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章二十五

“……考虑到打工的话,我个人更重视意外险吧,毕竟是值晚班。”就对方的问题发表完个人观点,辛凯疑惑道,“忽然这么关心学长,还真不习惯。”

靳坤则目不斜视地整理个人物品:“你想太多。”

结束活动回来,两人边将球拍放入储物柜边交谈着。

“哦……”注意到他敞开一半拉链的背包里露出一叠纸,辛凯伸手将那叠纸向外拉出了一些,“调查报告?”

“打扰……一下。”

站在两人身后,曲依的声音极轻。

“嗯?”

听到辛凯的疑声,靳坤也回过身去。

“今天……”望向靳坤,她的双颊不自觉地鼓起一些,“……值日。”

“……我们?”注意到她微微鼓起的双颊,男生黑白分明的眸中波光一晃。

“不是‘你——们’难道是‘我——们’?”

“啪”地将值日表往储物柜里一扔,又扭了几圈钥匙,确定柜子锁好后,张锡京拎上背包,和无奈笑着与曲依挥别的潘梓婷一同出了教室。

看着那猫似的鼓着眼离去的小个子男生,靳坤视线一挑,想起初次值日时的情景:这个幼稚鬼,最好别再搞什么名堂。

“你们今天值日?”正要和大家一同去食堂的闻蕙芯顺道问。

“嗯。”曲依点头。

“晚上还要去学生会吧,辛苦你了。”

辛凯接着闻蕙芯的话调侃道:“比起那个,跟他一起值日才更辛苦吧?”

留意到他黝黑脸上淡淡的笑意,靳坤耳后倏然一烫。

“不会……”怔怔望向闻蕙芯轻柔明朗的笑容,想着自己正夹在她和靳坤之间,曲依忽然有些不自在,“我去……拿洁具。”

“你和曲依……好像都是一起值日呢。”

“张锡京安排的,”见闻蕙芯的注意力转到靳坤身上,辛凯连忙暖场,“两个苦大仇深的小鬼。”

笑谈间,闻蕙芯注意到他手中的报告:“那是……”

“这是他的,”辛凯翻翻手中的文件,“大概四五张呢,想不到他也有这么用功的时候吧?”

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满地睨向对方,闻蕙芯不禁凑近了一些:“选题已经定好了?”

迟滞片刻后,是男生略带鼻音的回应:“嗯。”

“你已经知道了?”

感到两人关系的发展速度似乎超过了自己的预料,辛凯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同样是前辈,报告选题的事居然是和非专业的闻蕙芯,而不是和同专业的厉修讨论——

这个狡猾的小鬼!

“对了,我们学院的派对负责人已经开始核对名单了,学长圣诞节那天真的不来吗?”

“已经开始筹备了吗?”辛凯向闻蕙芯眉梢一抬,“我那天实在来不了,打工的地方搞活动,顺便陪女朋友。”

“学长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

看着她有些吃惊的表情,他咧嘴一笑:“上周。”

“在我们学校吗,怎么认识的?”

“是打工的店里认识的。能顺利交往,他也算半个媒人。”

“媒人?”

话题再度被带回靳坤身上,闻蕙芯更吃惊了。

“当时被对方出的小难题绊住了,多亏他帮忙顺利通过考验,然后就在一起了。”

这样的解释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是这样吗!”

“所以学长把参加派对的福利派给你,权当谢礼。”辛凯趁机勾住靳坤的肩膀,“你就满怀感激地接受吧?”

抽回他手中的报告,靳坤揭穿道:“不用你派我也能去吧?”

“你要去?”手上忽然一空,辛凯不禁愣住。

“有意见?”转身将报告放回背包,靳坤的声音依旧淡漠。

“为什么,你不是不去的吗!”

为什么……

拉合包链的手指略微一顿,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受牵连地定住。

“这个是……是圣诞节活动的体验券,别……别人给了我几张。”

“你要是有空……我……不是,你就,就当是谢礼好了!”

不久前那个白茫茫的雨夜里,她向他递出一张小小的体验券,两人约好了圣诞节要一起参加活动……

“理由……很重要吗?”

他的回答淡漠如常,却又仿佛掺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情绪。

看看旁边面露不解的闻蕙芯,再看向背过身整理物品的靳坤,发觉他耳后一点一点生出红色,辛凯恍然大悟:这家伙……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了吗!

闻蕙芯不愧是校花——

“走吧,学姐?”

几个结伴而来的女生聚到闻蕙芯身边:厉修忙于筹备校庆恰好不在,她便再次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我也走了,”松开靳坤的肩膀,辛凯长臂一扬,“加油啊,后辈。”

转身看到社长别有用心的笑,他一时未明:“什么?”

“圣诞节——”

那带笑的黝黑面庞上,两排洁白的牙齿清晰显眼。

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竟然会知道,靳坤脸上顿时蹿上一抹涩意:以后再有这种事,绝对不会告诉他!

“唰——”

“唰——”

薄暮轻覆下的活动室,扫帚拖动灰尘的节奏无序却连贯地响起。

摆好散乱的桌椅,曲依起身,此时,清理完走廊的靳坤正好从室外进来。

“已经……扫完了?”

她问他。

看到她额角垂下的一缕细发,他轻声应道:“……嗯。”

“要不……你先去食堂吧,”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摆好这些,倒了垃圾,再去……找你。”

“晚一点……也可以。”他的声音略显僵硬,“现在过去,他们应该都在。”

“嗯?”她搬弄桌椅的双手忽地一顿。

“今天,暂且两个人吧。”说着,那黑白分明的双眼尴尬地瞥向一旁,“……吃饭。”

两个人吗……

她的双颊瞬间烫起来:原来他一直记得,要一起吃晚饭的事。

回想片刻,他又觉得这样说似乎有些自私:“如果学生会那边来不及……”

“来得及!”像是怕他突然取消这个提议,她连忙打消他的顾虑。

被她既肯定又有些紧张的目光注视着,靳坤握住扫帚的五指缓缓收紧:畏惧的,曲解的,蔑视的,嫌恶的,甚至是忽略的——这些来自陌生人或是亲近者的视线,在只能独自前进的已过去的岁月里,他都一一尝遍。

唯独她,会用这始终如一的目光看着他。

坚定而不失温柔,宽容却又包含了理解,就好像对她而言,他也是值得被重视的存在。

“……我帮你。”

越聚越多的心绪终于堵塞了思路,再也找不出恰切措辞的他将扫帚靠放在门边,单手举起一只椅子并倒扣在课桌上。

傍晚,渐起的寒风吹得活动室半掩的窗“啪啪”作响。

倒垃圾回来的途中,意识到当下不知说什么才好,而什么都不说又有些奇怪的氛围,曲依看了眼左手勾住藤筐一侧提柄的靳坤:“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就是,晚上……”得到他的回应,她仿佛又增添了一份信心,“你都是……在学生会大楼外面……等我吗?”

“之前是……”男生浅麦色的侧脸不知何时浮出了一点红色,“这几天……去了图书馆。”

“以前也经常去吗?”松开勾住藤筐另一侧提柄的手指,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不常。”进到室内,他将藤筐搁在角落里,“最近在准备报告材料,就去了几次。”

“已经开始了吗?到哪一步了?”

“正在设计问题。”想不到她会对这件事上心,他愣了愣,随即背身走到教室后排,打开储物柜,从背包里取出一叠资料,“……要看吗?”

“……可以吗?”

“嗯。”

“谢谢……”如同接过国宝般接过他递来的文件,她的心跳忽然间加快了:仅仅是分享作业,就能让她满心雀跃,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看她紧抿的唇有微微上扬的弧度,他背过身去锁上柜门:“有什么看法……可以提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纸张翻动的声音,能听到的只有楼上道具社步履往返的动静。

细心翻阅着,虽然是不熟悉的专业领域,但对比过第一页列出的备用选题,曲依也能得出初步判断。报告以“大学生人身险需求状况”为选题,相对于其余几个涵盖宽泛的主题,撇开“是否属于自身熟悉的领域”这点,题目完全符合厉修“题小而精”的概括。就选题要求而言,撰写人完全可以在校内展开调查,不仅节省时间,可供选取的资源也很丰富。

“要做现场调查吗?”

后面连续三四页,都是整齐印好的调查题目。

“原本也这样想过,但考虑过后,还是决定做网络调查。”室内没有开灯,他脸上的神情被教室后排的阴影遮去了一些,“可以省去面对面的许多麻烦。”

这样的回答令她目光一颤。

因为不想跟人接触,才选择了不需要与人当面交流的方式——看来,他对自身所处的世界,以及这世上的多数人,还是抱有深深的敌意……

“不过……”视线移向窗外的榕树,他的提议是那样谨慎,“问卷可以让你第一个填。”

“这个,由我第一个填?”黄昏微弱的光线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可我的专业……”

“专业不同也没关系,以普通受调查者的立场作答就行,不确定的问题可以根据指示选择折中项或是跳过。”

混在寒风拍打窗玻和楼上脚步摩挲的一系列伴奏中,男生略带鼻音的回复无疑是清晰可辨的主旋律。

“有备份吗?”她问。

“有电子档。”他答。

“那这个……可以让我带回家填吗?”

想起就职于保险公司的曲航,她觉得这份问卷在父亲的帮助下应该能完成得更好。

“……可以。”

“可以……明天下午给你吗?”

“可以。”

“那现在……”看了看窗外渐浓的暮色,她忽然唇角轻扬,“可以一起去吃饭了吗?”

眼底映出她融入朦胧天光的面容,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悦:“可以。”

六点过半,东一食堂。

“值日?”颜妍轻轻转动汤匙,“学校不是有保洁员吗?”

下午的聚餐没有看见曲依,因为好奇她便随口一问。

“保洁车只管三教旁边的几个垃圾桶,我们社团位置太偏,车子不顺路,大家只好自己动手,把垃圾集中倒到三教那边。”

“哦……”见她淡淡应了一声,辛凯好奇道,“怎么,曲依不在一下适应不过来?”

“我是怕她迟到,影响晚上的工作。”颜妍一脸正经地端起餐盘,转身走向最近的餐具回收车。

“他呢……”男生低沉冷漠的声音在这片喧嚣中响起。

“谁?”傅暄皓看向一旁的厉修。

“你说靳坤?”辛凯环视一圈,接道,“他们今天值日。”

“好端端提他做什么?”

终于不用和靳坤同桌吃饭,张锡京今天胃口好得点了四个菜;眼看美好的聚餐就要顺利结束,这个名字却又莫名其妙被提起了,这让他隐约有种消化不良的预感。

“今天教室里挺干净的,值日……应该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吧……”留意着三两走出食堂的人群,闻蕙芯望了眼液晶电视上显示的数字时钟:从社团步行到食堂,也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视线沉默地掠过一众熟悉的面孔,尽管原因不明,某种匿名的感受却还是失控般地在厉修心中扩散开来。

翌日,中午,学生会会议室。

“……从明天开始,中午的时间大家可以自由支配,能午休最好,因为晚上的工作还需要各位坚持几天。最后这几天晚上大二组也会到场,争取下周一前完成剩余任务。”

绘制工作即将结束前,颜妍召集大一组的各位开了个小会,告知大家从今天开始中午的“加班”取消了。

“熊猫时代就要终结了……”

“是啊。”看到罗智星粗黑框眼镜衬托下显得更加深重的眼圈,曲依微笑。

半个多月来,参与绘图的人员积分般积累了不同程度的眼圈,罗智星为这段时间署名“熊猫时代”,还说如果《功夫熊猫》要拍真人版,尽管来文娱部挑演员。

散会后,颜妍忽然将曲依叫住。

“你怎么搞成这样?”看到她脸上深深的眼圈,颜妍想起罗智星曾开玩笑说,大家可以素颜去拍《功夫熊猫》真人版——而她,无疑就是一群人中的“熊猫之王”。

“我怎么了?”

“女生好歹也注意点,”看她一副愣愣的模样,颜妍颦眉,“难道要去拍真人版……”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曲依隐隐感觉,自从出了秦诗容的事情后,不知是受打击太大,还是校庆一天天近了,颜妍对大家的态度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了。清高自持的个性虽然没变,但她指导大一组的时候,渐渐收敛了作为“部长”的说教,而多了一份身为“前辈”的耐心,偶尔也会和大家讨论一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虽然之前,靳坤也说过她眼圈重,但对她而言,他和颜妍的发言性质是不一样的。

若靳坤是作为“同伴”来提醒她,那么颜妍——现在是以“敌”还是以“友”的身份在提醒她呢?

这如果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关心”,这分明是讽刺的话,为何此刻听起来又像极了无恶意的玩笑?

下午,羽毛球社。

“放学后我要和几个同学去西区工测,今天的社团活动请个假。”

看向准备去土木学院上房建课的苏阳,知道他大二上学期的课程排得很满,辛凯点头默认了。

“去公厕还要请假?”从两张桌子拼成的“床”上迷迷糊糊地坐起,半梦半醒的张锡京揉着发涩的脖子,“东区也有啊,干嘛去西区……”

辛凯好笑地提示他:“这个‘工测’不是那个‘公厕’……”

“‘这个’和‘那个’……”张锡京向抽屉里摸索着背包和课本,“有区别吗?”

无语地拉开盖在面上的高数课本,靳坤两腿一伸从椅子上站起,抓起散放在邻桌的两杆水性笔,将笔帽扣在课本封面上,兀自向教室外走去。

“走了?”

“哦。”听到辛凯的声音,男生脚步一顿,回头淡淡道,“你下午没课?”

“没有的话能去你们班蹭课吗?”

“你高数挂科了?”

并不为对方的“反调侃”所动,辛凯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你要是挂了我可以免费提供补习。”

嘴角扬起一个舒逸的弧度,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跳跃着狡黠却轻盈的光。

不知是自己理解有误,还是没从午休中完全清醒过来,辛凯总觉得这家伙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

行至小楼入口,没等靳坤一脚迈出,一个人影已先挡住他的去路——

“还……还好,还在……”

望着一手扶住门框,一手贴着膝盖,正弯腰轻喘的曲依,一阵随之而来的草木气息顷刻遍布了他的呼吸。

看到他手里的高数课本,她稍稍站定后,道:“下午……有课?”

“嗯。”留意到她微微泛红的双颊,他也不禁面烫,“……有事?”

只见她在背包里一通翻找,取出他昨天给她的问卷:“都填好了,想马上给你看,就……过来了。”

“这些……”翻了几页,他目光一闪,“都是你写的?”

不仅每题都勾出了选项,还用红色签字笔标注了题目或选项本身存在的问题,所提出的几个修改方案甚至比他之前所能想到的更专业、更全面——单是一行行排列工整、笔画劲秀的注字,就足见她的用心。

“选项是我勾的,红笔的内容……是和我爸爸商量后加上去的。”她有点紧张地看向他,“我爸是做保险的,比我……更懂这些。”

她昨晚做完选项后,一直等到曲航回来,让父亲看了问卷后提出修改建议,还借曲航的电脑阅览了十几份保险公司历来的调查报告,对比后选出几个合适的范例,因为报告样板属于公司内部资料,不能随意外印,她只能用手抄的方式将报告形式和部分数据记录下来,虽然课堂上老师也交了一些速记的方法,但毕竟是不熟悉的专业,靠着在太阳穴抹清凉油提神,她写到将近凌晨两点才睡觉……

大清早顶着两个大眼圈来学校,也难怪颜妍说她可以“拍真人版”了。

“你觉得怎样,能用吗?”

虽然不能告诉他抄录的过程是多么磨人,但她还是期待这些资料能帮他更好地完成报告。

午后,楼外无风,榕树叶子却早已落了一地。

比前段时间更深重的眼圈,略显苍白却依旧努力显出精神的面容——她的模样越来越深地嵌入他的眼中,那是即使双目失明也能在心里不断重现的印象。

“很多内容……明明不在你的专业范围内……”他捏住问卷的浅麦色手指微幅颤动着,“为什么做这么多……”

他的神情让她有些担心:“……不合适吗?”

“是不明白。”他拿问卷的手缓缓垂到身侧,“你这么帮我的原因。”

如果可以,他想知道自己值得她付出这么多的原因。

“因为……”他忽然变得灼人的视线让她的目光也一并动摇,“希望你……写出优秀的报告。”

“只是……这样?”

他语气微讶。

“嗯……”不知是紧张,还是刚才跑太急没缓过来,她的两腮此刻竟施了胭脂般越发赤红,“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靳坤神经一颤:她刚才说……他是她的“朋友”吗?

“你跟靳坤是朋友吗?”

在已形成的记忆中……

“不……不是……”

从来没有……

“不是吗?初一军训那会儿,我还总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的!”

会把他当正常人看待……

“你看错了,那是他……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或是……

“这么说,你们不是朋友了?”

把他视为“朋友”的……

“当然……我跟他怎么可能……是朋友……”

这么一个人……

“哈,你们听见没,跟我说的一样吧,全校上下绝对、绝对没有人,会把那种小混混当做朋友!”

除了她……

“因为……希望你……写出优秀的报告。”

再无……

“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人——

“报告全部完成后,”见他对问卷上的资料和修改建议没有异议,曲依忽然想替自己讨个福利,“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可以,”从她渴望获得允诺的双眸中,看到了被厚密云层遮蔽的天空里透出的一小片蓝色,那渐渐攀上靳坤唇角的笑意纯净而耀眼,“如果你希望的话。”

不仅是这些,还有更多,更多美好的事物,都可以,也都想要,让你第一个看到——

入夜,某小区民居。

宽敞的客厅里,年头略久的姜黄色实木地面一尘不染,嵌了液晶电视的墙面两侧各设一列深茶色镂空置物架,架内空间不规则分割成若干格,或是单立一盂状白瓷花瓶,或是随意堆放些许神情各异的小弥勒核雕,抑或整齐立着几本旧得好似脱水枯叶的老书。

两米开外,正对电视墙而设的大地色木纹软布长沙发前,浅灰圆形绒毯上摆一熟可可色黄花梨矩形茶几,几上银灰色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微光,电脑旁散置了几张几乎被红色字迹覆满的调查问卷——

将修改过的题目重新输入电脑,靳坤敲击键盘的指尖竟比任何时候都要灵迅。

尽管屏幕下方的数字一再提醒他时间不早了,然而,没有咖啡,不需要振奋人心的音乐,他却一点不觉疲倦。

暗沉沉的客厅,沙发边流线型落地灯投下一片不大却颇令人安适的明亮。

而他,恰在这一隅明亮中。

屋子是爷爷在世时的旧居,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家”,甚至可以说它像个只对他开放的收容所。简单的三居室,最靠里是他的卧室,中间是连通露台的书房,最外面的一间是爷爷的卧室。

比之他真正的“家”,它的坪数不够大,装饰也不够精美,旧旧的,静静的,却是他儿时便一直生活的地方。

由于是为了得到爷爷的创业资助才结合的,父母婚后一直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毫无顾忌地与陌生女子通电的父亲,对此视而不见甚至以同样方式“效仿”的母亲,比父母更常见到的家政雇佣……非要在他的童年里挑出一丁点的幸福与美满,那就是爷爷。

爷爷是退伍军人,在部队服役期间当过团长,退役后和几个老战友商量着,合伙投资了一些早几年并不被看好的项目,竟也意外地赚了钱。

退伍后的爷爷健康状况并不稳定,加上老伴走得早,所以一直盼着父亲早些成家。那时,尚为商界无名小卒的父亲为了集资开辟自己的事业,便选择了出身相似且同样野心勃勃的母亲。

虽然两人的婚姻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但因为一同致力于创业,几年后,在爷爷的资助下,他们如愿拥有了同属于夫妻二人的公司,公司成立后的第二年,他们也让爷爷如愿抱上了孙子。

好景不长,这段只有利益没有爱意的婚姻很快也出现了裂痕。

因为忍受不了母亲的严谨刻板和在事业上的过分干预,父亲夜不归宿的次数开始变多;而当发现孩子并不能留住丈夫的心后,母亲的态度也愈发冷淡,最后甚至在公司附近单独购置了房产,只有周末才回来看一下家里的情况。

在双方冷战中沦为牺牲品的靳坤,则被冷酷地交由雇佣人员看管。

小小的他常随手抓起身边的物品,将面孔不断更新的雇佣们砸得头破血流,因而常落下“没教养”的骂名;上小学的时候,因为动不动就和同学打架,也常被学校请家长到校……

对此,没有坐视不管的爷爷便将他接了过来。

在这间满是古董和稀奇玩意儿的房子里,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和爷爷一起绕着小区外围的人行道晨跑,像军人一样依照严格的作息时间吃饭、学习、洗漱……甚至还在爷爷的指导下,掌握了最基本的防身术。

然而,严格的管制并不能完全矫正已扭曲的童心。

每当他青一块紫一块地从学校回来,爷爷就用长长的烟杆子狠狠敲他的手背。

有一次,他不服气,反问爷爷,自己明明是正当防卫,为什么还要被罚,当时爷爷说了很多,但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这样做会受伤”。

他那时认为被打的人也受伤了,双方都没占到便宜,自己更不觉得这点伤有什么大不了。

久久不言的爷爷却握住他被惩罚得发紫的手背,目光凝重又饱含疼惜,道:“不要再受伤了……”

对于“不要受伤”,他那时的理解是“不要被揍得太惨”。

于是,在后来接二连三的肢体冲突中,他因为下手太重,一次竟把一位同学打得骨折住院,受到了学校的停课处分。也是那一次,久违的父母终于来了,然而,在迎来他们的斥责之前,父亲厚实的巴掌却先一步打得他两耳嗡鸣,当父亲掌掴他的时候,冷眼旁观的母亲却丝毫没有上前制止的举动……

回家后,看着他半张脸都是红肿的,爷爷没有安慰反而问他:“疼吗?”

他说:“疼。”

爷爷问:“有多疼。”

他说:“比以往被打的任何一次都疼。”

爷爷问:“以后还要这样做吗?”

他说:“可能还会。”

爷爷当时皱了皱眉头,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出现……

升六年级前,爷爷忽然问他,如果爸爸和妈妈有一天要离婚怎么办,他说不希望他们离婚,不管爷爷如何试探,他总是肯定地否认。最后,爷爷抚着他的小脑瓜,慈爱地承诺:“放心,爷爷会让他们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立下承诺不到半年,老人便因心梗撒手人寰。

葬礼散场后,爷爷的私人律师单独将他和父母三人留了下来,并提交了一份文件,文件的内容直到他念初中后才真正看懂,原来父母长期不和却始终没有离婚,是因为爷爷以最大持股人的名义,在遗嘱中明确提及,双方一旦离婚,名下所有资产即刻变卖,变卖所得资金将无偿捐与社会慈善机构。

对于一步步白手起家的父母而言,这无疑是有力的桎梏——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不敢轻易分离,爷爷的确信守承诺。

丧礼后的一段时间,因无人照看,他跟着父母回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大房子里,但情况却依旧没有好转;迎接还是孩子的他的,依旧是难得一见的父亲,一周一见的母亲,以及日日相见的家政雇佣……

没有了爷爷,愤怒也仿佛完全丧失了约束。

升初中后,因为打架被学校警告甚至记过的老桥段再次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

直到双亲连续几周,都没有在那栋冰冷的大房子里出现过,请家长到校也渐渐变成由父母双方的秘书代理——他才终于意识到,靠这种幼稚伎俩引起他们注意的岁月,已经彻底过去了。

凭着初生牛犊的傲气,那时年仅十五岁的他拖着行李箱回到这栋老房子,提前过上了独居生活。

由于爷爷将所购买的基金和股票的受益人换成了他的名字,他的独立账户里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因此,父母对他的擅自独居并不干涉。

久而久之,在这看似自在却遍布着未愈之伤的环境下,他也渐渐长成了一只令人畏惧又厌恶的小兽……

因连续操作而略微发烫的手指离开键盘,深夜,被电脑屏幕晃得有些眼花的靳坤将身体向后移了些,拿起手边的透明杯子喝了口水;暂得空闲的眼睛在桌上一扫,他拿过散置在茶几上的纸张,视线轻快又毫无遗漏地在一排排红字上掠过:她的字迹很工整,笔画秀丽却不失骨劲,所谓“字如其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自觉想起下午在小楼入口,她那渴望获得允诺的双眼和如同施了胭脂般赤红的双颊,他的唇不禁动了动,很想却又不知如何制造出一个他原本并不擅长的表情。

落地灯宁静而温柔的光照下,他将打好的题目复制下来,匿名发布到E大的校园论坛上。

等待数据传输期间,看着那份满是红色注字的问卷,他渐渐感到,这间只有自己居住的老屋子似乎没有那么空,那么旧,甚至那么安静了。

同样的深夜,城西老区。

将用旧蜡笔绘在纸上的小人沿三角形边框剪下,仔细收入抽屉,曲依将明早所需的课本和文具放进背包,准备关灯睡觉,指尖贴上台灯开关,却犹豫着没有马上按下。

只见她从书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枝红色马克笔,然后轻手轻脚走进客厅——因为曲航已经睡了;随即,借助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举笔,在挂历上十一月最末的格子里画了一个“叉”。

确认并未多画或漏画,这才安心地钻进被子。

日子踩着忙碌的生活节奏一天天过去,校园论坛上网络调查的点击率不断刷新,挂历上的红色“叉”号从十一月增至十二月,经众人不懈努力,文娱部的绘制任务最终告成,伴随英国C大来访团队“文艺与创造”主题演讲的顺利开展,校庆筹备工作也终于步入收官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