有什么大问题,预计在校庆之前儿子就能收到她远洋寄来的礼服。

“那我……先走了,你们聊。”

看他们母子相交甚欢,半晌才从淡淡的羡慕之情中抽出魂来,曲依想起自己还要去礼堂正门替罗智星拿外卖。

“好的,小姑娘谢谢你啊。”

“不客气……”

室外,寒风不遗余力地搜刮着空气中稀薄的温暖,室内,话剧表演仍不受任何影响地进行着。

“您好,让娜。”

“可是……这位太太……我想……您大概认错人了吧。”

“没有。我是玛蒂尔德·路瓦栽。”

“哦……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的,自从那一次跟你见面之后,我日子过得可艰难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台上,两个女生中一人美貌略逊但衣着华贵,另一人高挑美丽却衫裙破旧。

台下,面对许季宁冷漠的“问候”,靳坤的声音也麻木疏远好似在回应陌生人:

“逃走?因为你?”

迎向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许季宁的声音同样枯燥得不着情感:“嗯,因为我。”

台上,两个女生的对白仍在继续:

“因为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你借给我去参加晚会的那条钻石项链吗?”

“记得,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把它弄丢了!”

台下。

时隔许久再度面对许季宁,靳坤的内心竟出乎意料的平静:“以后,再也不会了……”

紧随对方漠然耸动的眉头,男生黑白分明的眼底亦有薄光迅闪而过:“因为你而逃走。”

台上,剧情走向高潮:

“怎么会呢,你不是给我送回来了吗?”

“我给你送回的是跟原物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条。这笔钱我们整整还了十年。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我们几乎一无所有……现在总算还完了,我太高兴了。”

“你刚才说,你买了一条真的钻石项链赔给我吗?”

“是的。连你都没有看出来吧,两条是完全一样的。”

“哦!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也许不知道,我借给你的那条项链……是假的啊。顶多也就值五百法郎!”

台下,伴随剧情揭晓而起的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

“打算用这副翅膀硬了的模样吓唬我么?”

许季宁刻板冷淡的目光是那样不以为然。

“翅膀倒还谈不上‘硬’,”脑海中缓缓浮现一张微笑的脸,靳坤的唇角淡淡一抬,“只是给予我翅膀的人,已经没有被畏惧的价值了。”

“总共二十三块,这是找零。”

“好,谢谢。”

碍于刺骨的寒风,收下外卖的曲依打算沿一条被树木遮蔽的小径,经侧门返回礼堂;然而,越是靠近侧门,争吵声就越发清晰:

“谁准你见他的!”

礼堂外的一小片空地上,一个衣着考究、通身绅士派头的中年男子正厉声斥责一位女士。

那不是……厉修的母亲吗?

眼前一幕令曲依不敢贸然靠近。

“我见儿子怎么了?这么久了,你都不让我回国看看他,要不是这次学校邀请,你还打算一辈子不让我见他吗!”

厉修的母亲也很激动。

“你儿子?是了,这种不把父亲放在眼里,过年也不老实待在家里的家伙,就是你儿子!”

中年男子声色俱厉。

“儿子啊听妈一句话好不好,今年春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别再乱跑了……”

“家人?”然而,母亲的劝告却无法平息厉修心中因父亲的斥责而挑起的愤怒,“大伯也是家人,你有当他是手足,是家人么!”

“我不当他是手足,不当他是家人?”中年男子与厉修酷似的立体轮廓在寒风中犹如苍凉的山崖,“我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钱,加在一起就是房子都够买好几套了,他在医院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包括当年从赔偿金里用掉的部分,说还清都还有富余。我现在可以说是一毛钱都不欠他的;而且你要明白,现在,是我在养他!没有我,他那点赔偿金根本享受不到现在这种医疗条件!”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把他接来英国?既然不觉得亏欠,为什么你这些年都没去看过他一眼——连妈都去过了,你为什么不去!”

“就为这个,大过年的你就可以丢下父母回国,去医院陪那个精神病,陪那个将死之人!”

显然被儿子的话刺激到了,中年男子的声音越发高昂。

“老公!”

许是被他的话吓到,厉修的母亲连忙上前制止。

“什么……”

看着厉修脸上不敢置信的神情,中年男子一把拨开妻子:“你也知道他平时抽烟有多凶,早在出车祸那时,他就已经被查出患有肺病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查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根本没得治。我没想到他能坚持那么久,更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转学这种冲动的决定……”

听过父亲的“解释”,厉修只觉得一切曾自以为的“事实”,忽然间都变得荒唐不堪:“这和你不去看他,有关系吗?”

“我只希望你明白,无论曾经的关系有多亲近,那个人总有一天还是会从你的世界里,从你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既然知道最后会失去,一开始就不要无谓地投入太多!”

留下这比北风更刺骨的话,中年男子拉着妻子返回礼堂。

风无情地吹着,将外卖外层的塑料袋吹得“簌簌”作响。

“谁!”

察觉到有人,厉修的目光警觉地在树丛里一扫——

“……是我。”

拎着外卖袋子从树下走出来,曲依的脸早已被冬夜的低温冻得苍白。

“你为什么……”

“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只是刚好经过……”

没等他说完,她已解释完了。

“……听到了多少。”

“全部……也许。”

看着她在夜色下苍白异常的面容,他的心忽然一颤:“你也觉得我的决定……是冲动的吗……”

“不!那样的决定,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回答异常迅速,声音也异常坚定,竟让他的胸口如同受到重击般一时震撼,“学长会那样做,除了想要弥补,也是出于对那个人真正的在意。倘若仅仅因为知道会失去而不去争取、一昧逃避,那才是懦夫的行径!”

乌黑的马尾在风中高高扬起,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相信,她此刻所言均无虚假。

漆黑的夜空里没有一丝光亮,路灯的照明也被树木的枝叶削弱了大片,然而此刻,他却能看见她眼中的光明,那样坚定,也那样清晰……

“怎么那么久……哇!”

等半天不见曲依回来,眼看再有两个节目就要更换最后一组背景,坐立不安的罗智星决定出来看一看;不料刚出门,就撞见了门外的两人。

“你怎么……出来了?”被她的惊叫吓到,曲依愣愣地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你的外卖,找回的零钱也放里面了。”

“呃……”小心瞅了眼一旁沉默如雕塑的厉修,罗智星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会啊。”看到她手中还亮着荧光的手机,曲依忽然道,“是不是准备更换背景了!”

“哦对,我找你就是想说这个。”

“那我们快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了?”

“文娱部还有事,我们先进去了……”见罗智星的视线不断飘向厉修,曲依转身,看向男生深邃却又流淌着莫名波光的眸子,“外面风大,学长……也快进去吧。”

回去之时,礼堂侧门内比之前聚集了更多的人。

“哦,人来了。”

碰巧看到一同进来的两个女生,颜妍连忙招呼她们过来。

“出什么事了,都聚在这里……”

罗智星好奇地打量颜妍身后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发现文娱部的成员们竟也置身其中。

“大一组的成员还有她们两个,这是曲依,她这次负责了大部分的调色工作,”将二人带至人群中央,颜妍先向其中一位女士引荐,之后才向二人介绍,“这位是今晚应邀而来的艺术家之一,陆秀敏女士。”

乌黑蜿蜒好似流云般的优美盘发,雍容狐毛披肩下偶尔露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黛眉由深而浅将眼角也一并向上挑高,恰到好处的朱红将丰丽的唇形勾勒得如同最甜蜜的樱桃慕斯,眼前女子的华美仪态令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您,您好……”

被那富贵流溢却又不着烟火的美貌牢牢吸引了视线,平日巧舌如簧的罗智星竟一时结巴起来;和她相似的是,面对这样的美人,曲依连问好的基本礼节都好像忘记了,只是机械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望向那额头光洁、马尾高扬,被厚重冬衣裹住单薄身躯的女孩,陆秀敏脸上原本自然舒展的神情霎时如被抓过的宣纸般,起了细微却不易察觉的皱褶。

“这次的背景设计……你也有参与吗?”

尽管四下是满满的一片喧嚣,尽管时光铸造了一段漫长的分离,但……

曲依缓缓抬眼,看向面前美貌夺目的女子:尽管一切都已经改变,但那曾在耳中反复温习的声音,她永远不会陌生……

“你只管画你的画是吗,女儿晚饭没吃你也不管是吗?”

“饭我已经做好了,她自己不吃能怪我吗?”

“她还那么小,没个大人陪着吃什么吃!”

“像她这个年纪,别的小孩都学会独立自主了,哪还用家长成天跟在后面?”

“我女儿不是别的小孩,她就是要大人跟着才行!你不要为了多留时间做自己的事而找借口!”

“既然这么有空,你怎么不来带她?”

“要不是公司事多,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

“呵,你要工作,我就不用工作了是吗?你的事是事,我的事就是狗屁吗!”

“为了几张破画,心情不好三天两头拿小孩子撒气,你说你的事算个屁!”

“嫌我对她不好是吧,看不起我的职业是吧……行啊曲航,离婚啊。”

——因为那正是,母亲的声音。

节目再次开始后,因灯光全都集中到了舞台上,礼堂走道里的光线变得更加虚弱。

由于距离很近,恰好被许季宁“截”在门边的靳坤可以清楚看到曲依的侧脸:不像往常那样平静从容,也不像开心时那样双颊会微微鼓起,而是像注射过药物般,木然又生硬。

觉出他视线的转移,许季宁也注意到了那边发生的一幕;再度观察过靳坤脸上的表情,她朝人群走去,并向其中一位稍显年长的女士问好:“这不是冯老太太吗,真巧。”

“哦!是小许啊!”

闻声看向前来的许季宁,素装裹身的年长女士伸出布满皱纹的右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左手腕上粗扁的玉镯,随着拨弄的动作,她无名指佩戒上硕大的绿宝石也在黑暗中微光耀动。

“据说您因为喜欢清静,退休后常年在家休养,想不到也会出席这种热闹场合?”

许季宁看似寻常的客套并未引起年长女士的戒心:“说什么休养,在家天天给小两口带孩子才是真的!”

“冯检察官已经有孩子了吗,几岁了,之前见面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逢人问及,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个衣着规整却并不显眼的男士:“两岁了,皮得很,都不好跟人介绍。”

男士面目丰圆,身材适中,肤色较白,没有曲依想象中的公务人员的那种呆板或严肃,交谈之间反而显出温文尔雅的气度。

这就是陆秀敏的再婚对象。中考前夜,母亲曾带他来过外公家一次,曲依对他有一定的印象。

说着,许季宁看向陆秀敏:“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

当着曲依的面,她努力想要控制声音,却又显得力不从心。

“哦,是儿子啊?”旁边一位装扮斯文,戴贝雷帽,留一头发尾微微染黄的长发,脸下蓄了淡淡一圈胡渣的男子也热络道,“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现在都开放二胎了。”

“啊……”

朱唇轻启,陆秀敏看向热情洋溢的长发男子,又看向神情越发生硬的曲依,一时语塞。

“还是独生子哩!”见儿媳妇莫名地没了反应,冯老太太压抑下胸中忽然生出的不满,走到男士身边,将陆秀敏抛在脑后,“我和老头子都一把岁数了,儿子当了公务员,我们也有退休金,日子也越来越清闲。这不,前几年好容易解决了这小子的终身大事,他也孝顺,趁老两口还没黄土没头,给添了个宝贝孙子。”

“哦……”

许季宁若有所思地应道。

见大伙皆一副信以为真的神情,老太太也不忘为前言润色:“你们也知道国家现在查公职人员查得多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一封举报信上去,任你官再高,查出事儿了就给你拍下来,想想都可怕……现在好不容易,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一家人和和乐乐,就怕那些不知分寸的人在背后无中生有、凭空造谣,现在网络也越来越发达,传来传去影响不好……”

“那个!”脑中仿佛受到某种情绪接连不断的炮轰,曲依当众打断了正被热议的话题,“我……要去洗手间,先失陪了。”

如同蛇告别蜕下的旧皮,将众人干脆甩在身后的曲依没有一丝犹疑,也没有一刻想要回头。

“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从陌生人变情人,关于爱我总无奈,是你让我有天分……”

光影流泻的舞台上,一个男生正对着麦克风唱歌。而她离去的脚步,却比吉他的节奏还要快速。

“你的动人,变成伤人,过程有点不婉转,你却提醒我存在,明白痛的可能……”

直到双眼都模糊了,也不敢停止前进。

是前进,也是逃离。

“就这样,比我勇敢,因为你走了我走不开……”

歌还在唱着,脚步也一刻不停地走着,直到她手上一烫,瞬间被人用力地拉到一旁——

厚实的酒红色幕帘密不透光。

在被三道酒红色“软墙”围成的狭小空间里,抬头看到男生那深邃的眸子,一滴泪水就那样无声地,从曲依眼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