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章二十一

南方深秋的白昼,日出依旧很早,气温依旧很高。

为了给后期的组装环节预留充足的时间,曲依和文娱部的各位不得不牺牲宝贵的周末到学生会“加班”。

“同学,你有说过自己是羽毛球社的吧?”

曲依正小心将铝制软管里的颜料挤入调色盘,身边一个她并不算熟悉的女生凑过来,小声问道——出于对刘主任口中的这个“大工程”的重视,身为部长的颜妍和其余几名二年级的前辈今天都来了,有他们“监工”,大一组的表现显然比平时更加谨慎。

“啊,”被那不算面生却也一时叫不上名字的女生一问,曲依倏然手抖,软管里半截形状古怪的绿色膏体便毛虫似地蜷在半空,“我是有说过……”

“你们社团女生一定很多吧?”

“这个……”粗略估计后,曲依回答,“不算多,要说人数还是男生比较多。”

要说E大女生人数占大比例的社团,文学社敢认第二,没有社团敢认第一。

“那……”那女生顿了顿,接着道,“你们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厉修啊?”

一番铺垫,原来想问这个……

曲依想了一会儿,如实道:“也不是‘每天’,学生会有事走不开的话,偶尔……也会缺席。”

“你们社团好幸福啊,”那女生羡慕过后又摇摇头,“可惜体育不是我的长项,不然我也想去……”

“去哪呢?”

一个女声突兀打断了这番窃窃私语。

“啊?”那女生慌忙地抬头,下一刻便迎上了颜妍若有所思的目光,“学姐……”

“大家都忙得无暇抬头了,你们还有时间聊天?”

“没……没事了。”那女生慌张地转过身,返回自己的“岗位”。

“机会已经给了你们,如果打算用这种态度应付我,”一身灰蓝色麻质及踝长裙的颜妍居高临下地站在曲依旁边,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在场众人——尤其是新人们听得一清二楚,“那么,无论你们多有本事,一样给我收拾东西走人。”

一语既出,四下皆寂。

大二组的几人有所领会地互视一笑,大一组的新人们则埋头做事不敢吱声。

知道颜妍最后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曲依心中隐隐一动,终究没有回应;见那前几天还张狂地质疑自己权威的女孩,此刻也和多数新人一样半声不吭地伏在画布上,颜妍满意地回到大二组中间,拿起画笔继续绘图……

待那灰蓝色裙角傲慢地掠过眼角,曲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几天前,回家的地铁上,靳坤曾经说过:“一个人的时候,小心些。”

看来颜妍对她的敌意,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清晰而精准地预测到了,潜伏在看似平常的表象之下的危机——如此敏锐却只能用于感知伤害的直觉,是上帝赐予习惯了疼痛的人的,可悲的恩惠。

“午饭你们自行解决,休息两个半小时,两点四十分准时开工。”

扔下这看似“体贴”的几句话,颜妍收拾过私人画具,便和大二组的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她倒是方便了,吃完饭直接回宿舍,开了空调再清清爽爽睡个觉,让我们外宿的在大厅里耗一个中午!”大一组有人抱怨。

应学校要求,会议室中午不能留人,所以颜妍离开时把门给锁了。

这一来,几名外宿生有些犯难。

正午,室外温度几乎达到一天中的最高,因为食堂就在距离大楼两步远的地方,几个人原本打算吃过饭后直接回会议室休息,现在只能在大厅里枯坐;好在有中央空调,难受也能忍忍,可大厅里没有插座之类的充电装置,领导值班室里的插座也不供学生随意使用,没有电,要这些年轻的低头族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中午?

“要不跟我去漫画社吧,我有钥匙,”罗智星提议,“那儿中午应该没什么人,就是……呵呵,空调还在维修,暂时用不了。”

“这么热的天,没空调能活吗!”马上有人抗议。

“有风扇啊,对了,还有插座,”罗智星连忙伸出三根手指,“三个。”

周六,因为没什么学生,食堂的菜色明显没有周一至周五那么丰富。或许是天热没什么胃口,曲依只简单吃了点东西,便顶着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回到学生会所在的大楼。

中午的大楼正厅,除了值班的保安,就只有她一人——受到三个插座的诱惑,余下几名外宿生都跟着罗智星去了漫画社。

刚刚坐下,面上余暑未消的她忍不住挥手扇凉,抬臂的刹那,发觉衣袖周围好像有点绿绿的,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那一小块颜色竟慢慢晕开了!

“别呀……”一定是早上画图的时候沾上的——因为她没戴袖套。

由于今天穿了白色上衣,担心时间越久颜料越难洗掉,她匆忙去洗手间清洗,折腾了好一会儿,顽固的色渍就是不愿“全身而退”。

从洗手间出来,她一边无奈地捏着浸湿的衣袖,一边鼓起腮帮朝上面吹气,企图加快衣物风干的速度……

“曲依?”

一个温和的男声迎面传来。

学生会储物间外,傅暄皓一手抱着半摞文件夹,一手推开房门,他身边的一个模样青涩的小个子男生神色惊异:“你……”

潘梓婷说过,张锡京利用周末的时间给外联部“跑腿”,所以在这里见到他,曲依并不奇怪。

“两个半小时……那可是很久的。”问清她的来意,傅暄皓稍事考虑,道,“不介意的话,中午暂时在储物间休息吧?里边的软布沙发挺舒服的。”

“可,可是……”

“进来吧。”不等张锡京反对,傅暄皓已微笑着请曲依进屋了。

虽然心中仍有抵触,但相比在大厅里尴尬地和门卫大眼瞪小眼,这似乎要好受一些。

“那就……麻烦了。”

见她没有拒绝,傅暄皓笑容更加温和。

储物间不算大,八十多平米的空间内合理放置了各类器具。正中央是两排独立的储物柜,用于收纳学生会成员和老师的临时物品,每个柜子上都设有卡槽,用以放置各人的名片卡;进门左手边置一套深色实木办公桌椅,桌上整齐摆放了厚厚几排文件夹,桌子右上角有一台造型细瘦的银灰色台灯。

越过两排青白色的储物柜,房间最里处有一扇窗,窗外刺眼的阳光被部分放下的米白色布帘遮挡,墙边宽近两米的浅灰色软布沙发上,此刻,静坐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这是外宾资料和演讲概要,目前只搜集到这些,负责接待的老师让你提前熟悉一下,她下午在这边有会议,开会前要找你谈些事情。”傅暄皓边说边将手里的文件递向那人。

“辛苦了……”厉修起身接过文件,却见一同跟来的张锡京苦瓜似的皱着脸。

“对了,还有一件事……”傅暄皓推了推眼镜,“今天中午,能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经人引见,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对方,厉修和曲依竟同样目光微怔。

“我回宿舍了,你们好好休息。”傅暄皓说着又看了眼张锡京,“你不走?”

伸长目光打量了一下墙角里小小的软布沙发,张锡京忽而生出莫名的不安:“这个……哦,外边太热,我实在不想动了,先在这里眯会儿,不会打扰学长的!”

傅暄皓看了看厉修,道:“那……好吧。”

等他离开,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三个人了。

“坐吧。”见两位后辈都干站着,已自行坐下翻阅起文件的厉修淡淡道。

眼看曲依挪动步伐,就要朝这边靠近,张锡京迅速转身,抢先坐到厉修身边,接着冲她露出得逞的神色:他可是答应过王琪的,决不让任何人有接近厉修的机会!

不懂那小个子男生又在打什么算盘,曲依只得静静在他旁边落座。

成功把两人隔开,夹在中间的张锡京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一会儿问厉修在看什么,一会儿又问外宾都长什么样,明目张胆地将曲依冷落在一旁;受不了他的嚷嚷,她只好戴上耳机,抱着包包侧过一边试图自我催眠。

唠叨完了,见她塞住耳朵侧过身去,张锡京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干扰”厉修,而是掏出手机自顾自玩起来,没过多久——

“喝——”

让阵阵不和谐的声音硬逼着睁开睡意渐沉的眼睛,曲依摘下耳机,不解地回过头;竟看见,原本闹腾个不停的张锡京此刻脑袋后仰,像等着天上掉下美味般半张着嘴巴,发出清晰的鼾声。

安静的正午时分,除了滑稽的鼾声,还有纸页被手指轻轻摩挲的声音。

坐在最靠近窗台的位置,厉修略显苍白的指尖抵在一叠文件上,眼睛没在看上面的内容,而是盯着一幅色彩缤纷的涂鸦——

“那是……什么?”

确定张锡京已经睡糊涂了,她小声试问。

听到声响,厉修迅速用手盖住图画,骤然偏转的视线显出一丝意外:“你还醒着?”

根据她的示意,他看了眼身边正连连打鼾的张锡京,垂目思虑片刻,将遮住图画的手缓缓拿开,声音很低:“是我堂妹画的。”

堂妹……

曲依顿时明了:厉修的堂妹是“那个人”的女儿——那个在车祸中不幸遇难的孩子……

虽然中间隔着一人,她还是能清楚看到那幅画:纸张历时太久略微发黄,上方有一道弯弯的彩虹,正中偏下有一幢彩色的楼房,楼下站着三个笑盈盈的小人,每个小人都身穿款式相同的灰色衣服,头上都戴一顶黄色的帽子,三人或是拿着小桶,或是推着小车,好像工地里正辛勤劳作的工人,大家将彩虹上落下的各色砖块拾起,筑成大楼……

“可以……让我看看吗?”

并未反对她的请求,厉修抬起修长的手臂,避开张锡京后仰的脑袋,将画递了过去。

她接过画纸,仔细一看,发现每顶黄色帽子上都歪歪扭扭地标注了几个小字,从左到右依次为“爸爸”、“妈妈”、“我”……

“这里……”留意到图画的右下方缺了一角,她轻声作疑。

“医院反映是护士清点物品时不小心弄坏的,因为不是贵重的东西,加上精神状况不太稳定,以为那个人平时不会留心这些小事。”他的声音依旧很淡,“可只有这一次,偏偏这一次,发了很大的脾气,不仅对一直负责照看他的护士动手,就连让他吃饭也要使用强制手段……”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不带一丝情绪,其中的疲倦却已暴露无遗。

“原因呢……”确定张锡京还在睡,曲依才放心说话。

“现在还不清楚。”厉修冷静道,“入院后,除了我和方医生,他对其他人事几乎都没印象,这张图是他入院时一起带去的,平时都收在柜子里,因为护士打扫时会经常接触,他一直也并不在意,至少这不是禁止旁人触碰的东西。”

视线在那空荡荡的一角徘徊良久,她忽生一念:“这一角缺少的内容,学长还记得吗?”

“内容?”望向曲依清晰而平静的眼,厉修幽深的眸子依旧看不到一丝情绪:每次去医院探视,他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病患身上,至于病患的私人物品,他并无太过确切的印象。为避免再次引起那个人的不安情绪,他私下将东西带了回来,担心宿舍里人多眼杂,就暂时寄存在了学生会储物间,虽然偶尔会拿出来看一看,却没有考虑过有关图画内容的问题。

“这样,”认真注视眼前这个救过自己的人,心中的感激之意促使曲依主动提议,“学长不介意的话,明天……我想去见见那个人。”

“你要见他?”他蹙眉,“他伤害过你两次,你为什么还要……”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吧?

“理由……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她眼中渐渐浮现自信而温柔的光芒,“但我保证,这一次,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一个人的时候,小心些。”

有个人,曾对她这样说过。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保护好自己,而且是比起从前,更好地保护自己。

星期天,市立第三医院。

“这位是?”为探视者引路的,是一位身着白色及膝长褂,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子。

“我的同学。”面对方医生的疑问,厉修从容作答。

“哦……”看了看一身素简,马尾高扬的曲依,方医生回忆着,“上个月出事那次,跟着一起来医院的人里,好像有你吧?”

“是……”

填过探视登记表,曲依一路上都只是安静地跟着方医生和厉修。

艳阳高照的上午,医院走廊里的日光青白而惨淡。

方医生轻敲604号的房门,柔声道:“进来了?”

听到有人进来,呆坐于病床的中年男子警觉地回头,一双惊恐的眼睛反复打量着来人,口中不住地发出“咻咻”声。

进入房中,曲依发现,房内配有独立的盥洗室,进门左手边设有衣柜、储物柜,房间正中有一张床,病床一侧有一小台柜,床头设有紧急呼叫设备,剩余便是雪白的四壁。

“不紧张不紧张,”见病患这样,方医生哄孩子似地安抚道,“这孩子又来看你了。”

“啊……唔,唔。”看到厉修后,病患的呼吸渐渐不再急促,转而边点头边发出安心般的“唔唔”声。

“他早上有按时吃饭吗?”厉修问。

“勉强吃一点,你来了就好了,中午估计会多吃一些。这几天温度高,加上秋季干燥,他整天关在房里难免烦闷,你先和他聊聊,有什么事叫我。”

方医生嘱咐一番,便离开了房间。

曲依走到靠近病床的地方,见病人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显示出一圈淡淡的紫红色痕迹。

“自从他第二次跑出去以后,医院为他的手脚加缠了束缚带,就算睡着了,也必须将手脚固定在床上。”

室外的阳光映在厉修英俊异常的侧面,令他本就出色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

“经过半个月观察,今天是第一次拆下来。”

“这样啊……”

从她进来到现在,病患的状态一直很稳定,目光虽仍有些呆滞,却非常专注地只看着厉修,仿佛其他人是不存在的。

一如方医生所言:厉修来了,就好了。

“唔……唔唔!”

不一会儿,病患轻声哼叫起来,边嚷边半举双手,十指不断摇晃,做着奇怪的动作。

像是对那人的举动了若指掌,厉修默默起身,走到床头一侧的小台柜边,打开柜子,从柜内取出一只加套了棉布外层的保温杯,扭开杯盖并往盖中倒了一点水,随后贴床而坐,一手扶住病患背部,一手将水喂入其口。

整个过程病患都非常配合,不仅没再哼叫,喝过水后还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好似做出满足的表情。

不同于在学校时的威严冷酷,此时的厉修正耐心地照顾病患,往日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双眸也有了淡淡的温度,仿佛有他在,一切灾难都无法靠近这间屋子。

昨天下午,午休结束之前。

“……到了那里,我希望你能够和他保持距离,”面对她前来探视的提议,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容抗拒,“状况虽已日渐稳定下来,但很难保证不出意外。所以……”

尽管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带她来了医院,保险起见,他还是希望她能和病人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所以,根据他的要求,她更多时候是在一旁观察。

中午将近十一点。

“又有人来看你了?”端着食物的年轻男护士边进入房内,边示意厉修让病人转过身——因早餐吃得太少,故604的午餐时间被提前了。

“啊呀……啊呀……”一见男护士端着餐盘进来,患者再度哼叫起来,甚至挥动双手做出拒绝的姿势。

男护士凑到病人身边耐心地哄:“早上方医生喂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又不吃了?”

“今早是方医生喂他吃饭的?”曲依道。

“哦,是啊。”回头看见那模样陌生的女孩,男护士不禁愣了愣,在他印象中,确定除了厉修,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来探视604的患者,“方医生中午要巡房,今天就由我和其他几个同事负责6楼病人的午餐。”

“吃午饭了,听话。”厉修耐心地抚了抚病人略弯的背脊,声音缓和而低柔。

“啊呀……”病人却如临大敌般嚷着将身子背过去,头亦压得老低,就是不肯让护士靠近。

“一直这样的话,”男护士为难地将餐盘搁在床边的小柜台上,“可能又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为什么会这样?”厉修目光一凝。

“估计是上次我们一个同事弄坏了他的物品,他最近好像非常敏感,遇上方医生值班还愿意吃两口,换了其他人根本碰都不让碰,”男护士道,“老实说直到你来之前,这周已经有三四次强制吃饭了。”

察觉厉修的神情越发凝重,曲依也担忧起来,尽管未曾亲眼见过,但“强制吃饭”的场面光是想象就令人揪心。

“学长不如……亲自喂他试试?”

视线稍稍偏移,厉修这才看到距病床不远处的曲依:她的确遵守了他的要求,只是在“安全范围内”观看,而没有任意介入。

“这倒可以试试,”男护士表示认同,“我会在旁边看着。”

看到她眼中满满的期待,厉修点了点头。

果然,见端碗喂自己吃饭的是厉修,病人明显不那么抗拒了,先是伸伸脖子,把鼻子凑上去嗅勺中食物的气味,随后慢慢张开嘴巴,再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可能是早上吃得太少的缘故,吃上两口后,他便急躁起来,一口还没嚼碎咽尽,又贪心地吃下一口。

注意到病人被食物撑得略圆的腮帮忽然鼓起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像是隐隐预感到什么,曲依三两步赶到床边,将手伸到病人下巴附近,就在她赶过来的下一秒——

只听“唔哦”一声,病人旋即便将口中的饭食呕了出来!

“没事没事,你快去洗洗,这里有我!”男护士见状匆匆上前,取出毛巾为病人拭嘴,“我们慢慢吃,不着急……”

“哦,好……”

怔怔看向捧着一手呕吐物进入盥洗室的曲依,厉修漂亮的睫毛顿时一闪:不知怎么,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已经来过无数次的房间,如同一座微型的地狱,他每一次都像是以忏悔之心来此赎罪。几年下来,越是习惯病人的各种突发状态,他就越是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想要独自支撑这份重量,他不祈求父亲能够施与怜悯,不指望能够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也不相信有人会比自己更明白这份痛苦。

可当她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往常如影随形的压力似乎不再沉重得令自己喘不过气。

不需要实际行动,仅仅是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身边,好像就连偶尔放松也变得不再奢侈。

“怎么了?”听到动静,碰巧路过病房的一名女护士赶忙跑进来。

“没事,”男护士道,“正吃东西呢。”

“他肯吃东西了?”女护士神色有些惊喜,“自从上次我弄坏那幅画,还没见他吃这么多呢!”

“弄坏那幅画的人……是你?”刚洗过手的曲依从盥洗室里出来便问。

“诶,今天是两个人来?”女护士面有疚色,“那幅画啊?怪我大意,那天整理604病患的物品时没留心,给扯掉了一角。”

“这边我来处理就行,”待病人的情绪稳定下来,男护士对女护士说,“你忙你的吧。”

“好,你忙,我走了。”

见她要走,曲依快步追去:“稍等一下……”

“哦,怎么了?”女护士回头道。

“方便打扰您两分钟吗?”曲依屏住呼吸,“想问您一些事。”

下午四点近半,三两成簇的乘客不规则地分布在地铁车厢里。

“周末一整天耗在医院,不觉得浪费吗,文娱部那边周一到周五连续工作五个晚上加周末白天,”凝视车窗外偶然闪过一丝灯影的黑暗隧道,厉修的目光更加深邃,“你撑得下去?”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往返医院的地铁上,在自己的旁边,会陪伴着另一个人。

“说不累是假的。”曲依倒是大方承认,“整整一周,都没有好好休息放松过。”

“如果只是觉得欠了我人情,大可不必勉强自己这样做。”

她的回答在他预计之中,可他想不到她会那么直接地说出来。

“整整一天在医院里,学长又何尝不在勉强自己?”见他凝目作疑,她的目光也略微变黯,“学长看起来是自愿自发地做这些事,但这样做并不能使你感到安心,真正应该面对这一切的人没有面对,代替他们面对这一切的学长就成了负担最重的人,被这份重量长期压迫的学长,其实很累吧?”

又一星明亮的灯光迅速从黑暗的窗外闪过,厉修眼底一颤,如同漾开涟漪的深潭。

“只想着能照顾好那个人,只想着自己能给那个人什么,又怎会知道,那个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她的声音是那样低缓,却又充满了存在感,“或许学长应该先试着放松自己……然后再换个角度,听听那个人的心声。”

任由她的话语游入耳中,他感到紧绷的心正一点一点,被莫名而来的暖意熨热——

“要想在外国人的地界占取一席之地,口语跟不上怎么行?”

“这次期考才前十名,这样的成绩,以后怎么进得了好的初中?”

“夏令营?跟学校请假,说你生病去不了。马上要参加升学面试了,我给你报了补习班,就算是年级第一,你这个时候也绝对不能松懈……”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便是“不准松懈”,以至于回国之后,这种意识也依旧贯穿于自己生活的始终。在学校里,作为众人眼中的“榜样”,作为学生会主席,他也总是听到“保持下去”、“交给你了”、“别让大家失望啊”之类的话。

多数人希望他能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曲依却让他“试着放松自己”。

是“放松自己”,而非“坚持下去”。

就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要好的傅暄皓,因为了解自己的脾气,虽然知道自己的情况,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不妨休息一下;或者,和身边的人说一说。”曲依转头看他,“什么都不说的话……总有一天会被压垮的。”

就像初中时的她,碍于颜面,碍于畏惧,碍于对人的不信任,将原本只要主动解释就能化解的误会埋在心里,结果却是差一点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

“叮——列车抵达大学站,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独立于行人往返的候车站台上,厉修挺拔修长的身躯安静屹立如同雕塑,惹来一众候车的女性乘客频频侧目。

视线紧随再次驶入隧道的白色列车,那英俊异常的男生眸中幽深,眼前隐约浮现了这样的画面:深秋黄昏的小楼外,细瘦榕树投下些许阴影的空地上,从默默无言到相对而笑的二人——

原来,能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收敛敌意的,是这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