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章二十三

雨一直下,周二的社团活动照例取消。

下午的聚餐,因颜妍提出“有事商议”,曲依“被迫”坐到了学生会这边;另一边,出于“成人之美”的热肠,辛凯再度把靳坤拉入学生会的落座范围,且安排他坐在了闻蕙芯对面。

用餐快要结束之际,颜妍“言而有信”地把昨晚的状况反映给了厉修。

“……事实摆在面前,当着部门成员的面,我总要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你说对吧,学妹?”

当着众人——尤其是厉修的面,颜妍今天对曲依显得格外有礼。

闻蕙芯的眉间则显出忧虑:虽然不在文娱部,但关于材料报废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些,由于重新订购需要向学校财务部提交申请报告,经审核批准才能领取经费,之后还要跟生产厂家联系,当下单项订购与先前批量订购的价格会有一定差距,就这一问题尚需磋商。前几次重订先后就耗费了约一周时间,这一次,事情出在整个绘制工作的节骨眼上,处理不当不但会拖延制作进度,更有可能影响校庆的后续筹备流程。

“说说你的处理方案。”面对这样的场面,厉修仍冷静得出奇。

“这个嘛……”仿佛很享受被厉修重视的感觉,颜妍的底气一下变得更足了,“我的决定是,换人。”

“‘换人’的意思是……”一旁的傅暄皓边说,边留心厉修的反应。

“谁惹的麻烦,谁承担后果,”颜妍的目光直逼曲依,“我承诺过,只要她退出,可以让大一组的其他人继续参与绘制。”

作为“旁观者”,靳坤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紧: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昨天才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淋雨。

“我……没带伞。”

那个时候,她的声音有点疲倦,面上却看不出一丝不安。从学校到地铁站的一路上,也似乎在努力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他尽管有些担心却无法肯定她是否真的遇到了问题。

就是这样吧,一直以来,她就是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假象,来麻痹自己的伤口的吧?

“想了一整晚,你可想通了?”

见厉修没有反驳,颜妍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看来,她和厉修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想通了。”曲依淡然回答。

“哦?结果是……”颜妍期待着。

抬头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厉修,曲依的声音异常坚定:“我不会退出。”

“什么……”

望着颜妍不敢置信的眼睛,曲依的唇角忽然显出自信的弧度:“因为我会找出真正应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

静静观摩两个女生间火花四溅的“谈判”,羽毛球社的成员们也不禁私下讨论起来。

“学长的魅力实在太强,连曲依那种个性都敢和颜妍叫板了。”

见过昨天下午曲依和厉修一同离开的一幕,加上之前的种种迹象,薛嘉丽笃定曲依肯定也喜欢厉修。

“这也太反常了……”

在同专业的田玊眼中,曲依是那种喜怒哀乐都不太好表现在脸上的人。文学院向来是女生的天下,班上偶有的几个男生虽显得温吞,但也不乏男子气概,可曲依偏对大家一视同仁,不论男女,一律都不愿主动亲近,非要说关系好的,算起来也只有潘梓婷。可现在,因为厉修,那孤僻的女孩却也有了不同于常的表现。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身为男生,蒋斯远倒是自以为看得很明白,“你看王琪就知道了。”

梁媛媛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王琪和颜妍的关系很紧张,一个是美女,一个是才女,两个人在厉修面前从来都是互不相让的!”

“我觉得曲依比表面看起来更加大胆啊,夹在两个条件比自己强这么多的女生中间,还能这么镇静。”薛嘉丽不禁有些佩服,“换做是我,估计两秒不到就夹尾巴溜了。”

“原本我还想吧,老老实实当个小粉丝,运气好了还能和厉修说上半句话,这要真枪实弹上一线拼命,就咱们这点资本,哪是这些才貌双全的妞的对手?”喝口汤润润喉,梁媛媛接着道,“看过曲依后,我都觉得自己要是愿意搏一搏,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她是不是疯了……”反复思量曲依方才的回话,张锡京不禁瞥了眼身边美貌依旧,眼中却不着丝毫喜色的王琪,因为雨天闷热,她浅咖色的长发今天束在头顶,面上尽管没有鲜明的情绪,抹了浅橙色甲油的十指却在桌下僵硬地扣成一团。

“这是贼喊捉贼吗?”

再次见识过这位非专业后辈的顽固后,颜妍促狭地一笑。

还想玩花招的话,就别怪自己当场拆穿她了。

“学姐如果不信,可以找秦诗容学姐来。”曲依声音平缓,目光坚定,丝毫没有闪避颜妍的直视,“等她来了,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虽然不知道曲依有什么意图,为使她输得心服口服,颜妍依约找来了秦诗容。

“东西放这了。”秦诗容说着,将颜妍在电话里要求她携带的物品放在食堂的桌子上。

“证人和证物都到齐了,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和她一同前来的,还有赵盛。

“还缺一样关键物品。”曲依说着,看了一眼秦诗容手中的湿淋淋的雨伞,因为外面还在下雨,她今天是撑伞过来的,“这把伞,应该是学姐昨晚用的那一把吧?”

“伞?”秦诗容低头看了看,目光警觉道,“是啊,有问题吗?”

“可以借我看看么?”曲依伸出手。

秦诗容看了颜妍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伞递了过去。

曲依接过雨伞,轻轻拨开折叠后堆在一起的伞布,仔细检查起每一条伞骨——随后,原本轻抿的双唇微微一扬。

“笑什么?”赵盛不屑地昂起头,耳边的装饰物在食堂灯光下闪过一道冷硬的光。

“这是……”推了推眼镜,傅暄皓发现伞骨一处折叠的金属支架上,隐隐约约夹着一条绿色的线。

“是线。”瞬间看穿了曲依的用意,顿时明白了一切的靳坤忽然出声。

想不到他的反应如此迅速,曲依稍稍偏过视线,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令她不自觉想起昨天晚上,那个奇妙又尴尬的雨夜……

“怎么会……”秦诗容见状,神色陡然而慌。

“拿来,”一时间,像是渐渐理出了头绪,颜妍一把夺过曲依手中的雨伞,“别告诉我,这么大的口子是被雨伞勾破的。”

“单是勾一下自然不会裂开这么多,可如果是勾住后强行拉扯的话……”曲依举起伞,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勾在伞架上;下一秒,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只见她瞬间将伞撑开!

“别……”闻蕙芯试图制止,眼角余光却见旁边的靳坤只是站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仿佛对一切了然于心的从容。等她略微上前,试着将伞小心取下之时,只见,随着伞的偏移,曲依原本平顺的头发竟也跟着,被扯出了向外突出的一小段,被勾住的头发的两侧,也变得毛毛的——

“不是……”秦诗容的声音顿时有些颤抖。

“昨晚学姐过来,正好下着大雨,即使进门前有甩干过,伞上的水分依旧很重,”曲依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画布,“我记得,第二次检查之前,学姐好像说过这边的反光太厉害,要换个角度看吧?由此证明,画布在经由颜妍学姐检查之前,是先经过了秦学姐的手。后来,因为伞架勾住了画布,秦学姐急于将两者分离,先是靠用力拉扯破坏了布面,后又有大幅度晃动,导致伞上的雨水落到画布上,以致正式检查的时候,画布摸上去很湿。”

“这都是你的猜测,”不愿放弃为自己的辩解,秦诗容拿起画布,“你也看见了,夹在伞里的这条线是绿色的,而画布裂口附近的色块明明是黄色和蓝色,中间并没有调色……呃!”

见振振有词的秦诗容猛然语塞,曲依嘴角的笑意一时更深了。

“学姐也意识到了吧,刚刚上好的颜色,在没干透的情况下,如果过多接触水分的话,会怎样呢……”

“是混合了么?”和同伴们一齐靠近过来的潘梓婷轻声道。

“能让原本互不干扰的两个颜色,变成另一种新的颜色……”在闻蕙芯的帮助下,曲依将头发从伞架上取出,“我想,应该没有比大量的水分更好的介质了吧?”

“什么?”赵盛有些意外地抬眼。

“不可能,诗容和我共事一年多了,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就连大二组之前出现过材料报废情况,也没有一次与她有关!”颜妍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大二组中,赵盛和秦诗容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两位部下,无论是绘画的基本功还是办事方面,他们都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事发之时,她完全没有怀疑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没有不代表不可能有吧?”

那凭空响起的略带鼻音的回话引来颜妍的怒目:那说话的男生个头高挑,皮肤呈均匀的浅麦色,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底似有若无的挑衅的闪光令人很不舒服。

“只因为是你的人,所以不可能犯你认为他们不会犯的错?”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颜妍的愤怒,男生说着兀自将视线转向秦诗容,“前辈犯错,后辈承担,这也是学生会的传统?”

虽然想要为自己辩白,但对秦诗容而言,在证据面前,任何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尤其是眼前这个一年级的男生,他那毫无辗转脱口便出的抨击,丝毫没有顾及女生的颜面,尽管在理,听上去却也像是最野蛮的拷问。

看着众目睽睽下直言不讳的靳坤,辛凯不禁暗自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把他放到闻蕙芯旁边,原本还担心他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这终于开了一次口,却是当着大家的面,把另外一个女生,还是比自己大一届的前辈,给狠狠羞辱了一遍。

转念一想,他又疑惑起来:眼看靳坤入社也有几个月了,虽然人际关系方面没什么发展,但对待其他成员至少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充满敌意,就连张锡京偶尔的有意挑拨,也日渐不太能引起他的在意了——甚至可以说,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虽然还是难以融入集体,但他的变化相对于最初,尽管不明显却还是有的。可今天——不明白他这是哪根筋搭错线了,竟又故意说起这些让人讨厌的话。

虽然见秦诗容的眼眶隐约开始发红,靳坤此刻却依旧无法平复胸中的愤怒:想起曲依蜷缩在雨中的身影,他便越发不能原谅那个令她如此难过的人。

几近崩溃边缘的秦诗容避开靳坤的视线:“我没有……颜妍……”

说着她竟然掩面哭了起来,这一哭动静不小,即刻便引来了旁边吃饭的学生的注意。

“诗容……”呆呆望着泪珠连绵的伙伴,颜妍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回想起在会议室里针对曲依的一次次讽刺挖苦,她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个男生刚才的话矛头直指的并不是秦诗容,而是自己……

“大概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剩下的事情回学生会解决。”见食堂里凑热闹的目光越聚越多,厉修先让颜妍将秦诗容带走,接着又看了眼头发被勾得有些乱的曲依,“你也来。”

曲依点点头,转身迎向靳坤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方才稍稍放松的唇忽然紧紧抿合,像是努力想要控制住笑意。

似乎知道她想要表示感谢的心情,他目光欣然地回视她,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一时竟觉得耳边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

“曲依,”正当大家忙着收拾餐具时,闻蕙芯走到那默默相视着的两人中间,“头发……不梳一下吗?”

“哦……”经人提醒,曲依条件反射地伸手摸了摸头顶,她记得,昨天晚上,是靳坤帮她把头发从伞架上取出来的,作为男生,动作虽然略显生硬,但蕴藏在他指间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柔,她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虽然有点过分了,不过刚才……”闻蕙芯转而看向靳坤,眼睛优美如一双弯月,“你的话的确起了关键作用。”

偶然听到闻蕙芯的声音,旁边正收拾餐盘的辛凯动作一滞:不是吧,这样都行!

他刚才还担心,如此刻薄的言论会让靳坤在闻蕙芯心中的印象大打折扣,谁知道,这小鬼歪打正着竟然还成了英雄!

等闻蕙芯和曲依跟随学生会的各位一同离开后,想着一定要好好逗弄一下这个别扭的家伙,辛凯猛地一勾靳坤的肩膀,大喝一声!

遭人有计划地突袭成功,对方忙去掰开那黝黑的“魔爪”。

“行啊你,”留意着他脸上最细微的变化,辛凯笑着把脸凑过去,“学长才提醒一下,这么快知道就行动了?”

当着闻蕙芯的面,为其他成员打抱不平,让她看到自己正直的一面,虽然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但行动上最终获得了她的认可——这小子在追女生方面,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策略嘛!

注意到对方微妙的神色,男生黑白分明的眸底倏而闪过一丝光亮。

眼见那浅麦色面上没来由地泛起红色,辛凯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社长干嘛忽然笑那么大声?”

走在后面,不明所以的几个成员纷纷议论。

“靳坤好像好有点生气的样子。”苏阳说完,再看走在前面靳坤,又觉得他似乎不是真的生气。

“他和辛凯好像很聊得来。”连一向寡言的林铮都不禁笑道。

“……他刚才是怎么回事?”薛嘉丽压低声音。

“还能怎样,旧病复发?”张锡京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那样才比较正常……”

同样走在后面,潘梓婷却没有加入伙伴们的热议,她水灵的大眼睛久久地盯着前方那被辛凯扣住的高挑背影,握住背包带子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雨下不停的晚上,学生会会议室内一片欢腾。

经过短暂的集中商议,厉修认为,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人秦诗容,因为隐瞒实情应承担一部分重新订购布料的费用,而大一组的各位也可以继续从事绘制工作。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居然能想到画布是被雨伞勾破的,跟福尔摩斯一样。”

大致了解完曲依的推理过程后,阿里眼中不禁生出好奇和钦佩。

“是声音。”曲依回答。

“声音?”董绰努力将细小的眼睛睁大。

曲依点头。

没错,帮助她作出判断的,就是声音。因为听力很好,加上本身的敏感程度,她总能轻易听到旁人几乎不会在意的细小声响,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伞架勾动纱线的“嗞啦”声,这样的声音,和头发被勾住拉起后的声音是相似的。

罗智星高兴之余也不禁存疑:“仅凭一根染色的线,如果对方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单凭声音也不能作为切实的证据啊。”

对此,曲依也没有否认:“是这样。”

的确,这样的结论不过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秦诗容不亲口承认,而颜妍也一直袒护的话,她也不能将“罪名”强加于人,“听力”一说毕竟太过抽象。但幸运的是,靳坤及时斩断了对方反驳的后路——

“没有不代表不可能有吧?”

“只因为是你的人,所以不可能犯你认为他们不会犯的错?”

“前辈犯错,后辈承担,这也是学生会的传统?”

一番话看似针对秦诗容隐瞒过失,实则暗指了颜妍的护短。

秦诗容本就做贼心虚,经不起审问,在“证据”和“逼供”面前,很快就露了马脚。

要是没有靳坤看似不知轻重的“苛责”,这件事也许没有这么快结束。

这一次,又是他帮她解了“围”。

“这么说来,你的听力还真好。”

见她微微提起唇角而不答,董绰也觉得很神奇。

“心跳的声音也能听见吗?”单纯的罗智星忽然提出了一个单纯的问题。

“这个……不靠近的话,就听不到了。”曲依笑着将手挡在身前。她的听觉是较一般人敏感,但也不是超能力。

“没有异议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

会议室一角,面对冷静做出“判决”的厉修,颜妍没有反驳,倒是秦诗容主动提出要请假两天,稍作休整并认真反省。

“这种时候请假,你那部分工作要划给谁?”

认为对方此举是懦弱逃避的颜妍第一个反对。校庆在即,主要成员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不是添乱吗!

“你负责的工作总计多少。”

面对厉修冷酷得不带一丝情绪的提问,秦诗容不敢怠慢:“二十张。”

“剩余多少。”

“十一张。”

“交给大一组。”

听到厉修的决定,颜妍既不甘又不安:“怎么能让他们负责画底稿!”

“你有更好的建议?”

声音中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此刻,厉修英俊异常的五官竟让颜妍不敢直视。

厉修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

就目前而言,包括自己在内的剩余的大二组成员,每人手头至少有数十张未上色的底稿,如果强行把秦诗容的工作均摊下去,恐怕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会吃不消;这次的幕布绘制,很有可能是她在校期间投入最多心血的一次创作,她不想失败,可接踵而来的问题让她应接不暇。尽管大一组的专业水平令她担忧,但如果不依靠他们的力量,仅凭大二组寥寥几人,想要完成这项任务根本是无稽之谈。

历经短暂却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颜妍转身走向大一组的几个人,望向其中一个衣着简朴,马尾高扬的女生:

“你,愿意承担一部分底稿的上色工作吗?”

“我?”看着面前的颜妍,曲依一时愣住。

“底稿!”大一组一个女生不禁轻呼。

“那不是……主要成员的工作吗?”罗智星吃惊得睁大了眼,“学姐的意思是……曲依要进大二组!”

“这次设计的成果对我而言,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我希望,与我合作的是有足够能力和担当的人。”不知为何,颜妍向来高高在上的模样,此刻却变得非常专注,“现在情况特殊,而你也承诺过不会退出,既然如此,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证明你可以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刚认识颜妍的时候,曲依只觉得她是一个时刻想要掌控大家的经验论者,有点自负,也有点看不起人,但现在的她——目光是那样认真,语气是那样诚恳,就好像除设计工作之外的一切,包括偏见和过节,都退居次位了。

看着曲依如同正在思考般的沉静面容,厉修心中竟也有点好奇,她会如何回应颜妍这看似“要求”的“请求”。

“我可以负责底稿的上色工作,但我想要留在大一组,和原来的组员一起完成绘制。”

“为什么?”

颜妍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诧:她想不到曲依会答应,更想不到曲依居然愿意留在非专业的大一组,而不进入相较之下水平更高的大二组。

“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曲依迎向颜妍的视线不偏不倚,“就像厉修学长说的,大家应该团结一致。文娱部现在的共同目标,应该是在校庆之前完成幕布的绘制,所以,我认为,应该把能用到的力量都集合到一起,大家一起努力完成工作,一起克服困难,而不是把原本完整的集体拆成零散的几块,或是依据经验给大家划分等级,让想要出力的人只能在一旁观看,却不能参与进来。”

“你打算让大一组的所有人都来负责底稿?”

颜妍一语中的。

“尽管只是简单的填色,但经过这几天的合作,我认为大一组的所有人都很认真,也很努力地,想要把工作完成好,每一个人都很珍惜能够参与绘制的机会,都把对学姐而言重要的事情,当成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事在做。”

“每晚,为了更好地作画,大家连续几个小时趴在地上,有时甚至连水都顾不上喝;为使最终颜色符合设计方案的要求,或是反复数次地调色,或是不断地加水稀释……大家都是因为喜欢,因为想把事情做好,才会这么努力。”

目光异常认真,曲依的声音也渐渐有了明显的情绪起伏:“他们对于绘画的热情,以及想要呈现出完美作品的决心,无论哪一方面,都绝不输给大二组的任何人!”

被她眼中的“认真”震慑到,看着大一组的新人们,颜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些人,或许是有一定的美术基础,或许是参加了某个和艺术相关的社团,论专业能力的确不能与大二组相媲美;可她不能否认,在把一件事视为“专业”并为之付出种种努力之前,正是“喜欢”这种时常被忽略却又异常重要的感情,将人们带到了他们向往之物的面前。

自己之所以去学广告设计,就是出于对艺术设计的“喜欢”,因为这份最初的热情与重视,令她想要并也真的成为了这一领域的强者。成为文娱部部长后,至少在绘画方面,她发现身边似乎已经没有比自己更出色的人了,于是也渐渐地,把自己和自己的态度当成标准,以此来衡量旁人和旁人的态度,认为别人必须像她一样,或至少要达到与她相似的“水准”,才有“喜欢”艺术的资格,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从设计领域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逐渐成长起来的——直到听过曲依的描述,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以“专业”的名义,无情打压着后辈的追求与热忱!

作为旁观者在一侧安静注视着,闻蕙芯的眼睛一刻也无法从那个额头光洁、马尾高扬的女孩身上移开——那样笃定的眼神,那样无畏的勇气,一瞬之间竟让曲依的周身充满了强烈的引力,吸引着一切原始而无瑕的物质,仿佛那里有可供梦想与现实同时降落的栖所。

会是这个原因吗……

这样想着,她不禁联想起某人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会是……他被那女孩吸引的原因吗?

“修……”

在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傅暄皓缓缓转过头,室内灯光快速掠过他眼镜的镜面,接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厉修英俊得几乎无可挑剔的侧脸,以及那既像是惊讶,又仿佛觉得不可思议的目光——

因为去时不远,厉修仍清楚记得,自己为了回国念书和父亲争执得最激烈的那次。

“好端端回国做什么?”

“他现在一个人,我要回去照顾他。”

得知大伯因精神病住院的时候,他还在念初中。

那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边吃早餐边看刚拿回来的晨报,想也没想就直接否定了这个提议:“这些事我会安排,认真念你的书,不用操这个心。”

“你说过,等这边的生活恢复正常,就会把他接来英国,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去办手续?”

“国内的医院设施齐全,服务也周到,他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还接来这边干什么?”面对自己唯一的兄弟,父亲的语气却那样冷淡。

“他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他那时的态度也很强硬。

“总之,他明年的住院费我已经付清,转院的事不要再提了。”

多次争吵后,父亲已经不愿和他多费口舌。

“你不接他来可以,”对于父亲的绝情,他也早有准备,“那我自己去找他。”

“我不点头,回国的事情你想都别想!”

见父亲如此决绝,他的情绪一时也达到了峰值:“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仰仗这份坚决的信念,初中毕业后,他漂洋过海成功转学到了国内的高中。

在父亲眼里,他这种为了别人放弃大好前程的行为不仅荒唐,更是“愚人之举”。

可是……

“他们对于绘画的热情,以及想要呈现出完美作品的决心,无论哪一方面,都绝不输给大二组的任何人!”

见过曲依那样不留余力地,为一群仅有数面之缘的人争取利益,并且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自己的功劳放在首位,甚至忘记了自己并不是学生会的正式成员——他感到心中那份居无定所的怀疑,忽然间有了依傍。

如果说,尽管不具备所谓的“专业能力”,人们也能自由地追求渴望实现的梦想,那么同样的,即使没有足够的能力,甚至不被看好,也不妨碍一个人想要保护另一个人的奢望。

当一个人有了想要守护什么的决心的时候,因这份决心衍生的坚定信念,往往能激发出敢于只身对抗千军万马的勇毅。

她对大一组的所有人是如此,他对“那个人”,亦是如此。

“滴滴答”,“滴滴答”,接连落下的透明雨珠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贴着伞檐快速地泻下。

“……所以,颜妍最终决定,我和大一组的所有人都可以继续参与绘制,而且还……让大家共同负责底稿。”

夜路被雨雾变得白茫茫的。走在靳坤身边,莫名的安心令曲依不自觉和他说了很多学生会的事。

“那样……很好。”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欣悦,他的眼底也随之升起了一丝温柔。

“今天,多亏了你。”雨雾迷蒙的夜色中,她忽然停住脚步,双颊略不自然地鼓起,眸光闪烁地望向他。

走在前面的他闻声驻足,回头却看到她撑伞站在茫茫夜雨中,单薄身影伫立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道旁重叠的树影吞噬。

“总是被帮助,都没正式跟你道过谢。”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几乎要和雨声混为一体,“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薄凉的雨雾中,他右手举伞缓缓走到她面前,两人的伞檐轻轻地扣在一起,他犹豫着,略微迟滞地伸出左手,用最温柔的力道,揉了揉她的头顶。

“……嗯。”

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一点颤抖,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生涩,让她有种陷入梦境的错觉——那修长的手指轻易就覆住了她小小的脑袋,掌心淡淡的温度如同春日照在身上的第一缕阳光,柔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你……”挣扎着从那比催眠曲更温柔的触感中清醒过来,曲依的双颊变得又紧又烫。

被她眸底忽然闪过的一丝亮光惊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失礼”,靳坤连忙抽开手,面上落下一片尴尬的红色:“呃……抱歉!”

看到他脸上那抹令人心动的颜色,她竟也慌不择言:“没,没关系……”

不行,不是这样,她要说的不是这些。

几度纠结,她一手撑伞,一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张卡片,递到他面前。

“这……是圣诞节的活动体验券,别,别人给了我几张,”拿着罗智星几天前硬塞给她的,漫画社为圣诞活动制作的花里胡哨的小卡片,曲依的声音和手指相继战栗,话也说得语无伦次,“你要是有空……我……不是,你就,就当是谢礼好了!”

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憋出了少许红晕的脸,靳坤握住伞柄的手指越收越紧。

与此同时,辛凯的声音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并反复翻搅着:

“不然呢!还指望女生来邀请你吗!”

之前还觉得那家伙有点不靠谱,这回居然真让他说中了——

“一起……去吗?”

“……嗯?”

望着她好似幻听般吃惊的神情,他极力试图克服胸间心脏发疯般的狂跳:

“圣诞节那天……一起去吧。”

他记得,她也曾像这样问他,是否一起去吃饭。

一直以来,都是她更主动地向他靠近,这一回,该换他主动了——哪怕这样的邀请仅仅是出于“感谢”,这一刻,他都只想要牢牢把握住机会,把握住这个可以更了解她的机会,让他再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

“你说一起……”眼珠不能转动般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她忽然感到视觉的屏幕有点模糊,“一起是……”

“‘一起’就是……”借着路灯朦胧的光线看到她眼底流转的涟漪,他的目光认真得令人向往,“……我们。”

“那样……可以吗?”

紧接着的那句饱含顾虑的询问,如同深夜轻叩门扉的声响,一点一点,敲开了她的心扉:他这是……接受了她的邀请吗!

“嗯!”她不敢看他,只兀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就……说好了?”

轻轻取下被她捏在指间的小卡片,他低头,默默将她罕有的面红模样镌入眼底:

“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