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脚步交叠声——
“……万一有什么后续感染，家属来医院闹怎么办，你怎么不拦住他！”
“他说‘没有家属’，执意要走，我还要顾其他伤患，哪里拦得住……”
“叮叮”的吊瓶互击声——
“怎么会没有家属呢！”
“他就是这样说的啊……”
“嘀嘀”的仪器运作声——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那个女孩呢？”
“已经醒了，四肢有轻微擦伤，已经安排人照顾她了……”
拨开层层喧嚣，病房外医生与护士的谈话混着药水的气息，一点一点，渗入耳中。
“安心吧，”正为眼前怔怔出神的女孩清理伤口的年轻护士忍不住安慰，“三医院那边已经派人接走了病患，不会有事了。你很幸运，只受了些轻伤，上完药回家好好休养就行了。隔壁和你同时入院的小伙子受了严重的刀伤，差点都要缝针了……”
“这……”木然注视衣袖附近泛着淡淡腥气的血迹，曲依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
“应该是那个时候沾到的，”护士边用浸过消毒液的棉球擦拭她手腕上颜色变深的血渍，边补充道，“不是你的血。”
仿佛得到了合乎预料的回答，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那个人的，那个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人的血。
满载乘客的公车在被灯火照亮的夜幕下平稳行驶。坐在靠窗位置的曲依很自然地将脑袋倚在窗玻上，单薄的身躯静默在一车嘈杂人声中，下午发生的一切不断在眼前闪现：从人行道上忽然蹿出的目光惊恐的持刀男子，让四散逃避的行人撞倒并被持刀者扼住咽喉几欲窒息的自己，因不断靠近而在自己朦胧视线中持续放大的模糊人影，持刀男子口中断续发出的“咻咻”声和手中不住挥动的刀刃，将自己紧紧护住的陌生人有力的双臂……
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脑海中与施救者相关的破碎印象拼凑完整，女孩薄怒地将脑袋往窗玻上轻轻一撞，右手拇指也不受控地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窗外斑斓的街景不断向反方向驰去，冷气对车内因拥挤而格外浮躁的乘客起不到半点安抚作用。在这片对敏锐听觉具有无限杀伤力的喧嚣里，曲依兀地将身体往后挪了挪，脑袋微仰着靠上冰凉的椅背，疲倦的双眼轻轻闭合：从医生和护士的交谈中得知，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仅简单处理过伤口便不告而别，自己也因此错失向那人致谢的机会……
但是，哪怕事发路段的监控设备因施工需要遭至拆除，哪怕不曾看清“施救者”的模样，那自陌生胸膛传出的沉实的心跳声——对她而言，这唯一的印象，仍是清晰可辨的。
暑假结束后，九月中旬。
“……三、二、一，开饭！”紧随某人掐表报时的窃喜声响起的，是E大清晰而单调的下课铃。
看着台下由死气沉沉陡然变得精神饱满的大一新生们，主讲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师也知道顶着这么热的天气来上课大家很辛苦，相比你们的专业课，公共课难免枯燥些，但为了日后能顺利通过考核，再辛苦也请大家坚持。”说着又翻了翻教案，“原本这个章节还剩一点内容，但看你们人虽然在教室，心估计都飞食堂了，我就不拖堂了，今天先到这里，下课吧。”
老师“特赦令”一出，几名提前收拾好物品的学生边嚷着“今晚吃什么”边箭似地闪出教室，此外，一小股人围在讲台边向老师请教问题，多数人则结伴同去吃饭或参加其他活动。
形影渐散，原本人声鼎沸的阶梯教室顿时冷清不少。
教室第一排右侧靠窗的位置上，补完笔记的曲依伸了伸略感僵硬的双臂，呼吸着人群散去后格外轻盈的空气。开学已近一周，不像别人或多或少都结交了新伙伴，她依旧延续往日的风格，一个人完成所有的事，极少主动与除任教老师之外的人交谈，对同龄人普遍热衷的事物也不感兴趣。好像来念大学只是换了个打发时间的场所，而这种改变却丝毫不影响她一贯的独来独往。
正收拾东西，兀地被身后“哐咚”的一记闷响惊到，听觉异常敏感的她立即回头确认声源，但此时，空旷的教室里除了她已没有任何人；沿阶梯一级一级向上查巡，无法安心的她终于在末排座位靠墙的位置，发现了地上那棉球般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
“……没事吧，同学？”她忍不住半蹲下身，用食指轻轻戳了戳那团“棉球”。
未料竟会被人注意到，那受惊幼犬般蜷在地上的女孩仰起憋得通红的小脸，抬起泪星微闪的大眼睛望了望她，接着慌忙从地上爬起，边拍去身上的灰尘边尴尬道：“没事，我没事……诶？”定神看清对方的模样，女孩先是愣了愣，继而试探道，“你是不是……也是文学院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令曲依不由得眉梢轻挑：“‘也’？”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很眼熟。”女孩黑色平刘海齐耳短发下的脸涨得更红了，“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曲依。”
“是不是‘弯曲’的曲，‘依靠’的依？”
“没错。你认识我？”
出于学校的课程安排，一门公共课常要同时面向多个专业的学生，这节课则恰好汇集了中文、新闻和金融这三个专业。因平日极少与人接触，对于就是专业课上也混不出半个熟人的曲依而言，公共课放眼望去就几乎尽是陌生的面孔了。
“那就没错了，果然是我们班的。好巧啊，我也是文学院的！”
“你是……”对方忽然兴奋的状态令曲依有些不知所措，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之前与这女孩并无接触。
“呀，忘了自我介绍，”女孩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双手向身后一背，露出腼腆的笑容，“我叫潘梓婷，也是中文系的……”
不足一米六的个子，短发乌黑松软，大眼睛水灵透彻，肌肤通透红润，声线甜美，棉质白色短袖连身裙里伸出略显圆润的四肢……仔细过滤着与这女孩相关的回忆，虽然不曾接触，但对那甜美的声音曲依却很是熟悉：因为模样可爱，令班上男生对她常有“摸头”、“捏脸”之类亲昵的举动，也许是生性害羞，她对此也从未显出抗拒，因而，被部分女生以“装纯”，“轻浮”之名排挤在外；上课常坐在角落里，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常自发地负责放学后关风扇、关灯、关门窗这类“善后工作”的——就是这个自称“潘梓婷”的女生？
“果然没有印象吧？”潘梓婷习以为常地笑了笑。
“你刚才……摔倒了？”
“啊……”被对方意外而体贴地一问，潘梓婷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墙边，“本来想关灯的，一下没站稳……”
看着墙上比那娇小女孩高出近一头的电灯开关，曲依不解：“班上那么多人，这种事应该不用你做吧？你是班干？”
因为是阶梯教室，且位置靠后的几个电灯开关恰好正对着课桌，普通身高的人伸手就能够到，身材矮小的潘梓婷却得攀着桌椅才能够到。
“不是啦，这些……是我自愿的。”那娇小的女孩不自觉将视线撇开了一些。
正当曲依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一阵手机震动的鸣响倏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潘梓婷从随身的包包中掏出手机，接通后便一个劲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啊，是这样的，我刚才……突然有事，就不去了，麻烦你替我跟社长说说，都是我的问题，嗯……好……实在对不起了……”
“本来答应了要帮社团跑腿的……”如释重负般结束了通话，她红着面揪了揪头发，又望望磕破的膝盖，“这样去估计只能帮倒忙……”
“我带你去医务室。”曲依道。
“啊，不用了，这点小伤我能应付，”潘梓婷受宠若惊地挥着手，“医务室离食堂太远，得耽误你吃饭了！”
“我外宿，不在学校吃。”
“外宿？”惊讶过后，转而又感觉事情合理的潘梓婷若有所思道，“难怪……”
“‘难怪’？”
潘梓婷犹豫道：“就是……我们系的一些人有过议论，说除了上课，在学校几乎都没见过你……不过，知道你是外宿生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虽然相识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出于某种说不清的担心，曲依最终还是陪着潘梓婷去了医务室，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诊所的玻璃门后，她才放心地离开，并像平常一样前往距东校门最近的地铁站，乘坐十分钟的地铁回家。
一天之中，最喜欢下午独自回家的时刻——
夕阳透过层层密叶向林荫道投来细碎轻盈的光芒，远处篮球场上交叠的人影也仿佛生长着浅浅的金色，于低空处自由穿梭的鸟儿无心搅动着微风中不知名的花香，校园广播中优美的乐声揉入秋日沁蓝的天色，女孩斜长的身影也似乎闪耀着淡绿色的温柔。
行至东区停车场附近的开阔地带，穿过实验楼中部巨大空心结构的风携璀璨夕光从忽然没了树荫遮蔽的上方倾泻而来，顿时，竟见无数轻薄的白色物体落雪般于空中飞扬！
还没从上一刻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一份白色物体便如道士驱鬼般，“啪”地贴上曲依光洁的额头：触感干干的、滑滑的，还带有淡淡的泛着温热的油墨味。
中邪似的愣了片刻，她伸手去揭脸上的“符纸”；在黄昏的光线重新点亮眼底前，模糊的视线中，竟先一步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隐约掺有棕色的及肩黑发带着些许自然内卷的弧度，细腻的肤质令本就标致的五官在黄昏交错的光影中更加显眼，与中等偏上的个头相得益彰的明朗神色令人倍感亲切。
好像从里到外都是光明正大的。
追着在风中四散的传单跑到路边，还来不及发动路人帮忙，闻蕙芯便看见了那僵立在停车场边，被传单遮住面庞的女孩。被一种不可名状的魔力吸引着，好奇心令她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慢慢靠过去，她看见，在那被传单遮住的另一面，缓缓露出光洁的额头，整齐束在脑后的黑发在风中轻扬，清晰而平静的眸中，一点一点，涌入了黄昏的光彩……
望了望对方手中厚厚的一叠传单，又扫了一眼从自己脸上揭下来的“符纸”，曲依略显尴尬地将手中的东西向眼前的女孩递去。
只听“噗哈”一声，从头顶传来爽朗的笑声。
不敢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高自己半头的闻蕙芯，曲依平静的胸膛鼓声轻鸣，脸也不由自主地发烫。
敛了敛笑声，快速将这女孩打量了一番，闻蕙芯眉梢一动：“一年级的？”
“……嗯。”
得到肯定的回应，闻蕙芯唇角一弯，充满自信的双眼缓缓曲成一对优美的弯月，只见她伸手，将曲依递过来的传单轻轻一推：“给你了。有兴趣的话，欢迎加入学生会。”
学生会……展开手中被握得微皱的“符纸”，曲依仔细看了看，心中只短暂掠过一阵异动，很快又平静下来。
“天，飞得到处都是，要我捡到猴年马月……”将目光从传单上挪开，看见那标致得令往来学生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女生，正如环卫工人般兀自回收散落一地的传单，嘴唇微微启合的曲依没说什么，也默默弯下腰，逐张拾捡起来。
夕光耀动的道路旁，两个女孩拾捡传单的身影引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下班经过的老师，从实验楼出来的学生，停车场的安保人员……不断有人自发加入到拾捡传单的队伍中。
随着白色痕迹一点一点减少，路面再次变得干净整洁。
这时，一个中等个头、戴眼镜，手中同样拿着一些传单的男生走到闻蕙芯身边，似乎向她说着什么，话语间时而露出温和的微笑。无心打断两人谈话，曲依走到正向热心路人致谢的闻蕙芯身边，默默递上手中不薄的一叠传单，简单告别后径自离去；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便外传来了女生明朗的呼喊：“——我叫闻蕙芯！组织部的闻蕙芯！”
脚步一滞，曲依缓缓转身，回望停车场边不断向她挥手，笑容如太阳般明朗的闻蕙芯，心中莫名一动，亦报以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声音。
将近六点，地铁站。
面向隧道内侧墙壁上色彩缤纷的广告招贴画，曲依目不斜视地站着。拥挤的车站里，拇指快速点击手机屏幕发出的“嗒嗒”声，鞋底“啪啪啪”不耐烦地在地面上打着拍子，老人训斥顽皮幼儿的絮絮叨叨——在心中所剩不多的安宁被完全破坏之前，那无孔不入的喧哗便淹没于随列车进站而来的一片呼啸。
被急流般涌出车厢的人群冲撞着，只能被动不断后退的曲依忽感重心不稳，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身体也惯性使然向后倒去——
失衡的背影抵上忽然出现的胸膛，陌生人高挑的身躯自上方投下一点阴影，那轻轻印上女孩单薄背部的自掌心透出的一点微凉温度，仅一瞬，便消失了……
死死盯住地面上的一点，无法聚焦的视线内不断闪过旁人交错的脚步，曲依敏锐的双耳一时竟无法分辨充斥在车站里的一切声响；除了那一瞬间感受到的——
“怦……”
一下——
“怦……”
两下——
“怦……”
再一下——
从身后那人胸膛中一点一点传来的，鼓点般一阵阵印上她后背的，陌生又熟悉的心跳。
猛然回头，女孩脑后高扬的马尾在空中轻疾扫过，方才清空阻碍的视线顷刻又被周遭全然陌生的画面填满。
即便不去细究，仅凭这沉实的节奏，她也能迅速联想到与之匹配的声音。
“下一站即将开往……”
列车再次开动。
拥挤的车厢内，望向映着一张张陌生面孔的车窗，曲依拉住吊环的拳头越握越紧，微颤的唇仿佛向空气中倾吐透明的话语：
和之前听过的，一模一样的心跳声——
今天，再次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