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五

早上九点,近十人的代表团在一位戴眼镜的男生引导下有序进入一楼大堂。

“这位是学生会副主席厉修,本次访问接待环节的负责人。”傅暄皓向队列居首的一位女士引见。

厉修应对自如:“许副总您好,我代表E大欢迎您的到来。”

为首的女士身高适中,黑色及耳卷发一丝不苟,耳垂各钉一枚珍珠缀饰,穿款式正统的花灰色西装套裙,胸前别一只镶珍珠的白金胸针,手持乳白色方形挽包,脚踏乳白色高跟鞋,神色从容地回应厉修:“你好。”

“这边请。”简短寒暄后,厉修将一行人向会议室引去。

与此同时,跟随王琪和任颖姗将矿泉水摆好的曲依正从会议厅出来。三人方出门,便遇上了负责清理室内杂物的闻蕙芯和张锡京,王琪正想和张锡京打招呼,余光一扫,竟看见那二人身后随之又出现了靳坤的脸,话刚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开朗外向的任颖姗却并不顾忌这些,很自然地和张锡京打招呼:“锡宝!”

“挺厉害嘛,”被任颖姗一叫,张锡京竟没注意到靳坤,只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笑道,“我都满头大汗了,你们还是干净清爽。”

“啊,靳坤!”闻蕙芯主动上前搭话,“今早辛苦了,谢谢你来学生会帮忙!”

见状,旁边的王琪和张锡京不约而同投去惊异的目光。

注意到面前忽然凑近的闻蕙芯,越过那双弯月似的笑眼,靳坤的视线却最终落在了曲依身上:高扬的黑色马尾,平静而清晰的眼,白色短袖衫和七分牛仔裤显得朴素简单。

循着闻蕙芯的声音,曲依也看到了他。

然而,两人的目光还未完全粘合,便让突然响起的厉修的声音阻断了:“这是会议厅。”

乌压压一众西装革履者随厉修引导而来,跟在他身后的中年女子偶尔与身边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子轻声交谈,目光朝闻蕙芯一行人所在的方向不经意轻瞥的瞬间,步伐也相继停住。

“副总?”同行者也随之停下,侧身询问。

感觉到那位女士的注目,闻蕙芯立刻温和地望向她:“您好。”

眸光一闪,那位女士对她点了点头,只字未语,便径直走入了会议厅。

会议厅内,待众人入座,其中一位学校领导向厉修点了点头,收到暗示的厉修便带着学生们离开了会议室。

忙活了一早,终于能休息片刻的学生们集中在大堂里,或是坐在公共休息区的沙发上,或是靠在墙边三五成群地闲聊。

“终于能喘口气了,肩膀好酸!”

“学校真会盘算,找我们做免费劳动力,会议厅那些旧桌椅不知道多少年没擦过了,蹭我一身灰。”

“刚才来的那个什么副总,你看到了吗,好气派。”

“她好像还和闻蕙芯打招呼,是熟人吗……”

大堂入口处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微薄的阳光透过室内沿墙紧挨的一排绿植,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点模糊的光斑。

“你早上不是有课吗,怎么来了?”傅暄皓好奇地问曲依,他记得闻蕙芯请她帮忙时,她明确表示过早上要上课。

“我……早退了。”曲依犹豫了一下。

“专业课吗?”闻蕙芯问。

“……嗯。”

听她这么说,闻蕙芯略显吃惊。

“这么仗义,牺牲掉专业课来学生会帮忙!”任颖姗仔细瞅了瞅眼前这安静的女孩,忽然一个激灵,“咦,你是……文学院的那个谁?”

听任颖姗说曲依“仗义”,张锡京不屑地发出一声轻哼:“劝你想好再说,万一叫错名字,小心人家当场给你补习文学常识。”

立刻领会了张锡京的用意,王琪不禁唇角一勾。

“她是曲依,‘弯曲’的‘曲’,小鸟依人的‘依’。”因为厉修还要和秘书部的人交代会议结束后的工作安排,恰好不在旁边,眼见好好的气氛又要被任性的张锡京搅乱,闻蕙芯主动介绍。

难得厉修不在,王琪也不再收敛,既然张锡京起了头,她当然也要借这场东风,叫曲依吃吃苦头:“学姐和曲依非亲非故的,总这么保护她,时间久了,别人会把她当成弱势群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学姐是出于好心,这些我们能看出来,但是你呢?”话锋一转,王琪目光直逼曲依,“自我介绍这种小事,明明可以自己做,却总要通过别人的嘴巴,学姐又不是你的随行翻译,就算是后辈,总这样给别人添麻烦说得过去么?”

闻蕙芯再次解释:“王琪,事情不是这样……”

“就是这种表情,这种躲在别人背后享受安逸的无辜表情,”根本不顾闻蕙芯的话,王琪冲一言不发的曲依继续道,“究竟是怎样,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最令王琪不悦的,就是曲依这副对什么都默然无谓的表情,看似柔弱老实,先是闻蕙芯,再是傅暄皓,甚至连厉修都帮她说话。在王琪见过的众多真斯文或是装斯文的女生中,没有一个像曲依这样静得如此彻底。

好像连心都不曾跳动的,死一般的寂静。

根本无暇在意王琪的有意挖苦,此刻,曲依正一门心思地想着另一件事,然而想不出头绪。

“会议结束,”这时,一个女生急急跑过来对闻蕙芯和傅暄皓道,“代表团的人想参观学校,厉修前辈让我叫学姐和学长过去!”

闻蕙芯眼神复杂地看了看王琪和曲依:“我马上过去。”

一旁的傅暄皓提醒道:“张锡京,你帮王琪她们把会议厅收拾一下吧。”

“学长,我们三个还有事情要先走了,”没等张锡京回应,王琪已代为拒绝,“会议厅可能要麻烦曲依一个人收拾了。”

“这么多事情,她一个人怎么干得来?”闻蕙芯立马反对,“不行,要不暄皓,你和厉修他们陪代表团参观校园吧,我帮曲依收拾。”

“这恐怕不行,”前来请人的女生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有话便直说了,“除了参观学校,代表团的一部分人中午还要跟几位学校领导吃饭,必须留人在学生会这边照应,秘书部有几个外宿生中午要离校,厉修前辈一个人估计顾不过来。”

见闻蕙芯左右两难,曲依开口道:“我一个人没问题,学姐放心。”

“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面试那边情况怎样,方便的话让他们调几个人过来帮你。”

“不用麻烦别人,”没有在意身边的王琪,她认真地看向闻蕙芯,“既然要来帮你,我当然会帮到底,不会半途而废。”

被“半途而废”四字针似的在耳边扎了一下,王琪“腾”地起身,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瞪向曲依。

端着盛有几只已被开封饮用的矿泉水瓶子的托盘,独自承担清理工作的曲依正欲往茶水间去。

踏出会议厅的瞬间,她的目光立刻被从茶水间方向走来的一道高挑人影攫住了,是靳坤,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只走了几步便骤然僵在半路,没在阴影中的脸看不清表情。循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了另一个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及耳黑色卷发,款式正统的花灰色西装套裙,乳白色手拿包与高跟鞋——是代表团中唯一的女性,那位“许副总”——其视线亦正对着靳坤所在的方位。

那遥遥相视的两人中间隔开的数米距离,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其间穿梭的凛冽寒风令双方都无法再向前迈进一步。

短暂僵峙后,那位女士目光平静,没有知会身边的人便缓缓向靳坤走去。

那身影愈发逼近,曲依看见,大半个身子没在阴影中的靳坤不但没有迎上前去,反而脚步僵硬地向后微微一挪,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不清,垂在身侧的左手却已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随着那不易察觉的战栗越发清晰……

回想起在会议厅外与那位女士的初次照面,曲依心中一直毫无头绪的思索豁然明了:她清楚地看到,那位女士驻足后投来的目光,并不是像多数人认为的那样是在看闻蕙芯,而是在看靳坤;而那时靳坤眼中迸射出的凌厉敌意,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恨意,不如说是企图逃离的恐惧。

他在害怕。

高跟鞋接触大理石地面发出清晰的“哒”、“哒”声。

“副总!”注意到那位女士身影的移动,随行的一位年纪尚轻的男子匆忙转身寻找,一旁,跟随校领导来到大堂的厉修也循声望去。

这边,靳坤已不知不觉退至灯光所及处,苍白的面上是清晰可辨的警惕,背靠着光洁的墙壁,如同困兽已无路可退。

神情同样凝重而复杂,那位女士向靳坤所在的方位不断靠近,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站在会议厅外,曲依默默拧开了一瓶矿泉水的盖子……

大堂光洁的墙面上,微薄阳光透过楼外轻晃的树影投下的几粒光斑也一并闪动着。

“真的要走么,毕竟答应了要来帮忙的。”大堂门边,心中不安的张锡京叫住了一脸冰冷的王琪。虽然王琪是为了替他报复曲依,才借口有事拉着他和任颖姗离开的,但他之前是为了帮厉修才主动提出来帮忙的,就这样离开,或许不够仗义。

“不然呢,你想去帮她?”

“这倒不是……”

听王琪一说,张锡京回过头来,尚不及为自己辩解,便隐约看到一个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的女生低着头,从会议厅的方向急急跑来,随后“砰”地硬生生撞上了大堂里的一位女士!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在场众人都震惊了。

“副总!”事发突然,只见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加紧几步赶至一位女士身边,关切地询问,“您没事吧?”

站稳了身子,那位女士先是瞅了瞅胸前被水浸湿的衣服,接着抬头看了看与她相撞的人:中等的个子,乌黑马尾在脑后高高扬起,面前的女孩衣着朴素,双手紧紧握着一只托盘,嘴唇轻抿着,虽然撞了人,眼中却毫无惶恐之色。

“怎么回事!”活音未落,只见一个戴细框眼镜,身材粗壮的男人快步走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问责,“你是谁?”

紧接着跑来的闻蕙芯连忙向那个男人解释:“刘主任,她是我请来帮忙的,因为学生会人手不够……”

“毛手毛脚的帮什么忙!”被称为“刘主任”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先是训斥了曲依一句,转又面色涨红地向那位被撞的女士道,“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的疏忽,学生接待方面经验不足,还请许副总见谅。校方将根据您的需要,承担衣物清洗所需的一切费用。”

见那位女士没有回应,刘主任眉头深锁地对曲依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道歉!”

手中紧紧握着托盘,面无惧色地盯着面前目含不悦的女士,曲依牙关紧闭,始终无法说出“对不起”、“抱歉”之类的字眼。

“怎么回事,让你赶快道歉,懂不懂礼貌!”见对方一言不发,刘主任厉声催促道。他很清楚这次商务合作对学校而言是多么重要,早上的会谈很成功,下午就能正式签约,他和几位领导还特地邀请许女士共进午餐,眼看唾手可得的合同很可能因为这个冒冒失失的学生而告吹,他的音量也瞬间提了几度。

“曲依……”一旁同样焦急的闻蕙芯不禁伸手抚上那略显僵硬的肩膀,她不明白那向来有礼的女孩为什么迟迟不肯道歉。

“你有听到我说话吗,这么多人看着呢,还不快……”

正当刘主任克制着愤怒,预备再行训斥时,默默将一切指责承担下来的曲依只觉腕上一紧,手中的托盘“哐”地一声滑落地面,随即,整个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眼前闪过的黑影拉出了重围。

被人头也不回地拉着走,曲依也快步小跑着跟上那高挑的身影。

大楼正堂内,雪白的墙身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随着正午太阳位置的偏移,自叶隙投来的原本独自闪耀的光斑们融入一片轻薄的光晕,已看不出原形。

“靳……”瞠目结舌地望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楼的二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将张锡京的喉咙紧紧攫住。他原本只想凑过去看看,却不料见到了这样一幕。

“这,许副总……”

“算了,”轻抬右手示意刘主任止言,被额前一缕垂发微遮的眸子快速掠过身前被撞歪的胸针,许季宁冷静的目光投向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孩子而已。”

穿过浅灰色薄云抵达地面的阳光,同样薄如蝉翼。

正午时分,拥挤的人潮在校园内随处可见。然而,在整齐朝一个方向推进的人群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却偏偏“逆流而行”。

走在前面的男生穿灰色连帽衫,深色长裤,脚下是白色系带运动鞋,个头高挑,神情淡漠;跟在后面的女生个头稍小,穿白色短袖衫和七分牛仔裤,目光怔怔地追随前者的背影。虽然见惯了校内情侣举止亲密,部分学生还是忍不住回头一顾。

一路走到人影渐少处,曲依忽然发出“嘶”的一声,双脚不觉一顿。感到对方的手腕在自己掌中极细微地一颤,走在前面的靳坤也停下脚步;没想到抬眼的瞬间目光竟自然地连成一线,两人愣愣地盯了对方几秒,便尴尬地瞥向一边。一时忘了自己的手还被对方牵着,移开目光后,像是紧张,曲依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对方的手腕,靳坤迅速将手松开,却不经意看到了对方手背上渗出的点点血珠,他记得那个时候,她低着头,路也不看就撞了过去,估计就是那时,手背蹭到了许季宁身前的胸针。

同样的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面对面杵在原地,满载泥土香气的风在只有两人的校园小道里自由荡漾,身边是绒球般溢出砖槽的一团团绿植,郁郁葱葱的叶丛间,数朵豆大的鹅黄色小花在薄得一触即破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片刻沉默,仿佛不想让理智被此刻令人窒息的心慌意乱全然吞噬,两人竟不约而同抬起头:

“你刚才怎么不走!”

异口同声的话语,镜子般倒映出彼此模样的双眼,如此近的距离,如此不受阻碍的直视,她看见了刺猬似的短发,因惊奇而略微上挑的眉梢,此刻,那寻不出丝毫挑衅意味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解除防备后反而因讶异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纯真。

泥土香气发酵般加倍浓郁,被风摇落的鹅黄色小花在地上骨碌碌打着滚儿,越发轻薄的阳光几乎无法以肉眼分辨。

不同于那些一紧张或害羞脸就红的女孩,尽管心里已经鼓声喧天,曲依越发滚烫的脸上依旧奇异的不见一丝红晕。

“我为什么要走?”

那略带鼻音的声音从额顶轻轻降落,她无法想象,褪去尖锐锋芒之后,那看似桀骜不驯的男孩竟有如此悦耳的声线。

“那个时候,你不是想走吗?”见他一副没明白过来的神情,她又补充道,“那个女人走过去的时候,我觉得……你很害怕。”

瞳孔不断放大,方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让靳坤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说,你刚才是……故意的?”

这样一想,他忽然明白了,那个时候,她低着头,只顾向前冲,根本不看路……

只有那样做,旁人才会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视作“意外”。

没有否认他的结论,她轻声反问道:“那……你呢,明明是个好机会……怎么不走?”可以确定的是,他对那个女人表现出的恐惧绝不是空穴来风。

默默注视她低垂的眼,面对心中的疑虑,他一时竟也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时候,受到她的“暗助”,他的确可以趁机离开,然而,看到被人群围住并遭到严厉斥责却依旧沉默的她,他却无论如何都挪不开目光。

“手,还疼吗?”直接跳过她的提问,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在女孩原本完好的右手手背上,他能看见被别针锋利的边缘划出的一道细长伤口。

被他这样问,她顿了顿,应道:“有一点。”

“为什么……这么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紧盯那片红色的划痕。

“是你先帮我的,”迎上他惊异的双眼,她徐徐说道,“刚才在大堂的时候,刮台风下雨的时候,教室空调温度太低的时候……”

“还有,”努力忽略掉声音中越发明显的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次在教室里,撞倒王琪的时候……”

因身体越发颤抖得厉害,也因那黑白分明的瞳仁越发明亮,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忽然中断。

同样紧张得说不出话,神色僵滞地望着她隐约闪动着微光的眸子,男生浅麦色的脸庞竟一点一点,钻出淡得不易察觉的红:令他想不到的是,别人都以为他无事生非的时候,她已然将一切看透。

“你……”他不敢相信:她居然看到了——那些别人看不到的,看到却没看明白的——她居然都看到了,也都看明白了!

面颊烫得像要着火,不知自己此刻是不是脸红了,曲依目光窘迫却异常执着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那亮得耀人的瞳孔里奋力克制住的,是类似于孩子得到糖果时天真无邪的喜悦,此刻面色微红的他,竟让她觉得有点可爱……

糖衣般薄得再也无法成型的日光骤然碎裂,逐渐凝固的泥土香味被锁入一粒粒鹅黄色小花里,当秋风开始卖力搅拌空气中这一众天然材料时,校园小道微凉的树荫下,那陷在彼此注视里久久不能移开视线的二人,便被这不断发酵的温香牢牢裹住。

正当两人因找不到合适的回复而受制于此刻不可描述的氛围时,一阵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轻易便切断了目光建立的桥梁。靳坤掏出手机,看过来电显示后,拇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就把电话挂掉了。

安静只持续了几秒,熟悉而单调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并没有接听的打算,他望着手机屏幕的眼神异常淡漠。

目光盯着那仍不断作响的手机,短暂沉默后,曲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右手下意识往肩上一搭,眉宇轻皱:“我的背包……”

见她一副恍然忆起的神情,他的注意力也从手机屏幕上转移开:“怎么?”

“背包落在学生会了。”

当时光顾着追赶靳坤的脚步,竟忘记拿背包了。

“要回去拿吗?”

“嗯,钥匙还在包里……”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又往他的手机上伸去:那个不断叫响的电话,也许他并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接通,“那我……先走了。”

似乎是默认了,他没有挽留。

“刚才,”向反方向走出两步后,她忽然停住脚步,没有完全将脸转过来,他只看见她脑后乌黑的马尾在空中掠过的弧度;她背影绷紧,声音也是僵硬的,“谢了。”

胸中被心脏热烈鼓动的声音填满,一时间,她竟感觉不到风的微凉与花的芬芳。

铃声还在不断叫响。望着那单薄的背影,五指将手机越握越紧,靳坤的声音弱得不易察觉:“……是你先帮我的。”

说着,他的视线从她的背影上撤开:大堂里,被人群围困的她目光执着、身影倔强——令他如同照镜子般,看到了过去那个几近疯狂的自己。不同的是,她用于反抗的手段是沉默,而过去的他则更多使用拳头,只有当他把别人揍得鼻青脸肿时,才能换得“他们”一点儿少的可怜的注意;但这个做法很快便丧失了效用,当自己被“他们”彻底“丢下”后,他的世界也彻底崩溃。

被身后略带鼻音的话语一惊,瞬间,曲依只觉得心上像受到了极轻微却后挫力无穷的一击:原本,“别人的事”,对于“必须先获得才考虑付出”的她而言,并没有插手的必要;尽管言语和举止都在肆无忌惮地冲撞别人,但她清楚,他和那些企图以出格言行引人注目的人不一样,会做出伤人之举,并非“故意”,而是“无意”,好像不那样做,便什么都做不了——和初中时,那个因控制不住情绪,常与舅舅一家、与母亲陆秀敏爆发激烈争吵的自己相似至极。

岁月更迭,情绪极端的少女变得自私顽固,举止暴戾的少年变得刻薄尖锐。

如果说人生对他们还存有部分怜悯之心,便是让他们找到了能够维持“生存”的方式。而现在——

迈开双脚在不见人踪的校道上轻快地奔跑,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曲依心中滋长:经过漫长的时间,她先是找到了自己,而现在,她还找到了他——另一个自己。

“学长黄金周有打算去哪儿玩吗?”学生会储物间内,已整理好个人物品的张锡京走向正从储物柜中取出一只文件袋的厉修。

转头看见一身运动套装的张锡京,厉修思索片刻,答道:“会回家一趟。”

“你要回曼城?”相隔不远的闻蕙芯投以略感惊讶的目光。

“学长的家……”愣了一下,张锡京立刻明白过来,“对了,学长的国籍……”

似乎没有听他说下去的意愿,厉修出声打断道:“你呢,有什么计划。”

“他那几天要去社团练球。”没等张锡京答话,不知何时出现的王琪已经站在厉修身后。

“你也参加了校际羽球友谊赛?”一旁的傅暄皓尝试将大家的发言与自己的猜测联系起来。

“学长怎么知道!”

见张锡京惊讶地睁大眼睛,闻蕙芯笑着瞥了傅暄皓一眼:“因为他是侦探。”

就在几个人说笑间,厉修的目光敏锐捕捉到了一个从储物间外闪入的人影;不一会儿,大家都看到了那人——

“你怎么……回来了?”

匆忙间,好像听到了闻蕙芯的声音,曲依循声找去,转身便与众人齐齐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数目相交的瞬间,储物间里的空气顿时冷凝;努力忽略一众复杂的目光,此刻,她只看见闻蕙芯担忧的双眼:“我……忘了拿背包……”

“是这个吗?”闻蕙芯抬手,将一个背包递过去。刚刚收拾东西时,她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背包。

“是,”被一种矛盾的情绪困惑着,曲依接过背包,低声说,“谢谢学姐。”

“不客气。”见她要走,闻蕙芯抓了包包便追出去,“我送你!”

“撞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两个人就那样走了,跟约好了似的,还好许副总没当一回事,不然有她好受的。不过……”想到厉修为了给靳坤和曲依“善后”辛苦折腾了半天,两个女生前脚刚走,气不打一处来的张锡京后脚便拉开了话闸,“罪魁祸首还是靳坤,哪天让我逮到他的把柄或是什么弱点,一定要让他好看!”

被张锡京的话一点,无数在厉修脑海中飞闪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瞬间——当刘主任责备曲依时,站在一旁的他清楚看见了靳坤脸上的神情……

手中单薄的纸袋里仿佛存放了火种,烧得指尖异常滚烫。

目中寒光骤闪,厉修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扬:弱点,并不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