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并非木石。对于斜坐在自己枕边的女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馨香,以及不时温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举动,政宗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嗯!”对于逐渐升高的热情,起初政宗还极力地克制着,因为他非常清楚大久保长安的真正目的。
(那家伙有求于我,所以故意把这个女人送给我……)
这个金发、碧眼,也就是长安口中所谓的“五族女子”,是否也具有和日本女子相同的生理构造呢?除非亲眼目睹,否则政宗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他人的说法。
虽然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但是既然明知这是他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就绝不能轻易地受到诱惑,否则又怎配称为一个武士呢?……想到这儿,政宗又重新打起精神来。
这一年政宗三十八岁,正值壮年时期,因此思想和行动会相互矛盾,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玛丽亚护士也正千方百计地挑逗他。首先她用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抚政宗的右手,然后不时地亲吻政宗的额头、脸颊及唇边的髭须。经过一阵逗弄之后,原本冰冷的手掌逐渐热了起来。当政宗微闭单眼望着对方时,内心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迫切感。
“女子有意而男子退缩不前,是身为男性的耻辱。”想到这句日本有名的俗谚,政宗慌忙闭上眼睛。
这时,政宗的眼前突然浮现与自己未曾谋面的织田信长的脸来。
当然,那只是从画像所得来的记忆。画中的景象,是信长在七尺二寸、荷着长枪的黑和尚亚斯开的陪伴下,意气风发地从长筱战场班师回朝的情形。
(——亚斯开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政宗若有所悟。
男人也有不可思议的外表。
进入前人足迹未到之处加以开拓,这就是一种冒险心理的表现。事实上,人们之所以能够拥有第一的头衔,即是由于这种冒险心理导致的成果。
将七尺二寸的黑和尚献给信长的,是一位名叫瓦里亚尼的传教士。这位有断袖之癖的传教士知道信长也颇好此道,因此特地将这珍奇的瑰宝献给他。
结果信长不但坦然地接受,而且坦然地表明爱意,坦然地让他带着枪陪伴在自己身边。
在政宗的心裏,被列为战争对手的并不是武田、今川或毛利,而是信长、秀吉、家康等三杰。
但是,秀吉和家康终其一生都只在日本女人堆中打滚,惟有信长敢于鼓起勇气,将触角伸向他邦领域。
更何况信长所接触的,是一个勇猛的男子,而不是女人。因此,对于这个金发碧眼的异邦女子,伊达政宗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纳她。
政宗终于想通了。而一旦想通之后,心中的别扭自然也就一扫而空。虽然此女的外表和日本女人全然不同,但是却浑身散发出一股热力,使得男人为她心旌荡漾。于是政宗慢慢地合上双眼,紧紧地回握对方的手,然后用力将她拉近身旁:
“吻我!”
他低声命令道。
既然决定投入战局,就必须有一战而霸的把握。于是政宗不断地探索对方丰腴的身躯,试图最有利的攻击点。
“如果你要亲我嘴,就必须到我身上来。”
“啊,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我会用刺刀从下面刺你。”
“哦?”
“你是唯一能够撩动我心弦的女子,不过我有长枪可以对付你,你得有所觉悟才行喔!”
“好,我知道了。”
这时整个伊达家中陷入一片寂静。女士们在服下退烧药以后,都已进入熟睡当中。不久之后,寂静的室内突然传出一阵微妙的声响。
翌日一早,大久保长安带着虚假的表情与医生一块前来。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原本因高烧而不断发出呓语的夫人及数名侍女,已经能够起床迎接他们了。
“这都是靠天主的力量。”
长安一反常态地并未多言,仅恭谨地在胸前划个十字就来到了政宗的房内。下过,在掀开布帘的那一瞬间,长安却觉得非常紧张。由于不知自己将会见到何种景象,因此他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浅草医院的大夫来复诊了。”
“哦,赶快请进!”
“是!”
长安谨慎地拉开纸门,同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种意味着“计划成功”的得意笑容。
在起居室裏,政宗正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笔直地瞪着长安。
而那位美丽的护士,则非常认真地帮他按摩肩膀。今天她所穿的,不再是昨晚那件充满南蛮风味的白衣,而是用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美丽桂衣。当她看到长安时,随即停止正为政宗按摩的双手,兴高采烈地展示身上的桂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哇,真是太美了。经过一整夜的看护,你一定累了吧?”
玛丽亚似乎不太习惯长安的嘲弄,因而羞赧地低头不语。接着,长安十分恭敬地向政宗行了个礼。
“奥州的王啊!我是你的忠实仆人长安,请让医生为你把脉吧!”
于是索提洛医生开始为政宗把脉,而且态度比昨晚更加恭谨。看来,他似乎已经从长安的口中知道了某些事情。
索提洛大夫把脉过后,俯首在长安身旁一阵耳语,而长安则摇头不语。待索提洛医生告退之时,长安还特地送到了门口。
再度踏进屋内时,长安发现玛丽亚又在帮政宗按摩肩膀,而政宗则漠然望着窗外。
“石见守!”
“在!”
“麻烦你告诉这个女人,当有旁人在场时,绝对不准她像水蛭般地黏着我。”
长安这才放心似地笑了起来。
“殿下,要不要我帮你加一句话呢?……当没有旁人在场时,随便你怎么吻我都行……如果不加上这一句,那么玛丽亚可能会误以为殿下并不喜欢她,于是愤而离家出走呢!”
“什么?离家出走……”
“是啊!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的女人,如果连你也弃她如敞屣的话,那么她当然会离家出走喽!”
“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喽!请你告诉她,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可以兴之所至地亲吻我。”
“遵命!”
待长安转述政宗的话后,玛丽亚高兴地抱着政宗的颈子又亲又吻。
“石见守!”
“大人有何吩咐?”
“这就是你献给我的女子?不过,你是不是打算要多找几个,好让我随时变换一下口味呢?”
“伊达大人,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当然!很快地我也会踏上世界之旅,因此必须先习惯这些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放心,届时我会替你物色一些女子的。”
“关于这一点,我有件事情要请教你。在当今的日本国内,拥有这种南蛮水蛭的大名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人呢?”
“这个问题真叫人感到意外。不瞒你说,当今日本国内就只有殿下一人而已。”
“好,那么我再问你,为什么要把玛丽亚送给我呢?”
“嘿嘿嘿……当然是因为我有求于殿下你喽!”
长安略感尴尬地摸着鬓脚。
“基于我对忠辉殿下的忠诚,因此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和他的岳父大人处得很好,以便使其成为我们的同志。”
“哦?这么说来,建立合作关系是你的首要目的喽?”
“正是如此!老实说,我竭诚希望能挖掘出大量的黄金,然后陪着殿下到海外游历,日日与南蛮、红毛为伍,使日本名扬世界。”
“原来如此!”
“丰太阁并不了解日本天地太过狭窄的事实,而且这片天地即将交由忠辉大人的兄长秀忠公统理……如果细心观察的话,那么将会发现当今世界正划分成两股势力。”
“什么?世界一分为二?”
“是的,这两股势力分别由南蛮人的首脑菲利浦王及红毛人的首领英王威廉?亚当所领导,双方均致力于扩增领土,以致在世界各地引发了许多纷争。”
“哦,南蛮人和红毛人无法和平相处吗?”
“正是!它们的关系就好像江户和大阪……以宗教为例,即有如日莲宗与念佛宗彼此之间的竞争一样。”
“哦!”
政宗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
“玛丽亚,我的肩膀已经不酸了,你先休息一下吧……石见守,如今跟随在将军身边的三浦按针……亦即遭遇海难而漂流至丰后海滨,其后并于庆长五年前往大阪城向将军求助的威廉……到底是何方人氏呢?”
“他是红毛人。”
“哦?但玛丽亚却是南蛮人。”
这时,长安的脸上突然露出胜利的表情。
“正是如此!事实上,她和将军家的三浦按针可是水火不容的世仇呢!”
“哦!”
政宗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紧绷。
“这么说来,你是有计划地把将军的敌人强塞到我这儿来喽?……”
“正是如此!”
长安挑衅似地挺胸说道:
“如果你决定纳玛丽亚为妾,那就必须有相当的觉悟才行。”
“是吗?将军宠爱红毛,而我眷顾南蛮……这么一来,怎么可能如你所言,使天下太平呢?”
“殿下你有所不知,根据最近的消息指出,目前在日本国内的南蛮人之间可说是暗潮汹涌呢!”
“是由于将军身旁的红毛人所引起?”
“正是!如今由于将军对红毛人恩宠有加,并且逐渐和南蛮人疏远,因而使得传教士罗威尔于天文十八年(一五四九)来到本国所奠立的天主教根基面临灭绝的危险……换言之,南蛮人近六十年来的苦心经营即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遭到被驱逐出境的命运。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很可能会发起暴动。”
“什么?你是说南蛮人企图与将军为敌?”
“这些南蛮人所采取的方法不外两种。其一是派人刺杀三浦按针,并防止红毛人接近日本。其二是推翻执行反南蛮政策的日本政府,亦即德川幕府,拥立反红毛政府。”
“石见守,你说话太喜欢拐弯抹角了。现在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所谓的反红毛政府究竟是指什么?”
“好,大人请听我仔细道来。在当今的日本国内,有很多因为关原之役而沦为囚犯的大名及侍卫,因此南蛮人有意利用他们成立丰臣政权……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建立丰臣政权……?”
“是的!大阪城的难攻易守,是世界知名的,而这座城正由丰臣家的幼主秀赖所掌管,因此只要设法将这些沦为囚犯的大名及遗臣送进城内,再加上天主教信徒及笃信天主教的大名之大力协助,一定可以……”
“蠢蛋!居然敢毫不避讳地谈论此事,难道你不怕被将军砍头?”
“这些问题我早就想过了……只要大家肯耐心地守在难攻易守的大阪城内,应该不会招致太大的危险才对。这段期间之内,西班牙的菲利浦王必然会率领大批舰队前来支援。届时,他们就可以使用国崩大炮歼灭敌人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叫做国崩?”
“这种大炮和一次只能发射一发子弹、杀死一名敌人的洋枪不同,而是只要一按开关,就能不断地发射子弹,而且一次能够打倒数百人的新型武器。”
政宗闻言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能够利用炸药制成洋枪,那么大炮又有什么困难呢?
“哈哈哈……”
政宗藉大笑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你的意思是说,在菲利浦王的大舰队赶到之前,他们只需拥城自守,适当地应付攻坚的敌军,那么大阪城就不虞陷落……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看到政宗脸上的笑容,长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一样会把玛丽亚小姐献给殿下。”
“哦?你的话愈来愈复杂了。”
“是吗?有关菲利浦王会利用国崩大炮击灭敌人的说法,绝非无稽之谈。届时,恐怕伊达家的军队及松平上总介忠辉都会在炮火的洗礼下化为灰烬……”
“哈哈哈……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连我也无法幸免于炮弹的轰炸喽?”
“是的!不过,如果能适度地抑制将军身边的红毛人……亦即控制英国人和荷兰人的势力,再加上身为副将军的伊达殿下本身是个天主教徒,甚至连侧室也是一个酷似玉蜀黍的南蛮人……这么一来,事情就好办了。”
坦白说,政宗从未感受到如此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这是日本人从未想过的伟大谋略。
在大阪城兴兵叛乱……的确,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自关原之役后,国内的囚犯人数骤增了数十万人,此时只要有人能很有技巧地煽动秀赖,说服他在大阪城誓师起义,那么必将使得天下大乱……想到这裏,政宗觉得更加不安了。事实上,他在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一点,因而才会一再地建议家康把秀赖接到伏见城,由他亲自抚育。
但是,有人想要利用南蛮人与红毛人对立的情势,进行大规模叛乱一事,却是他始料所未及当然,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这也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
对国家而言,本国移民在海外的权益是不容被侵犯的。因此,不论是多么优秀的名君或难得的善政,一旦与本国的利益发生冲突,都必须予以惩罚。
于是乎这些身处异邦的人士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乃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建立一个能够配合自己的政权。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也会有人对时局感到不满,因此,一旦有人从旁煽动……再加上又有一个有力的后盾,那么他们当然会有恃无恐地兴兵叛乱。
(大久保长安这家伙居然称我为副将军……不!对于他的奉承,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石见守,方才你用了两个我不表赞同的字眼。”
“哦?愿闻其详!”
“你说将军和英国人、荷兰人结交,而副将军则和南蛮的玉蜀黍……你所谓的副将军和玉蜀黍,究竟是指什么呢?”
“哈哈哈……殿下你似乎有点茫然了……我想殿下自己也已经察觉到,将军一直将你视为副手,因此我称你为副将军绝非阿谀之词。而且,我相信殿下本身必然也有同感……”
“嗯!那么玉蜀黍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裏,长安突然用力一拍额头。
“恕我失言。你也知道长安向来喜欢女人,因此总是一不小心就说错话了。”
“失言?我还是不懂。”
“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把由南蛮传过来的玉蜀黍种在庭院中,结果当其长成之后,尖端却出现一撮金黄色的须毛。”
“原来如此!”
“这些须毛在阳光下是金黄色,但一到树荫下,就会变成暗褐色……因此令我产生联想。这些南蛮女子多半具有蓝色眼眸……而且她们身上的毛发颜色和玉蜀黍须毛极为类似。”
政宗连忙转身端详站在身旁的玛丽亚。只见听不懂日语的玛丽亚自顾自地玩弄政宗的双手,一副沉醉在幸福之中的模样。
“噢!”
政宗低声呻吟道。
“那么你所指的玉蜀黍是她喽?”
“是的……失言、失言!这是我的无心之过,还请你多多包涵。”
“既是无心之失,我当然不会怪罪于你……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挑起南蛮与红毛之间的冲突而来请我帮忙的喽?”
“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能退却喽?毕竟,在全国这么多大名当中,只有我拥有南蛮侧室……我这么说并不为过吧?”
“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还有其他事情?”
“我希望殿下能准许以救助贫苦为职志而建立浅草医院、人称‘贫穷者之父’的索提洛大夫到这儿来传教……”
“啊?你想要把我变成天主教徒吗?”
“撇开他为你治好感冒的功劳不讲,他的医术一流可是不争的事实。对于这一点,我相信夫人和侍女们都会赞同我的说法……再说,这么做也是为了日本好啊!”
政宗再度看看玛丽亚,然后一口答应长安的请求。
“好吧!对于你想要以大阪为根据地,煽动秀赖引发暴乱的蠢动行为,我并不赞同。不过,有关传教的要求,我倒可以答应你。”
“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安心地筹备两家的婚事了。”
长安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起身告退。
在所有的武将、大名之中,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的确具有过人的胆识。不过,即使是像他这样的英才,也往往会受到生长环境的影响。除了伊达政宗以外,长安曾先后为大久保忠邻、德川家康及更早以前的武田信玄所重用,由此可见他和为信长所发掘的木下藤吉郎一样,具有无人可以匹敌的魅力和才气。
正如他自己的告白,最初他只是一个没没无闻的乡村猿乐役者,其后因为才能受到德川家的重臣大久保忠邻之肯定,才得以接任幕府首任的“所务奉行”之职。由于他的行事颇能符合家康的心意……同时又对鑛业学有专长,因而跃升为金山奉行。在担任金山奉行的这段期间,他采用史无前例的包工制度,并兼任家康六男松平忠辉的执政。如此艰钜的任务,绝非才智平庸者所能胜任的。
也许长安内心以为,忠辉即是他从家康那儿所得到的人质。
他精通数学、土木,同时经济、行政手腕也相当卓越。此外,对其他各类知识也均有涉猎。
当然,这些知识必定是学自某人。而根据政宗的观察,浅草教会的索提洛神父必然也是其中之一。
庆长十五、六年间,政宗邀请路易斯?索提洛来到自己家中,并耐心地聆听天主教圣凡西斯科派的传教。但实际上早在庆长十年间,政宗就经常与索提洛神父会面了。
居中介绍两人认识的,当然就是大久保长安。正确地说,当长安引荐医术良好的浅草教会传教土布耳吉利约为侍女们治病时,即是政宗首次接触传教士的契机。
因此,到了政宗的长女五郎八姬正式嫁与松平忠辉为妻的庆长十一年十二月时,政宗夫人和五郎八姬都已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
这当然也是大久保长安计划中的一部份。他希望新娘在嫁入松平家以前,就已经成为天主教徒;如此一来,主人忠辉便会经由新婚妻子的影响,也成为天主教徒。由这件事情即可充份证明,长安确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而这也正是大久保长安的真面目。
在全国各大名中,政宗是第一个纳南蛮妇女为妾的人。虽然当初是长安强把玛丽亚送进他的怀中,但是政宗绝非是甘心任人摆布的男人。
事实上,在独眼龙政宗的眼中,不论是玛丽亚、长安、神父、修道士或忠辉、家康等,都是可以活用的道具。
(这家伙的想法我可是心知肚明……)
若想使日本屹立于世界舞台上,那么除了接近红毛人(英国人和荷兰人)之外,同时也必须与南蛮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保持密切的往来才行。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则利用家康之子忠辉是最好的方法。一旦忠辉改奉天主教,那么整个日本国内大约六十万的天主教徒,必然会以忠辉为统帅。
此一卓越政治见解的发想根源,系出自对家康的信赖。
家康当然也很清楚这类政治手腕,因此只要把实情告诉他,他一定会明白的。一旦忠辉、长安和伊达政宗联手,必然能够展现崭新的外交手腕。政宗深信,只要一开始就对家康坦诚相告,那么他一定不会反对。
(为了向家康说明真相,只好先答应见见这位索提洛神父喽……)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实在不宜再对家康施些小伎俩了。于是,政宗坦白地告诉长安:
“石见守,你的才智之高,恐怕连孔明也要自叹弗如了。因此,我决定完完全全地相信你,而且从今以后不再干涉你的行动。”
“真的?谢谢你……我大久保长安愿意以性命向你担保,绝对不会做出不利殿下的举动。”
“是吗?虽然你的背后还有我……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起。”
“当然……当然!”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点不服?你别忘了,你的背后固然有我,但是我的背后却还有将军……此外,你还必须了解一点,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红毛或南蛮依其所愿去引发暴动的。”
“那当然,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先向你表明,我是南蛮派的支持者。”
“我知道!不过,你所送来的玉蜀黍已经够令我神魂颠倒的了,可别再把红毛人带到我这儿来喽!”
“真是惶恐之至,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会把红毛妇女送给国内任何一个人的。”
两人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待长安离去之后,政宗随即来到家康处。
如果不先说明自己的想法,那么一定又会招致家康的猜忌。届时,他会认为政宗又在卖弄小伎俩……如此一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一旦家康知道当他正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讨论贸易及鑛业的合伙事宜时,政宗居然和他最信任的金山奉行秘密来往,试图与南蛮人连成一气,于是便直觉地认为政宗有意背叛他。到了那个时候,不但政宗自己,甚至连女婿忠辉的小命也会不保。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想到这个后果必然会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政宗并不是胆小之人。
相反地,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家康思虑不足之处,并且以严正的态度予以补充。
“今天我要说些将军不爱听的话。”
“哦?愿闻其详。”
家康以和蔼的口气说道,然后摒退身旁的侍卫。
“我早就已经觉悟到,身为一个征夷大将军是必须忍受寂寞的。由于我的地位崇高,因此所有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即使偶尔碰面,也是一味地奉承我,净说些无聊、空洞的话。”
“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我要说些令你耳目一新的话。不过,等你听完以后,也许会大吃一惊呢!胆敢请问将军,可曾想过接触南蛮女子?”
“你所谓的南蛮女子是指……?”
“当然,红毛女子也可以。”
“红毛?”
家康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看他那副瞪大双眼的模样,就好像狐狸群中的首领一般。
“坦白说,我并不认识任何红毛女性。不过,由于三浦按针非常寂寞,因此我想既然没有红毛女性,那么南蛮女子应该也可以。我曾经派人四处寻找适当人选,但是却一无所获,所以最后我可能会让他娶日本女子为妻。”
“哦……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算是很好喽?不瞒您说,我最近刚纳了一名南蛮女子为侧室。”
这时家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儍笑不已。
“是吗?真是令人羡慕啊!对了,那个女人现在几岁了?”
“二十二岁。”
“哦,还很年轻嘛!当然,过去也有人建议我娶这样的女人为妻,但是由于我已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进行交易,怎么可以再纳南蛮人为侧室呢?……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式与他们为敌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事情又怎么能顺利进行呢?”
“将军,你知道是谁把这名南蛮女子献给我的吗?”
“哦,是谁呢?”
“是你最宠爱的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
“原来是他啊!据我所知,长安和有马晴信都认识了许多异邦女子。告诉我,她是一个好女人吗?”
“是的。现在我们的感情如胶似漆……”
“那就好!很高兴她能获得你的疼爱。”
“对了!将军,你知道一家由浅草教会所兴办的贫民医院吗?”
“我曾经听长安提起过,但是并未深入了解。”
“担任该区教长的神父,名叫索提洛。”
“噢……是吗?”
“将军,如果你透过三浦按针和红毛人交易,而我则经由侧室开拓和南蛮人交易的道路,那么你作何感想呢?”
这时家康又笑了起来。
“我想世界可能会分为两派,而且互相竞争。”伊达继续说。
“正是如此!人类除了外表上的差异之外,往往还喜欢分成两派,互相残杀。”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不应只和某一方来往……换句话说,将军和我可以分别和不同的对象往来,如此对日本反而更加有利。”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的话,那就放手去做吧!……不过,千万不能只做表面工夫,也不能违背信义。要知道,无视于信义之存在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单和红毛人亲近的结果,必将招致南蛮人极大的反感,甚至引来菲利浦王的海军舰队……如果将军允许我和浅草教会的索提洛神父来往,不就可以掌握正确的情报了吗?依我看来,这才是上上之策。”
“那就照你说的去做吧!不过,事实上我是非常反对这种权谋术数的……更何况,这么做真的行得通吗?”
(只要好好地跟将军说,他终究会明白的……)
政宗暗想。
“你放心,只要事前的沟通工夫做得彻底,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的。别忘了,曾经有人说我是双面膏药哩!”
家康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啊!少将。的确,在关原之役前,几乎所有的人都称伊达为双面膏药:不过,我相信应该没有人敢当面这么称呼你才对。”
“真是惭愧!当时大家都以为我不是讨好大阪,就是讨好德川:如果不能讨好德川,就转而讨好大阪……正因为他们以过于单纯的划分方式来看我,所以才会把我视为老奸巨滑的狐狸。”
一提到“狐狸”两个字,家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最新的绰号,就叫做“狐狸”。
“以道义立国是我的理想,因此最讨厌各种奸诈伎俩。换言之,不论是联合南蛮欺负红毛或联合红毛对付南蛮,都是我所不乐意做的事。”
“那当然!”
“当然,如果能和双方均保持良好关系,那是再奸也下过的了。坦白说,除了你以外,我是不会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办的。所以,有关索提洛和南蛮的事情,就交给你全权处理吧!”
“这番话似乎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讯息喔!”
“此话怎讲?”
“这原来是由我向你提出的建议,结果却变成将军你对我的请托。”
说到这儿,家康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也没什么嘛,少将!毕竟我们都是自己人啊!事实上,我正打算在最近让你冠上松平这个姓氏呢!但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一定会非常疼爱这名南蛮女子的。”
政宗闻言不由得脸色一变,而背脊也陡地升起一股寒意。
(真是奇怪……?难道是家康命长安把玛丽亚送进我的怀裏……?)
“既然如此,你得赶快找些事情拜托索提洛和他手下的人才行。”
就在此时,家康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什么?由我政宗亲自出面去……拜托索提洛?”
“是的。想必你也知道,南蛮人拥有挖掘金银并加以提炼的最新技术。虽然在国内素有‘炼金之神’美誉的神屋宗湛等人曾经远赴厦门学习炼金术,但是技术却远远落后南蛮的精炼法。再者,如果我用南蛮鑛工来为我挖掘金银,那么我应得的份是多少呢?是按照日本传统的五五分帐或四六分帐、三七分帐呢?我希望能够了解这一点。”
政宗不觉在内心低呼一声“啊!”
(看来大久保长安的确是奉家康之命而来接近自己的。此外,家康似乎有意试探我内心的想法,以便了解长安的包工制度是否可行。)
当然,长安本身很可能并未察觉到这一点。想到他费尽苦心地带传教士来为自己治病,又慷慨地献上玛丽亚,原以为终于可以得遂所愿,却不料自己的心思早已被家康看穿,而且还将计就计地利用他来实践自己的计划,政宗不禁哑然失笑。
“嗯,这些事情的确需要好好请教一番。”
政宗很认真地歪着头细想:
“在经营鑛山方面,也许大久保石见守会产生某种不轨的意图。”
家康对政宗的询问避而不答,并且很巧妙地转移话题。
“你也知道,等千姬嫁到大阪、丰国祭结束、上杉回到米泽、毛利进入位于荻地的新城,而你建于松岛的五大尊堂也完成时,就是我该引退的时候了。”
“这么说来,你打算在明年春天……”
“是的。等到四月时,我会把将军之职让给秀忠,然后开始过着轻松、写意的隐居生活。如今,我已明令准许尼崎屋和六保仁兵卫等商人渡海前往大泥国;等到明年,则允许大名们自由渡海前往西洋各地。因为,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武士和商人均必须从事其他的工作才能养家活口。”
“你是说让众大名远渡西洋……”
“正是如此!据我所知,朝鲜将在明年春天派遣使节前来,将丰太阁所挑起的仇恨一笔勾消。而吕宋王的使者则于今年夏天来过,并且告诉我该国最近已秘密地和红毛国进行交易。在此情况下若能重新掌握南蛮,则日本必将很快就能屹立于世界舞台之上。”
“那么预定远渡西洋的大名,究竟是谁呢?”
“噢,当然要找一些熟知此事的人才行。不瞒你说,我打算派平户的松浦镇信、佐贺的锅岛直茂、五岛的五岛玄雅及有马晴信等人打头阵,先去探探路子。至于南蛮方面,则要多多仰仗你了。”
政宗噤口不语。看来即使是在隐居前夕,家康也丝毫不曾松懈地拟定计划,企图扩展日本在世界地图上所占的位置。
(这的确是非常伟大的功业!)
如今固然是政宗一展身手的大好机会,但是家康却不会被局限在一定的范畴内。事实上,家康很可能就是把玛丽亚送进政宗怀裏的幕后主使者呢!不过,根据各种迹象来看,家康似乎有意利用政宗来牵制大久保长安。
这么一来,政宗当然得尽快和索提洛神父见面才行。否则稍有疏漏,就会落在九州诸侯之后了。
政宗又开始在心中盘算着。
(哼,我还活着呢!)
政宗自言自语道。
在起身告退之际,他感觉到全身散发着一股武者的振奋。
(怎么可以输给有马和锅岛呢?)
于是南蛮女性的开拓者伊达政宗扬名海外的美梦,就这样迅速地燃起。
在家康的催促下,十一岁的秀赖和七岁的千姬很快地完成婚礼。当然,忠辉和五郎八姬的婚礼并不需要如此急迫。
不过,由于男女双方父亲的贪婪及对工作的野心,因而使得两人的婚礼一直延到庆长十一年的十二月才正式举行。
从表面上看起来,政宗的海外雄飞政策和家康的外交政策乃是表裏一体,但是否真的如此,那就有待商榷了。
就性格而言,家康和政宗都具有强烈的个性及奸胜心。简而言之,家康认为年轻的政宗只配当作奴隶来使唤,而政宗则认为家康这个老家伙的确有其可取之处,但是却又不甘心受其驱使。
由于两人均无法舍弃好胜的性格,因此只好同陷于矛盾情结之中而无法自拔。
如果家康只是值得尊敬而没有任何进步性,则政宗必将认为:
“家康也不过尔尔!”
进而无视于家康的存在。
至于家康,则认为:
“政宗毕竟只是一只井底之蛙。”
于是很快地就舍弃了政宗。
这种看起来有如“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方式,实际上是促进人类世界进步的最好方法……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政宗,知道家康的再度出发,是以迈向太平时代为目标,因而心中充满了振奋之情。只是这么一来,五郎八姬和忠辉的婚礼势必得要往后延了。
总之,家康非常高兴地加封江户的中型住宅,并且提拨久喜(琦玉县)做为政宗专用的鹰场,而他本人则一边和政宗保持密切的往来,一边为隐居做准备。
另一方面,政宗除了积极筹划他那与诸侯们全然不同的雄飞策略外,同时还必须协助家康,使其得以顺利地把将军之职交到秀忠的手裏。
“这么一来,家康就可以早日重获自由了。”
当然,他还必须从旁提醒家康开拓商业。
秀忠正式上京继任将军之职,是在庆长十年四月十六日。至于政宗,则提早于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时,由江户出发前往京都。
家康对政宗的信赖究竟有多深,光看他任命政宗为先驱一事,就可以了解了。
“只要是交给政宗去办,我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换言之,凡是政宗所说的话,家康都会无条件地答应……
对于这种情形,我们可以说是“只有狡猾者才了解狡猾者”或“英雄识英雄”。总之,在秀吉去世之后,只有这两个人的智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
在整个日本历史上,庆长十年是值得大书特书且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年。
这一年裏,朝鲜派遣使者孙文彧及僧侣惟政来到日本。这是征韩之役结束以后,两国首次订定以和平为优先的国策,同时也是导致丰臣灭亡的关键时刻。
政宗奉家康之命先行上京之后,第一件令他感到惊讶的事,是前年,亦即庆长八年八月由家康经手主办的丰国祭,居然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此外,祭礼上所吟咏的歌曲,至今依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在游里及宴席上也经常被传唱着。
丰国,神明成充普照丰国大地,
一直到万代之后仍不止息。
藉着神力,我们得以威镇四方,
而神的光辉将永在人心。
舞蹈的月夜,月夜的舞蹈;下雨的夜晚,使得人们浑身湿透,但却仍是一个美丽的月夜。
充满在心中的憧憬,有如天上的一轮明月。
来去之歌
令人留恋的美丽宫殿,
去而复返,返而复行。
前面说过,政宗并不赞成千姬和秀赖的婚礼。然而家康却执意遵守与已故太阁的约定,对政宗的劝阻充耳不闻。为了依约把千姬嫁给秀赖为妻,家康特地在翌年,亦即庆长九年八日秀吉的第七个忌日时,举行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大规模临时祭典,称为丰国祭。
一些对德川幕府抱有成见的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家康为了日后能顺利灭掉丰家而行的收揽人心之举……事实上,这是非常严重的误解。试想:一旦全国百姓因为这个祭典而想起了丰太阁的丰功伟业,那么对家康又有什么好处呢?因此,丰国祭实际上是家康秉持着义理,为了安慰秀吉在天之灵而举行的祭祀。
有关这个临时祭典的盛大规模,在屏风绘及驻日传教士寄给本国的书信中均有记录。
当时在京的百姓,共分为上京三组、下京二组,各组以五百人为一队,穿着华丽的舞衣在京都的街道上跳舞、游行。对于这个难得一见的盛况二尿都的百姓们当然争先恐后地围在路旁观赏,因而使得气氛更加热闹。看到这幅热闹景象的传教士们,无不认为这是当今世上仅有的一处和平乐园,因而对家康的幕府政治及日本赞不绝口。
在众多文献当中,描写当时歌舞升平及万民欢腾景象的《丰国祭屏风》,至今仍被视为国宝。
此外,歌功颂德的文章更是多得不胜枚举。其中之一系由狩野内膳于祭礼过后所写,目前由丰国神社收藏。另一篇比较著名的颂文,则是出自又兵卫笔之手,目前由伊势的徵古馆所收藏。
此外,蜂须贺家也藏有这类文章。事实上,笔者曾在名古屋的德川美术馆见过这些珍藏。藉由这些史料,我们不但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同时还看到了许多有关南蛮人及黑人的宝贵记载。
当政宗由今井宗薰的口中,得知市民对此次祭典交相赞誉时,不禁喜形于色。
在政宗看来,家康这么做下仅是对秀吉尽了义理,同时也是向世人宣示“和平建国”的决心。
因此,政宗本身对家康这次的作法,也极表赞同。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原来,丰国祭是将军一生的转捩点。”
由于并末得到预期中的一百万石,因此政宗亦未依约送给今井宗薰两千石作为谢礼。然而,宗薰却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地,对政宗的到来由衷地表示喜悦。
“将军一生的转捩点……?”
“正是!在举行丰国祭以前,德川家康是战国武将,但是经过这次祭典的洗礼后,他就是使日本进向和平世界的舵手了。”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
“不过,他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比方说,他居然会想到利用向丰太阁慰灵的方式,向世人表示新世界已经到来……按理来说,丰家应该对将军所坚持的三大义理心存感激才对。不!与其说是三大义理,倒不如说是三大人情。”
“的确如此!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其中之一就是对关原之役的一再忍让。”
“对极了!大抵而言,如果是其他的武将,必然会一举踏平丰家,怎可能还让它存在于世呢?可惜的是,丰家的女人和孩子却不知心存感激。”
“其次就是把千姬嫁到丰家……”
“第三就是这次的丰国祭……”
一言未毕,政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陷入沉思当中。
对于久未谋面的宗薰,政宗的内心一直抱持着歉意。虽然如今他只是和泉河内的代官,每年只能领有一千三百石,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怨言,依旧愉快地喝着酒。
“嗯,也许这件事……?”
“啊,你说什么?”
“宗薰大人,你曾经和将军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必对他的个性相当了解。现在能不能请你用一句话来告诉我,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真是考倒我了。坦白说,像将军那么杰出的人,是很难用一句话来评断他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宗薰喃喃自语道:
“我认为他是一个智情兼具、懂得而且肯照顾他人的好人。”
“智情兼具?”
“不,不仅如此!他还会不断地探寻新的道路……在探寻之前,他会非常用心地遍览群书,试图找出先例……”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好学的开拓者?”
“是的!他从来不会匆促地下决定,小牧?长久手之战如此……关原之役及由大阪出兵也是如此……诸如此类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当然,这是资质平庸的我所无法办到的。”
“嗯,的确如此……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的丰国祭是由第三者向他提出的话,那么你想他会接受对方的建议吗?”
“你是说丰国祭……?”
宗薰惊讶地放下酒杯。待仔细思索过后,他慢慢地摇头说道:
“如果真的有人向将军提出举行丰国祭的建议,那么我想……除了大久保石见守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嗯,言之有理。”
政宗佯装恍然大悟的表情颔首说道。
“不过,纵使大久保石见真的提出这项建议,将军也不会立即表示赞同。”
“为什么呢?”
“石见固然颇具智慧,但是他和将军的看法却不尽相同。例如石见认为贸易是最重要的,而日本国内的和平则在其次,更何况世界上真的可能会有这么和平的国家吗?……所以他一定会藉助传教士的力量,向世人宣扬声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遗余力地讨好这些传教士,为他们建立教堂、供给他们山珍海味……”
“哦?只是为了向世界宣传吗?”
“是的!手猿乐毕竟是手猿乐,由于自幼在卑贱的环境裏成长,因此他总是毫不隐讳地宣示自己的目的……不过,在举行丰国祭的当时,并未设有传教士的看台啊!”
“原来如此……”
“再者,我认为如此伟大的构想,绝不是单凭石见的智慧就能想出来的。相反地,我认为这是由于将军对丰太阁所展现的信义和人情,感动了神佛,所以……当然,如果既能与石见的目的相吻合,又能使百姓高兴、促进与大阪方面的感情,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正是将军的深谋远虑之处。”
“深谋远虑……”
政宗茫然一笑。
“宗薰,你所谓的深谋远虑,是指这么做适足以表现出将军的至诚吗?”
“我认为他是当代少有的至诚之士……”
“但是,假如对方对其深谋远虑毫无反应,而且依旧抱持着强烈的敌意,那该如何是好呢?”
“果真如此,那……”
那就必须当机立断……宗薰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一想到它可能引起的后果,便又噤若寒蝉。
“怎么?宗薰!难道你不认为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吗?”
“嗯,话虽如此,但是……”
“你还在顾忌什么呢?我认为将军对大阪方面太过尽心尽力了,不是吗?……”
尽管政宗故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话,但是宗薰脸上的表情却变得非常紧张,唇边的肌肉更是不停地抽搐着。
“一旦过于忠心,则往往会使得受到照顾的一方心生别扭。在关原之役中所表现的宽大……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至于后来他对丰家所做的事情,那就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了。为秀赖君保留六十余万石的关白家业,下但在战国时代是绝无仅有,甚至连在太平时代也极为罕见。为了表现对丰家的赤忱,他不但把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嫁到丰家,而且还举行盛大的丰国祭。你说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但是当他表现出至诚的深谋远虑也无济于事时……”
“一旦他知道了这个事实,将会作何反应呢?请以人类的立场来想这件事吧!宗薰大人。”
宗薰的脸色刹时变得惨白。
然而政宗却若无其事地再度举起酒杯。
“你也知道这次我是奉命先行上京,随时都可能有意外的情形发生,因此凡事都必须格外小心才行。好了,下要再想这件事了,我们乾杯吧!”
“好,乾……乾杯!”
宗薰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酒杯,空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伊达大人!”
“什么事?”
“这次陪同将军和即将继任为将军的秀忠公前来京都的人马,总共有多少呢?”
“由于这是武家统领和新旧将军的交接典礼,因此依照往例来看,至少应该有十万人吧?”
“十万……?”
“正是!想想看,带领十万家臣前来……这声势是多么地浩大呀!当然,大阪方面应该也知道这个数字才对……既然身为先驱,理应把这些事情摸得一清二楚。”
“那当然!但是……十万人!”
宗薰茫然地望着天际。
这裏是高台院(丰臣秀吉的正室)位于京都三本木内、种有一大片孟宗竹的隐居处所。
和建筑宏伟的大阪城相比,此地随处可见大自然未经雕琢之美。
此时,廊前的梅花早巳散落一地,而黄莺清脆的叫声则不时地传进人们的耳中。在和煦的春阳下,醍醐的樱花怒放,那万紫千红的缤纷景象,令人目不暇给。
“今天去挖些竹笋,让孝藏主煮些笋饭来吃吧!”
与高台院相对而坐的,是专程自熊本赶来的加藤肥后守清正及今井宗薰。
事实上,宗薰对伊达政宗所说的那番话始终耿耿于怀。不过,这次他是为了转达家康和秀忠父子上京时,将加封高台院河内一地大约一万三千石作为治装费的消息,而来到三本木的。
甫自领国来到京城的清正得知家康加封主母一万三千石的治装费时,内心当然非常高兴。
“真是太好了!自从去年的丰国祭之后,将军随即命我和老中的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人监督建寺呢!由他这一连串友善的举动来看,难怪有人要说他对高台院太好了。”
高台院静静地数着垂在胸前的念珠,藉以悼念亡夫。
从另一方面来看,家康自升任为将军之后,即不断地对丰家尽道义责任的举动,似乎也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宗薰大人,大阪那些人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
清正一边抚摸着他最引以为傲的胡须,一边说道:
“我们是由太阁殿下一手栽培的,因此对将军家的恩情并没有切身的感受……但是大阪那些人对隐居在此的高台院,却一直不闻不问,难道他们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吗?”
“就是嘛!不管怎么说,从一位高台院终究是秀赖殿下名义上的母亲啊!”
“对于将军建立寺庙、加封主母治装费的恩德,我们当然十分感激……但是如果就这么接受的话,又有人要说高台院一心倒向关东了……一旦有这类的闲言闲语传出,教我们这些丰家老臣情何以堪呢?”
“的确,这些话也不宜传进高台院的耳中。”
“啊?你是下是要告诉我些什么呢?……有话直说无妨,不必顾虑太多。这裏除了我以外,只有清正大人在场。对吧?清正?”
“是的,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宗薰大人。”
“那就恕我直言了。”
宗薰边说边伸手拭去额上的汗水。
“这次德川父子上京,随行人数据说约有十万人。”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武家统领的交接典礼,全国的武将当然都会到场道贺。”
“你有所不知啊!高台院。届时德川父子很可能会分别进入二条城及伏见城,然后由父亲辞去将军之职,再由秀忠递补征夷大将军之位。如此一来,所有的武将都会前往二条城祝贺。”
清正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
“那当然!以我来说,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上京的呀!”
“至于大阪城的秀赖,不论他是武将或公家……不,他既是武将,也是公家……既然连公家随一的关白近卫信尹殿下也前来道贺,那么你认为他应该有何表示呢?”
听到这个问题以后,清正的脸色微微一变。同时,高台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僵硬。
此时,他们都知道宗薰究竟想说什么了。
“真是惶恐之至……”
宗薰继续说道:
“对于这次的交接典礼,有个人一直非常担心。”
“哦?是谁呢?”
“是伊达少将。”
宗薰以坦诚的态度对两人说道:
“伊达大人认为,要想使丰家永远保持安泰,首先必须把秀赖殿下交由将军抚养……虽然他不时地提出建议,但是秀赖的生母却坚决反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军只好将千姬嫁进丰家……”
“我也知道这件事,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这是太阁殿下生前最大的希望啊!”
“紧接着婚礼之后又举行如此盛大的丰国祭,这是将军认为自己对丰家应尽的道义责任……不过,人的忍耐毕竟有限,而这也正是伊达殿下所担心的……假使秀赖下肯出面向接替将军之位的岳父道贺……那么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呢?当然,从将军家到德川家历代的大名,都不会赞同他这种做法的。因此,政宗大人对可能发生的后果极为担心。”
清正和高台院面面相对。
“的确,世事变化无常,谁能预料到往后的情形呢?过去是关白殿下的政治,因此全天下人都唯关白殿下马首是瞻……但如今既已成为将军家的幕府政治,则世人自然也以将军为首。”
“我知道。今井大人,请你不要再说了。不瞒你说,我正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形,所以才特地提早上京的呀!如果在此时此刻与关东发生争斗,那么丰家必定会被冠上贼名……高台院也很了解这一点,因此我们一定会仔细商量一番,设法使秀赖上京。等你回去以后,请代我把这番话转达给伊达大人知道。”
“是……是的。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使万民所期待的太平时代早日来临……”
这时,年轻的侍女来到房内通知三人,老尼孝藏主最拿手的竹笋饭已经做好了。
“啊,已经是正午啦?好,赶快把饭端上来吧!”
当侍女们把饭菜端上来时二局台院的表情依然十分凝重。
住在大阪的淀君,是个对现实生活懵懂无知的贵妇,然而高台院却是从现实生活裏挣扎过来的辛苦人。
因此,对于宗薰所言之事,她也感到非常担心。
大阪的那些女人一直把天下视为丰家所有,而家康父子则只不过是秀赖的家老而已。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儿,高台院恨不得宗薰立刻告退,然后自己就可以召集清正、浅野、福岛等人共商对策。
察觉到主人的心意之后,宗薰很快地离开了三本木高台院的住宅回到伏见。
他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将清正和高台院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政宗知道。
然而,当他乘轿飞奔而至伊达家的大门前时,却意外地发现宅内热闹非凡。
“来客究竟是谁呢?”
宗薰转身询问伊达阿波,而阿波则附耳低声说道:
“准备和殿下一起前往江户谒见将军的松平忠辉大人,将在今晚莅临府中。”
“什么?公主的夫婿要到这儿来……?”
“是呀!陪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大久保石见守和担任警卫的柳生又右卫门……由于事出突然,因此现在大家都正忙着准备待客的佳肴呢!”
尽管宗薰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内和泉代官,但是阿波却对他相当礼遇。
“说起我家公主的这桩婚事,还真多亏了你居中撮合呢!单凭这一点,伊达全家上下都应该对你礼让三分才对。现在请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为你通报。”
将宗薰请进厅内之后,阿波立即转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