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十四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土木堡之变,朝廷中的名臣宿将,死伤一空。虽有于谦主持大计,可是他一个人,就算全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六部仍然是坏人多,好人少。只是老王爷和先王知道于谦铁面无私,原本盼着他能主持公道,是以给于少保写了几封信,请求于少保能督促礼部和内务府,尽早给先王赐名。可是于少保不晓得咱们受礼部和内务府那些龌龊官儿的戏弄,回信虽然客气,话里话外却要咱们不可越权,须得按照朝廷规矩办事。老王爷看到于少保的信中提到藩王凌主四字,当真是心惊胆颤,知道于少保已经起疑,再也不敢给于少保写信。只是咱们给于少保写信之事,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竟然被礼部和内务府那些官儿知道了。几位可以想想,咱们会有好果子吃么?”
朱十四越说越气,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愤然说道:“老王爷没有法子,只好还是去打点礼部和内务府。一年一年下来,银子大把大把地送了出去,等来的却是那些官员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之语。英宗复辟之后,因为景泰帝登基,各地藩王无人反对,是以他心中愤怒,对于咱们这些小王鸡蛋里挑骨头,打定了主意要削藩。老王爷内忧外患,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先王没有名字,虽然主持王府事务,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几位叔叔趁机闹起了家务,有的偷家里的东西卖掉,有的内外勾结,私卖田产。几年下来,家境日渐萧条。先王无法继承王位,朝廷的俸禄银子便不会发放。成都府衙门的官儿个个都是势利小人,自老王爷去世之后,知道先王失势,却也在王府的田地财产上打主意。没过几年,府中入不敷出,家人也纷纷逃走。
“待到小王出世之时,这王府已变成了一个空架子。说句得罪祖先的话,先王自幼生长在王府之中,不懂得人情世故,更加不会生计经营,只能坐吃山空,过一日算一日。即便如此,他老人家每年仍然想法子筹措银子,去送给礼部和内务府那些王八蛋!盼着能有一天,京城使者带来皇帝御赐的名字,内务府能将几十年拖欠的俸银补发,解了王府的困窘。结果日日盼望,日日成空,到得后来,连这王府的宅子也被几位叔叔偷偷卖了”
朱十四说到这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各地的藩王,落到小王这步田地的不在少数。听说山东越王府也和咱们王府一样,王爷和世子几十年没有赐名,王府上下二十多口,竟然活生生饿死在府中。还有岭南的凌川王府,苦盼赐名而不得,家道中落,老王爷愤怒积于胸中,突然发起疯来,一夜之间砍杀了妻子儿女十余口,自己焚了王府,活生生烧死在大火之中。还有迁到湖广的宿王府,老王没有赐名,家徒四壁。待他去世之后,世子不过三岁,府中奸仆竟将世子和王妃等人尽数害死,分了府中不多的财物后溜之大吉。当地官府疏于治理,三年之后才察觉有异,派人入府察看,却见三岁的世子和王妃等人已化为白骨,府中财物为之一空。天啊!这就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龙子龙孙的下场?!哈哈,哈哈!”
朱十四边说边站了起来,右手高举酒杯,竟然在大殿中狂舞起来。酒杯中的酒水洒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矮胖子、厉秋风和黄姓老者见此情形,心下也有些凄然。
朱十四手舞足蹈了半晌,这才坐回到椅子上,一脸颓然,口中喃喃自语,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厉秋风道:“王爷,你有些醉了,还是早些歇息去罢?”
朱十四冲他摆了摆手,口中说道:“快三年了,我倒是想醉一次,可是不怕三位笑话,这三年我连酒都买不起。今日一醉,倒可说出许多心里话。这些话压了我十几年,如今酣畅淋漓地说出来,倒像是除了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何等畅快!何等畅快!哈哈,哈哈。”
厉秋风和矮胖子、黄姓老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劝说他才好,只能默然不语。
朱十四势若疯狂,接连喝了三杯酒,蓦然间站起身来,目光自矮胖子、厉秋风和黄姓老者三人脸上一一掠过,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好羡慕三位!不受什么劳什子王爷的头衔困扰,可以自由自在,笑傲江湖。这份潇洒,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生在王府,别人看来锦衣玉食,一辈子不需劳作。却不知什么狗屁龙子龙孙,一出生便成了戴着枷锁的囚徒。还不如成都城外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夫,耕作一日,可得一晚的安眠。”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阵狂笑,接着说道:“这些话早就压在我的心里,只不过无法向别人说罢了。今日我要将心里话全说出来,免得胸口这块大石头,活活将我压死!”
朱十四将酒杯放回到桌子上,目光自正殿门口望了出去。只见院子中满是荒草,在寒风中呜呜作响。王府大门斑驳破败,墙头上也尽是衰草。放眼望去,尽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
朱十四一边望着门外,一边缓缓说道:“我记事之时,这院子尚算得上齐整,没有这么多的荒草。左右和前后还各有两进院子。先王闲来无事,常常抱着我,就坐在这大殿门口,给我讲太祖高皇帝的故事。那时我为太祖高皇帝的神武所震慑,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像太祖高皇帝那般驰骋疆场,威震天下。先王每次都是笑而不语,既不赞扬,亦不斥责。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先王有一日又和我在这殿前闲聊。待他说起土木堡之变,我又不知天高地厚,狂言当年我若在军中,一定不会让大明受此惨败。可是这次先王却板起了面孔,盯着我看了半天。呀,直到今日,我还清楚地记着先王的目光。他从来没有那样凶狠地看过我,看得我心惊肉跳,吓得我不敢再说话。先王盯着我看了半天,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免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将来闯下大祸。我见先王语气郑重,知道他说的事情一定不是小事,一颗心砰砰直跳,不晓得先王会说出什么话来。
“那天也是这样阴沉。先王坐在殿门前,看着灰暗的天空,老半天没有说话。我侍立在一旁,心下又是紧张,又是奇怪。后来他终于开口说话,讲的却是大宋初年,太祖赵匡胤和太宗赵光义的往事。他说宋太祖宅心仁厚,得了天下之后,做了三件大事,给子孙后代积福。一是没有屠杀周世宗的妻子儿女,并且在太庙夹壁中留下碑记,要赵宋皇帝不得杀害柴氏子孙。历朝历代,不杀前朝皇族者寥寥无几。宋太祖这番仁慈之心,可以说是亘古少有。其二,宋太祖做了皇帝,却没有屠戮功臣,以杯酒释兵权的法子,解除了石守信、高怀德等大将的军权,并且厚待这些为他打天下的功臣宿将,使得这些老臣能够得以善终。第三件事,便是宋太祖已经看出赵光义野心勃勃,有称帝之心,却也并未害死自己的弟弟。直到烛影斧声,留下千古疑案,也未见他对赵光义有什么杀意。后世谈起宋太祖,不少人说他迂腐不堪,才落得一个大权旁落,几个儿子又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称之为襄公之仁,暗含讥讽之意。而且宋太祖对功臣甚好,可是赵光义做了皇帝,也没见那些功臣站出来为宋太祖的儿子争夺帝位。”
朱十四说到这里,目光自大殿外收了回来,落到了面前的酒杯上,叹了一口气,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