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章十四

正午时分,小广场上方的阳光愈加明艳。

爱好摄影的F大社长取出伴身的单反相机,接连几个回合的光影闪烁,没等他调好设备,大家已经争相要看各自在镜头下的表现:

“这张的角度不错,光线充足,关键我的脸看起来不会太大。”

“林铮你的表情会不会太平淡了,完全看不出是在笑嘛!”

“还有社长这张,拍出来比真人更黑!”

“这张最搞笑,锡宝你整个头都被截掉了……”

光是看着还不满足,张锡京干脆一把将相机夺去,也不理会女生们的抱怨,只将背带往脖子上一绕,自顾自便瞅着镜头开始“取景”。

“喂,我还没看呢!”排了半天队,眼看就要轮到自己,相机却被张锡京一人独霸了去,这无疑令薛嘉丽不满。眼见用说的不见效,她抡了袖子便要硬抢。

“别扯,叫你别扯!”挂在脖子上的背带还连着相机,给她这么一拉,张锡京连人带机都向后歪去。

“那你把相机给我,”薛嘉丽并不罢休,“给我我就不扯。”

“不给,就不给!”见她又要来夺,张锡京的小孩子脾气也一下子窜上来,“都让你别扯了还扯!”

“你们两个别闹了,”闻蕙芯担心地摁住两人的肩膀,“这么贵重的相机,弄坏就不好了。”

“是啊,况且……”潘梓婷也不禁红着脸劝道,“我也想看看……”

“哼!”趁张锡京一时失神,薛嘉丽顺手便将相机从他脖子上取下,边看边道,“瞧你这破技术,拍的都是什么灵异照片!”

大概是刚才不小心碰到了快门,显示屏上除了两团模糊的人影,便是一大片灰白色的重影。

“什么灵异照片,还不是你推我!”显然不想当着潘梓婷的面受人质疑,张锡京厚着脸皮辩解道。

“我看看。”闻蕙芯也凑过去。

见几个社友和E大的人围在一起,在广场附近的小卖部买了饮料后与周舒诚一同返回的柳瑛涵也好奇地凑过去。

“这个阶梯应该是我们来时走过的……”仔细辨认图像上几处少量拍得比较清晰的细节,一个F大的男生思索道,“应该是……”

“是那边。”

沿着周舒诚伸直的食指,一时间,大伙茫然的目光如同忽然找到通往谜底的正路,齐齐朝一个方向聚集——晴朗明净的天空下,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咕咕”跑动着的灰白色鸽群中,半跪着两个人;刺猬脑袋的男生个头高挑,穿蓝紫相间连帽衫,马尾高扬的女生身形单薄,穿乳白色宽松套头衫;二人均单膝触地,女生的右手将一小撮细碎的颗粒倾入男生的右掌,没多久,无数饥肠辘辘的鸽子便互不相让地拉长脑袋挤过来。

“他……们?”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物以类聚。”张锡京没好气地接了下句。

虽然不太明白,但听到这样的话,柳瑛涵顿时有一丝不舒服。

广场那边。

“嗯?”

隔着并不算太厚的衣服,感到肩上被忽然多出的一双小脚挠得微痒,靳坤稍稍偏开脑袋,通过眼角余光,他能看见那灰褐色小脑袋上一双乌溜溜、圆鼓鼓的小眼睛。

“咕。”

只见那占据了高地的小家伙机械般地歪了歪脑袋,随后,无恶意地用粉红色的喙轻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

正要伸手驱逐,却听见耳畔传来淡淡的笑声。他闻声回视,目光顿时像是被一种奇异的景象吸引住:发梢流淌着微凉的馥郁,双颊洋溢有阳光的温度,眼底折射出天空的色彩,嘴角扬起了流畅的弧线——那近在咫尺的女孩,此刻,正对他露出笑容。

“呀……”

尚不及思索应当如何回应那笑容,只听她轻呼一声,眼珠微微向上转去——竟是有一只白色的鸽子落在了她头上!

看着她既为难又无奈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胸腔正被越发难以遏制的热力填满。

随之而来的,是让众人难以置信的画面:眸中干净得挑不出一丝杂质的喜悦,鼻梁一侧由秋光随意投下的优美阴影,唇边比经燃烧坠落的陨星更加耀眼的笑意,面上如同浸在红酒中的麦田透出的微红——那尖锐刻薄的男孩,此刻,竟对另一个人,呈现出如此不可思议的温柔!

完全想不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受到他眼中孩子般纯净的喜悦的影响,曲依也感到一阵非比寻常的心跳声正企图冲破那些将她困住的枷锁——

被无数灰色、白色的鸽子牢牢环绕着的他们,似乎已经听不到多余声响;置身于由那二人内心隐秘情感铸就的堡垒之外的人们,仿佛非要透过那道灰白色的城墙,才能触及那个仅有他们知晓的世界。

“真是见鬼了!”

大拇指狠狠摁了一下删除键,确定相机上的照片已被删除,张锡京摇拨浪鼓似地甩了甩脑袋,像要拼命将某种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记忆抹去。

“走吧,前面还有好玩的!”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一幕,忙着和F大的一个男生查看线路的辛凯随即催促。

“啊,好。”

像是刚从一种亦真亦幻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怀着某种混沌而微妙的心情,大伙儿终于还是应声散去。

只有潘梓婷默默看着闻蕙芯向广场中走去,像要去唤醒那还沉浸在灰白色梦境中的二人。

重新启程后,尽管再度成为女生环绕的中心,厉修却连最后一点游玩的兴致都没有了;此刻,他眼中尽是那二人在广场上相视而笑的画面,身边原本清晰可见的美丽风景都仿佛黯然失色了。

同样心思沉重的王琪与他并肩而行,不再理会旁人的搭讪,像在竭力思索着什么,身材高挑的她与厉修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道冷漠的风景。

不多时,半山腰上隐约现出一处古建筑物上扬的檐角。

经过一段长长的坡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上部设有屋檐,正面刻有“南无观世音菩萨”烫金繁体字样的黑色矩形石碑。

“这里是观音禅寺。”F大的社长向大家解说道。

“参观完寺院,我们就到旁边的斋食馆吃午饭。”辛凯补充道。

“进去一定要烧香吗?”似乎不太适应四周浓郁的烟气,一个F大的女生呛得直挥手。

“那倒不是。”F大的社长道。

今天虽然不是什么节日,但寺院外这会儿早已香客如云。

“我要拜,”梁媛媛看向辛凯,“去哪买香呢,社长?”

“那边,”边回应她,辛凯也不忘提醒大家,“有需要买香的都一块儿来吧。”

眼见几个人跟着他往道旁的小商铺走去,潘梓婷扯了扯曲依的手指,轻声道:“你要买吗?”

虽然见了寺庙不祭拜有些说不过去,但心想浓重的烟火也许会让自己的鼻炎大肆发作,曲依只好婉拒:“我就不买了。”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大家先步行上山,抵达山顶后乘缆车下山,一来节省体力,二来可以换个角度欣赏风景。考虑到沿途可能涉及的开销,曲依不能不精打细算;况且,毕竟是自己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寺院,少拜这一次,想必神明也不会怪罪吧。

“喏,给你!”直接无视曲依的存在,只见从旁边走来的张锡京大方地往潘梓婷手中塞了几支点燃的香,随后风一般地把她拉走了。

“我们也进去吧,”戴护腕的女生边招呼同伴边疑惑道,“咦,瑛涵,你不买香吗?”

乌黑的马尾在微凉的山风中微微一扬,柳瑛涵拍了拍散落在肩上的香灰,淡淡道:“我随便逛逛就好。”

几丝袅袅浮动的云絮掩去了些许日光。

少了潘梓婷和闻蕙芯的记挂,转眼便被四散而去的大伙儿忘在脑后的曲依打算独自行动。

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番尽是陌生面孔的四周,视线竟意外捕捉到了一撇熟悉的目光: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她。

“你也……”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曲依忽然止言:她早该想到的,如果非要在一行人中选出落单率最高的两人,那就只有自己和靳坤了。

“进去吧。”

往来不息的人群中,他的声音是那么平和,又那么清晰,带一点鼻音,在这宁静肃穆的庙宇前显得分外悦耳。

仿佛被那声音的主人引导着似的,她点点头认同了这一提议,继而静静跟在他后面。

进入院中,一眼便能看出整个院落的格局——几幢外观近似的佛殿以观音殿为中心,相互间呈对称分布坐落于四周,每一座佛殿前都有供游客祭拜的香鼎,或是矩形露天的四足铜鼎,或是身部成圆弧状、顶部带盖的三足铜鼎,鼎身或是铭文刻字,或是雕云绘兽,种种细致,莫不考究。

庭中,各类绿植修剪整齐,各色经幡迎风飘舞。观音殿外,两条对称开凿的水渠碧波映日;殿内,台前承接了些许香灰的水果整齐供奉在香案上,台后粉瓣紫蕊的兰花身姿曲成优美的弯月形,台上手执玉净瓶和杨柳枝的白色观音大士像安然伫立,台下男女老少一再伏身跪拜无不虔诚,殿前殿后均设有出入口,游人往来畅通自如。

赤褐色梁柱和青黑色屋瓦之间,冉冉烟雾与幽幽庙堂之中,同样安静不语的二人只是观赏,并不参拜。

仿佛只有这样,那将彼此紧紧牵联的禅意才不会遭到破坏。

直到一抹红色的影子映入视野,从刚才便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的二人才稍稍止步。正前方,一棵伫立在城楼般对称而设的石阶前的榕树,靠近地面的树枝上系着缕缕鲜红的飘带。

那是寺中颇为闻名的祈愿树。

该树自曲依孩提时便存在于此。近百年的树龄造就了饱满的云状树冠和盘虬卧龙的根系,基于人类自古以来对长寿之物的敬仰,恰逢此树又生于庙宇之中,其自然也被人们冠以“灵性”之说;树下有一方形石栏,栏上绑满了写有字的红色飘带,可见想要承载各路访客的心愿,区区之地恐怕很快就将难以胜任。

稍稍留意了一眼被游人围得几乎密不透风的祈愿带出售点,见曲依似乎也没有多加逗留的意思,靳坤便与她一同往石阶上去。

拾级而上,院中最为辉煌气派的建筑便呈现在眼前了——殿外青白色石砖上置一双足圆底香鼎,鼎两侧相距约两米处各立一石幢,殿前八根朱红圆柱支起飞檐重重,檐下蓝底金边的横匾上“大雄宝殿”的变体字样自右向左整齐排列。

因为人太多,二人进入殿内略费了些时间。

殿上是五尊工艺精美的如来佛像,佛坛之下有赤褐色雕花漆柜,柜上各类贡品盛放整齐,柜前置数个供游人参拜用的朱红方形软垫;殿内白色地砖光洁如镜能映出人影,近门处两根金色圆柱与坛上佛像交相辉映,两侧墙壁上巨幅的罗汉图气势恢宏。

随着大殿内涌入越来越多的游客,念及和辛凯他们约定的集合时间,短暂停留的二人不得不预备离开;然而在向外走的过程中,因抵不住人流冲击,经旁人一番推搡,二人便走散了。

本就身形单薄的曲依只忙着找寻靳坤,顾不上自身处境,只一会儿又被人墙给“堵”回了殿内。正当她慌不择路欲寻个宽裕之地喘口气,只觉脚下好似触到某个软软的东西,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疾呼——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慌忙间踩到了正伏在软垫上参拜的人,曲依连忙致歉,“你没事……”

待那女子缓缓回头看来,待她将那人的面目认清——二人当即便愣住了。

同样将一头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较之即便面对突发状况也依旧显得从容淡静的曲依,那衣着显眼的女子脸上则要喜怒分明得多。

同样因为人多,原本计划要买祈愿带的柳瑛涵便托了周舒诚去排队,作为回报自己则上大雄宝殿替他参拜如来;好容易抢到一个空位,垫子还没给膝盖跪热,不料又让曲依一脚踩得生疼。

多年不见,模样虽然和从前略有不同,但毕竟是儿时便已熟悉的人,曲依很快就认出了柳瑛涵的脸;然而,再次看到那张脸,尽管是多年未见的故友,关于前段时间和F大聚餐时的不好的记忆却使她高兴不起来。

“你……一个人?”

最终,是柳瑛涵打破了沉寂。

没有一点想要搭理对方的念头,曲依闷闷地“嗯”了一声后转身欲走,却给柳瑛涵一把拉住:“能谈谈吗?”

先一步出到殿外,靳坤默默在人群中搜寻曲依的身影,却没注意到一个人正向他靠近:“在看什么?”

来人一身休闲打扮,短发乌黑清爽,手上拿了一条红色的祈愿带,是周舒诚。

“我……”

“小鬼!”正值靳坤措辞犹豫之际,高挑黝黑的辛凯忽然出现,习惯性地用右臂扼住他的肩,“猫在人堆里做什么呢?”

“你不也一样。”淡淡应付一句,那黑分明的眼睛又继续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舒诚也在?”

“我来找柳瑛涵,”掂了掂手中替柳瑛涵买的祈愿带,周舒诚说着也朝佛殿内张望起来,“她说要上来看看。”

“柳瑛涵”……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靳坤的神色渐渐凝重:她,就在她的附近。

“估计她先下去了,”辛凯道,“说好在大榕树下集合的,咱们也下去吧。”

“也是。”同意了辛凯的提议,周舒诚边挪动步子边思量着,要是一会儿再不见人就打个电话问问。

“你们先走。”双脚像钉在地上走不动了似的,靳坤的目光仍执着地向佛殿内伸去。

“就你爱唱反调!”右臂一使劲儿,辛凯硬生生将他往反方向拽去,“又不上香,又不拜佛,在这儿充什么善男信女?”

“喂!”被对方“押着”离开,靳坤想要摆脱,然而,某种不能明说的原因又令他窘于开口。此刻,他只希望她已经出来了,甚至等会儿就能看到她站在树下等候的身影。

“我并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

佛殿内,相邻的两块朱红方形软垫上,直身跪立着两个同样绑着黑色马尾的女孩,一个简单朴素,一个明丽显眼,二人同样神色宁静地面向佛祖,丝毫不受旁边行人的影响。

“你也从没提起过。”双手合十后分置于膝盖两侧,柳瑛涵伏下身,额头轻轻抵在软垫上。

“嗯。”同样跪在软垫上,曲依只轻轻应了一声,并不伏拜。

“我只希望你明白,就算我们有过争执,就算我生过你的气……”柳瑛涵直起身,低垂的目光由地面转向坛上的佛像,“也不至于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所以呢。”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紧盯佛像面上那微微扬起的眼角,柳瑛涵努力试图忽略曲依那平淡得仿佛是和路人说话的语气,“一个解释你那时将我和舒诚狠狠抛下的理由的机会。”

她的声音同样是平淡的,然而,这样的平淡却好似一柄最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便将尘封于曲依记忆深处的往事逐一释放……

时间回到三年前,那是初二的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某天下午放学后,曲依像往常一样,在三人常聚的馄饨馆等柳瑛涵和周舒诚,结果周舒诚发来消息说他们班要开临时班会,让她和柳瑛涵先吃。晚餐用到一半,因为汤汁溅到了身上,曲依起身去柜台取纸巾,就是这时,有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见她手机屏幕闪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柳瑛涵便提醒她及时回复,见曲依看完短信便忽然不做声了,她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不料,竟在“我喜欢你”这短短四字上方的“联系人”一栏处,看到了周舒诚的名字。

也是从那次之后,曲依开始回避周舒诚,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回避却引起了柳瑛涵的不满。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她记得,一次晚修下课后,柳瑛涵曾神情焦虑地跑来逼问她,“无论拒绝还是接受,你都应该和他说清楚,这样逃避躲闪只会对他造成更多伤害。”

“我不知道怎样跟他说……”面对好友的质问,曲依的答复很是混乱,“我只当他是好朋友,我不能……但我也不想伤害到他。”

“直接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不就行了吗?”见她犹豫不决,柳瑛涵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切。

被对方步步紧逼,曲依感到更加混乱:自从暂住到外公家后,她和舅舅一家的矛盾就没有消停过。那时候,舅舅、舅母虽然要照顾外公和表兄,但因为曲航每月都会按时支付一笔生活费,所以,她的到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经济负担;然而,没有工作的表兄时常喜欢和朋友喝酒外加赌点小钱,钱不够的时候甚至要动用曲依的生活费,因为是独生子,舅舅、舅母对此也并不计较。直到有一次,她将学校缴纳补习费的通知递到舅舅跟前,舅舅却说没有钱,钱不够用找曲航要去,双方争执不下时,表兄恰好回来要钱,舅母二话不说就塞给他两百元,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费就是这样被表兄挥霍殆尽的。她质问舅母为什么这样做,却被指责“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找事”,由此,她对舅舅一家的不满也彻底爆发了……

这样寄人篱下而又不甘逆来顺受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三年。

那时的她并不懂得自我调节,所有烦恼出了家门就全部压到心里,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是表现出开心的一面,可她心里明白,这种日复一日的伪装正令自己变得越发懦弱。

因此,面对周舒诚突如其来的告白,她能想到的不是面对,而是回避。

然而,这种无理可循的懦弱却引来了柳瑛涵的不解,甚至愤怒——

“只是去告诉他你的真实感受,这很困难吗?”她的眼中好似竖着根根针刺,“还是说,从女生的角度,看男生这么痛苦,你觉得很有成就感?”

“你到底在说什么?”想不到会从多年好友口中听到如此荒唐的指控,曲依心痛之余也怒意渐生。

“如果不是这样,你就马上去告诉他,说你当他是朋友,说你们不可能建立超越友谊的关系!”

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彻底摧毁了曲依的耐心:“你只想到他会难过,那我呢,我难道不需要时间思考吗?同样是朋友,你为什么只担心他,却一直在逼我,就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因为你不喜欢他,”当时,柳瑛涵的眼睛有些湿润,面上却厉色依旧,“而我喜欢他……所以你不会明白,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难过是什么感觉!”

呆呆看着那张愤怒的脸,曲依只觉得天旋地转。因为注意力总是停留在和舅舅一家的争吵上,所以一直以来,关于柳瑛涵对周舒诚的暗恋她是一无所知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柳瑛涵泛着泪光的眼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你最在乎的永远是自己的感受,你看到想到的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只能受你牵引而不能令你分心。从小学到现在,同学的瞩目,老师的喜爱,对你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因为大家都喜欢你,所以在你看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也不把其他人的心情当一回事!”

“不是……”这些话尽管无法令曲依全部认同,但“最在乎的永远是自己”这一点她不否认。为了不被嫌弃,她不敢依赖别人,为了不再受伤,她总是和其他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即使别人对她好,她也从不敢轻易相信。完全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这一点是除柳瑛涵以外,极少有人能意识到的。

“曲依,你什么都有,却一点不懂得珍惜!”

扔下这句话后,柳瑛涵使劲一抹眼泪,便离开了。

那时候,曲依并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碍于心中纠结的种种,她没有主动去找柳瑛涵和解,也没有再联系周舒诚,初中毕业后,她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组……

宁静的佛堂内,雕花漆柜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烛台上降下的细烟如白蛇浮游于半空。

“那个时候……”望着莲花座上慈眉善目的如来,柳瑛涵轻声道,“你并没有来找我。”她想不到,那次争吵之后,曲依竟一次也没有来找过她,也不打她的电话,既不解释,也不挽留,毕业后就这样静静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又或者,你其实并不想来找我。”犹豫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你不在乎……”

“我想过。”同样望着面前高大的佛像,曲依的声音平淡却清晰。

没有看见柳瑛涵面上的讶异,她继续道:“我原本也想过要和你解释,但考虑到你也许并不想见我,就放弃了。那个时候,有很多事情让我感到疲惫,一切……都使我想要逃避。”

就连最好的朋友,也开始厌倦自己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缘故,柳瑛涵感到长期郁积的情绪仿佛按捺不住想要冲出胸膛,“只要你来找我,只要你和我解释,我就会明白的!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呢!”

怔怔看向一旁眉头紧蹙的女生,曲依只觉得心上某个紧绷的部位忽然开始松动:“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视线强移回佛像上,柳瑛涵的声音中有莫名的颤抖,“所以我才说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似乎为了掩饰此刻的窘迫,柳瑛涵双手合十,再次伏身叩拜。这一次,她额头久久抵在软垫上,并不立即抬起:“叔叔和阿姨……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级……”下巴感觉麻麻的,曲依也伏身将前额贴在软垫上,“就是你问我为什么搬去外公家住……的时候。”

鼻尖忽然发酸,柳瑛涵强忍住盈眶的泪水:从刚认识起,她就觉得自己与曲依合得来。同样活泼开朗的两人,自己容易计较的一些小事,曲依则看得很开,与谁都能和睦相处,总有办法令人开心,也会照顾人。她一直认为曲依的受人欢迎与聪慧懂事是天生的,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也因为她真心喜欢这个朋友,所以这一切她也欣然接受。然而,周舒诚的出现却逐渐打破了她内心的平衡,那个体贴又敏感的男生令她心动,知道他的目光总是被曲依的身影吸引着,所以她只能压抑这份感情,直到看到那条告白的短信——

“你现在还住外公那里吗?”

“没有,高二那年搬回家了。”

“家里现在……只有你跟曲叔叔吗?”

“嗯。”

“那……”柳瑛涵忽然觉得喉咙涩涩的,“阿姨呢?”

曲依的视线轻轻一抖:“她再婚快有三年了。”

“对不起,”被后悔莫及的自责狠狠刮痛心脏,柳瑛涵的面目愈发绷紧,“吃饭那天我居然说出那样的话……”

“没关系,你也说了不是故意的。”

“那么你和阿姨……还有联系吗?”看着好友平静得几乎掀不起一丝波澜的双眼,柳瑛涵不禁想起聚餐那天,曲依提到母亲时的怨痛神情——

“……几乎没有。”

不仅少有联系,甚至在家里,父女俩对与陆秀敏相关的事也是闭口不谈。

“为……”

“别谈她了,说说你和舒诚吧,”曲依转而一笑,“你们看起来挺好的,和学校的朋友也很亲密。”

“与其说我们,不如说说你自己吧,”柳瑛涵的眼中没有半分笑意,“除了阿姨的事,能告诉我的都说来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