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秋风心下一凛,寻声望去,却见右首靠近门边的桌子旁坐着五六人。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人身材瘦削,脸色焦黄,两撇短须梳理得倒还算整齐,一望便知是一个伶牙俐齿之辈。
这瘦子话音方落,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却摇了摇头,口中说道:“你这话太过荒谬!先帝在位之时,宁王造反,不出两个月便被朝廷平灭,宁王和他几个儿子都被先帝斩杀,宁藩从此被废。你还在这里说什么宁王到了蜀中,岂不是大谬之极?!”
坐在老者身边的一个年轻汉子点头说道:“齐老说得不错。宁王造反,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啦。听说正德皇帝将宁王抓到了南京,在太祖高皇帝的陵墓前挫骨扬灰。你说宁王又要谋反,此事太过无稽,不可信,不可信。”
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那瘦子脸上却露出了鄙夷之色,不屑地看了众人一眼,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怪不得中原蛮子说咱们川人坐井观天,不成大事。你们这些人如木头一般,只能人云亦云,当真让人笑掉大牙!”
他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都有些尴尬。老者倒有些愤愤不平,对那瘦子说道:“老兄若是有什么见识,不妨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免得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那瘦子微微一笑,正色说道:“似宁王这等人物,那都是天下星宿下凡,岂能说死就死?宁王造反之事,背后极为复杂。我只问一件事,你们可知道宁王为什么要造反?”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惊疑。那老者说道:“宁王位极人臣,他要造反,自然是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老者说到这里,脸色有些紧张,四处看了看,见邻近几桌的酒客要么在吆五喝六地划拳吃酒,要么在旁若无人的大声说笑,柜台边坐着一个等座儿的客人,却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并没有人留意他们几人说话。他这才压低了声音,对那瘦子说道:“宁王是要自己做皇帝!”
那瘦子似乎早就料到老者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摇了摇头,口中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任何一人造反,自然都想着要做皇帝。不过宁王造反,他不只要做皇帝,更想着要报历代宁王的大仇!”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都有些吃惊。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汉子道:“报仇?他要找谁报仇?”
瘦子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心下得意,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又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竟然卖起了关子。同桌几人不耐烦起来,那老者说道:“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快说给大伙儿听听,权当下酒菜了。”
瘦子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说话。此时坐在他右侧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说道:“郑老弟这壶酒算我请了。你就把事情给咱们说说,也让咱们长长见识。”
那瘦子这才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对众人说道:“要说宁王的来历,可不简单啊!老宁王姓朱名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自幼便随太祖皇帝东征西讨,端得是足智多谋,勇武异常。后来太祖皇帝得了天下,为了防备鞑子南下,便封这位朱权为宁王,与燕王一同带兵驻守北方,节制九边数十万大军,为大明朝抵挡鞑子兵。”
他说到这里,看了众人一眼,道:“燕王是谁,你们总该知道罢?”
老者和那年轻汉子点了点头,胖子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难道是一位姓燕的王爷?”
瘦子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口中说道:“燕王,就是成祖皇帝。成祖皇帝天资聪明,勇武过人,即便与常遇春、蓝玉等大明开国诸将相比,却也不遑多让。老宁王能与燕王齐名,可见他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后来太祖高皇帝驾崩,皇太孙做了皇帝,便是建文皇帝。这位建文皇帝登基之后,便即着手削藩,最后逼反了燕王。燕王打起清君侧的大旗,发动了靖难之役。只不过起兵之初,燕王手下不过数千军马,怎么能与朝廷大军对抗?其时宁王手下兵多将广,还有骁勇善战的朵颜三卫以为羽翼。燕王便想着拉拢宁王,一起与建文皇帝拼个死活。
“不过燕王知道宁王骁勇,又足智多谋,无论斗智斗力,都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宁王不肯助自己起兵,轻而易举地便可将自己拿去给建文皇帝请功。是以燕王去见宁王之时,便已起了算计宁王之心。他到了宁王大军驻地之后,将护军留在城外,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去见宁王。宁王见燕王轻骑来见自己,便起了轻视之心,并未将燕王放在心上。待燕王提出要借宁王麾下的朵颜三卫一用之时,宁王百般推拖,只说没有建文皇帝的兵符,他也无法调动朵颜三卫。燕王故意装出一副失望之色,便即向宁王告辞。宁王虽然拒绝了燕王所请,却也不想让自己的哥哥太过尴尬,亲自将燕王送到了城外。却不料宁王与燕王一起出城之后,燕王府的护军突然围了上来。宁王虽然骁勇,只不过出城之时,只带了些太监和内侍,并无军马相伴,竟然被燕王裹胁而去。
“燕王虽然将宁王困住,却并不是想要了宁王的性命,只是要拿到宁王的兵权。是以燕王与宁王彻夜长谈,先是讲明建文皇帝一心削藩,燕、宁二王多年驻守九边,手握重兵,绝对逃不了这场大难。若是不奋起反击,只能束手待毙。到时即便想做一个平民百姓,却也是不可能之事。倒不如拼了一条性命,和建文皇帝大战一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侥幸能够成功,当与宁王分天下而治”
瘦子说到这里,年轻汉子摇头说道:“乞丐共食一钵饭,皇臣不可分片衣。燕王虽然画了这样一张大饼,宁王若是信了,可就太过天真啦。”
瘦子看了年轻汉子一眼,:“马小哥虽然年轻,见识却是不凡。其时宁王被燕王握在手心中,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绝对不敢拒绝燕王所请。总之后来燕王拿到了宁王的兵权,与建文皇帝的兵马打了四年,最后攻入南京,得了天下。燕王登基,做了成祖皇帝,再也不提与宁王分治天下之事,反倒寻了个由头,说宁王恃靖难之功而骄恣无礼,裁撤了宁王身边仅剩的几百护兵不算,又怕宁王有样学样,联络旧部造反,再来一场靖难之役,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是以派出心腹之臣,将宁王从河北迁至江西南昌,虽然名为王爷,实与囚徒无异。
“其时老宁王不过二十五岁,知道自己这位皇帝哥哥心狠手辣,一辈子除了对太祖高皇帝心存畏惧之外,对其他人说杀就杀。是以老宁王到了南昌之后,便即闭门不出,每日里只谈黄老,多与文人学士往来唱和。成祖皇帝不知道派了多少锦衣卫和东厂的探子,围在老宁王身边,只想寻着他的错处,将宁王一脉连根拔除。只不过老宁王韬光养晦,却也没给皇帝下手的机会,最后竟然得以善终。
“但是老宁王胸中这口恶气,却始终淤积于胸中。其后历代宁王,背地里都对成祖皇帝一脉极为不满,时时想着要替老宁王出这口恶气。不过成祖皇帝之后的诸位皇帝对宁王的子孙也是心有防备,时不时地找宁王府的麻烦。是以历代宁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待到了先帝正德皇帝在位之时,宁王朱宸濠终于得了机会,便在江西起兵造反,掀起了一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