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坚持要在唐家堡住下来。不论赫连明玉怎么劝说,唐悦始终只有一句话——“我要等大哥回来。”
唐漠,名满江湖的唐家堡少主唐漠,竟在唐家堡被毁的那一天,神秘地失踪了。这在江湖中当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相比已死去的人,人们更关心失踪的唐漠的下落。
有的人说,他是千辛万苦从拜月教的袭击中突围了出去。但更多的人却说,他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烧死了,成为唐家堡中已无法辨认的尸骸的其中一具。真正的答案谁也不知道,因为根本没有人在八月初四那天晚上亲眼目睹那场变故。那个晚上,唐家堡上下三百四十七人,一夜之间全部失去了性命。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除了烧焦的尸骸,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江湖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流言飞语。很多话,说得多了,仿佛就成了事实,成了板上钉钉的结论。“肯定不会有错!”“他一定是死了。”“连唐堡主和唐家那么多的高手都死了,更何况是唐漠?”“这也不一定吧。”“拜月教怎么会留下一条活口,你没听说吗?”“什么?”“唐堡主一家人的头都被割下了。”“吓,这么残忍?”“哼,残忍?拜月教在这两个月吞并了多少门派,杀了多少人?什么叫残忍?成王败寇!”“拜月教这野心也太大了!”“嘘,你不要命了,敢这么大声!”“正道门派都不管吗?”“连少林武当、十六大门派、四大世家都要避其锋芒,你说谁敢管?”“我听说唐悯就是被他们推出来做什么盟主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讨月盟。”“是,就是讨月盟,十六大门派联合四大世家,原本要推举唐悯出来做盟主,这回可吃不了兜着走了。”“别提十六大门派了,自从唐家堡没了,他们当中不少都已倒向拜月教,你们说的都是旧闻了!”“这怎么可能?”“你懂什么,拜月教现在风头正盛,连朝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才不管这些,江湖越乱才越好。”“唉,要说唐悯实在是太可惜了,去年我还见过,真可以说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听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单枪匹马,大败江西十虎,连挑长江二十八水寨,呵,那是何等的风光!”“他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娶了当年江北名门林家的小女儿做夫人,还一手创建了唐家堡。真想不到,竟然会被拜月教在一夜之间给灭了。”“谁说不是呢,可见人生无常啊!”
这种窃窃私语,在茶寮酒肆,在弄堂小巷,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听到。人们仿佛对唐家堡的覆灭感到前所未有的兴趣,总在不厌其烦地研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与此有关的人。他们把温雅如当年的旧事翻了出来,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这个美丽女人的下场。未婚生女,与人私奔,从江湖里赫赫有名的美人变成籍籍无名的马夫的妻子,马夫尸骨未寒她却又爬上了唐悯的床。这样的女人,不知道背后有多少风流韵事可以谈论,不知道有多少秘密可供人取乐。
甚至有人提到了唐悦。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唐悦的容貌,述说着她在试剑大会上的表现,以及后来人间蒸发一般的消失。说得最厉害的,是她竟然恃才傲物,不自量力,敢拒绝好几位世家公子的求婚。
“嘿嘿,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她的婚事都是唐漠拒绝的,兄妹俩还亲近得过分,你们想想,这少男少女,干柴烈火……”
“不会吧——是真的吗?”
“这有什么,妹妹爬上哥哥的床,不是亲上加亲吗?哈哈哈!”
“一个从浪荡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杂种,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怪她自己不自量力,也不想想凭她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到清白人家去当夫人,人家不过是看在唐悯的分上罢了。”
“你们还别说,试剑大会上我也见过唐悦,长得的确很勾人,难怪……”
“可不是,唐漠本来都要娶欧阳山庄的大小姐了,谁知唐悦半途冒出来,破坏人家好好一桩婚事!说不定就是这个扫把星给唐家带来了灾祸!”
这些风声到底是谁放出来的?又为什么会传得这样难听?唐悦并不知道,她只觉得可笑,觉得这些人可笑。他们曾经都是在唐家堡的庇护下生活,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唐家堡求助,可如今唐家堡倒下了,唐悯死了,这些人居然迅速换上一副毫不相干的嘴脸,说着这样带有侮辱性的话。需要你的时候,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当你没有利用价值时,就一脚踢开。这样的人,真的太多。唐悦垂下眼睛,将眼前桌子上冷透了的一杯茶喝了下去。
炎炎的夏日,她竟也觉得冰凉刺骨。她的手不自觉摸到了腰间,几乎已经碰到了倾城,但手却渐渐发抖。走出茶楼,走进一条小巷中,她才突然转过脸,弯下腰,猛烈地呕吐。胃里翻搅得很厉害,仿佛那杯冷茶将她忍耐了一天的恶心都引了出来。看见那无数烧焦的尸体,想到这些人活着时候的模样,她觉得很恐惧。尤其是当她看到躲在水缸之中却还是难逃厄运的银心之后,更觉得难以忍受。
拜月教固然可怕,但这些人难道不可怕?拜月教用冰凉的刀锋杀人,他们却做得更容易,他们的武器,是薄薄的两片嘴唇。人言可畏。
唐悦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情,她莫名替唐家堡死去的人感到伤痛,他们活着的时候,为所谓的正义奔走,为一方的安宁努力,他们竟觉得自己就是英雄了,可谁需要他们呢?谁也不需要。英雄是被人捧出来的,失去多少英雄那些人都不会害怕,因为总会有人出来替他们挡着危险。比如刚才那些人,比如十六大门派,比如四大世家……唐悦攥紧了拳头,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砖上。
“唐姑娘,你还好吗?”身侧突然传来人声,唐悦抬起头,看见赫连明玉略带担忧的脸。
“你一直跟踪我?”唐悦缓缓道。
“唐姑娘,我只是不想让你这个时候一个人到处乱走,拜月教的人也许还在到处找你。”
赫连明玉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继续道:“即便你不愿让我陪着你,至少也该同意让我留些人照顾你。”
“那些人是你带来的,也请你带回去。”唐悦冷冷地道。
赫连明玉一顿,印象中唐悦虽然冷淡,却从未如此冷漠地对他说过话。他毕竟出身高贵,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为了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却要承受对方的冷言冷语,不免急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王爷,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也该走了。”唐悦看着自己握刀的手,沉声道。
看到她目中的黯然之色,赫连明玉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电光石火的念头,脱口道:“你——是怕连累我?”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从未喜欢过你,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唐悦冷声道。
赫连明玉却因此更加确认了刚才的念头,他决不相信唐悦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会对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的人这样冷酷。他一字字道:“不,我决不走。”
唐悦目光决然,刚才那丝黯淡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她道:“我不想看见你。”
赫连明玉却连动也不动,道:“我若有什么做得不好,你说出来,我都可以为你改。但你要赶我走,除非杀了我。”
唐悦盯着他,忽然冷笑,道:“好,那我就杀了你。”
一柄异常美丽的刀终于出现在她白皙的手上。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世上唯有倾城,方能发出这样的异彩。
倾城在挥动的瞬间,刀锋带来凌厉的杀气,唐悦冷冷道:“你还是赖着不走?”
赫连明玉不相信她真的会对自己动手,只是道:“只要你真能下得了手,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唐悦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手?”
赫连明玉道:“你虽不爱我,却决不会杀我。”
唐悦淡淡道:“我讨厌你像一条狗一样跟着我。”
赫连明玉虽明知她是故意刺激自己,但他高傲的自尊心还是受不了,他已竭力忍耐,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受伤的情绪。尽管如此,他却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痴迷地凝视着唐悦的脸。
唐悦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一步步走过来,仿佛真要将倾城送进他的胸膛。
但赫连明玉却已瞧出,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甚至连倾城的刀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突然间,她腾身跃起,一道耀目的红光划过天际。
赫连明玉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老天来决定。
然而这一刀的目标却不是赫连明玉,唐悦在挥出倾城的瞬间,与另一把长剑错身而过。叮的一声,刀剑相击!
赫连明玉蓦地睁开眼睛,这才看见唐悦的刀光与剑光相撞,冰冷的锋芒几乎是从他的耳边削过。
与唐悦相斗的人,此刻也在半空中,原本预备偷袭的他突然被人识破,本就处于极为尴尬的状态。唐悦的刀光竟也是他从未想过的凌厉,几乎封住了他所有的出路,让他不能呼吸,无法动弹。
唐悦挡在赫连明玉身前,与对方对峙。
赫连明玉手下高手如云,除了黄泉二老,还有十八个江湖中名声赫赫却已久不露面的高手,只要他有需要,这些人就会出现摆平一切。他们可以保护他,为他杀人。只要他动动嘴皮,鲜活的瑞鱼就会跳到他的盘子里来;只要他一个手势,就有无数的人为他不惜一切代价,取得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不会武功,也没有必要去学武功。然而此刻他却无比后悔,今日为了能和唐悦单独在一起,他支开了所有人。现在,他竟然成了唐悦的拖累。
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子另一侧,突然出现了一二十人,他们低着头,鱼贯进入巷子。这样一来,本有七八尺宽的巷子突然变得狭小。
突然有人叹道:“可惜……”
随着那声叹息,在那群人身后出现了一顶软轿。刚才还与唐悦相斗的白衣人此刻却急速向后退去,并在那顶软轿前矮下了身去。
唐悦皱起眉头,看着那顶软轿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抬轿子的两个锦衣大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轿子。下一刻,她便已明白,那白衣人为何要弯下腰去,为何摆出一副匍匐在地的姿态。自那薄纱软轿中,突然伸出一双绣鞋。绣鞋上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使得那穿着鞋的脚很是娇柔,让人无比爱怜。绣鞋慢慢地落在了白衣人的背上,慢条斯理,动作优雅。
“真是可惜了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人。”那女子轻声笑道。
这是一个生得楚楚动人的美人,与唐悦背道而驰的两种美。唐悦纵然美丽,却无法引起男人的保护欲,因为她身上并无一丝一毫柔弱的气息。而这位从软轿中走出来的姑娘,却天生有一种让人心怜心颤的感觉。她只是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那温柔而明媚的风姿,那羞涩而动人的娇弱,就能让人有将她搂在怀中好好保护的冲动。
唐悦有一种奇妙的直觉。这种感觉,仿佛是鹰遇上了蛇,黄羊遇上了狼,蜜蜂遇上了刺猬,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任何人若非亲身经历,决不能感受到。只要遇到天敌,便会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唐悦冷冷地看着那个女子,道:“你是拜月教的人?”
那女子温柔地笑笑,眼睛却定在唐悦身上,道:“我是轩辕迟迟。”轩辕迟迟当然是拜月教的人,因为她是拜月教主轩辕朗日的女儿。
唐悦的眼睛发红,她的声音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道:“是你们杀了我娘?”
轩辕迟迟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位误入凡间的仙子般纯洁无辜,她慢慢地反问道:“你是温雅如的女儿?”
唐悦的脸色慢慢变得更加苍白,她紧抿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说出一句话。
轩辕迟迟却开口道:“你想问我为什么?”
唐悦走上前一步,道:“是……”
轩辕迟迟轻轻笑了笑,她的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她说道:“因为她是唐悯的夫人,而唐悯却不太听话。”
不听话?唐悦的胃里开始翻滚,仿佛控制不住想要吐出来,但她忍住了,只是问道:“因为他不肯听你们的话,你们就要杀光唐家上下所有的人?”
轩辕迟迟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们总是要想些法子让人听话的。”
唐悦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大哥在哪里?”
轩辕迟迟道:“哦!你大哥,他吗——”她说话的时候,调子很软,尾音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我带他来了,你想见吗?”轩辕迟迟这样问道。
唐悦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升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她咬牙坚持道:“是。”
轩辕迟迟弯起唇角,轻轻击掌。那三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片刻,便被凌乱的脚步声取代。
轩辕迟迟的确没有食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男子,有着飞扬的剑眉,英挺的鼻梁,像刀削一般轮廓深刻的脸庞,看似薄情的双唇和无情的下颌。一切看起来都再熟悉不过。但唐悦脸上的神情却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只有近在咫尺的赫连明玉,才能察觉这样的转变。
唐漠冷冷地站着,守候在那顶软轿边,不,是守候在轩辕迟迟的身边,一双冷然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成了一块僵硬的岩石。
“唐公子,这位姑娘说是你的妹妹,你认识她么?”轩辕迟迟轻柔地问道。
唐漠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落在了唐悦的身上。唐悦面色苍白,眼睛却亮如星辰,她静静地等待着,一言不发。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唐悦的身子不禁微微发抖,不自觉地,她向后退了一步。
赫连明玉奇怪地向那个本应被唐悦称作大哥的男子望去。
这一望之下,心中大骇。那是一双冷酷的眼睛,天底下无论谁被那样一双眼睛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那里面简直没有一丝的感情,没有一点的生气,甚至于,那不像是个活人该有的眼神。然而,唐漠却用这样的眼神在看着唐悦。
唐悦早从一开始就发觉了唐漠的不对劲。因为他是她的大哥,他们曾经朝夕相处过,而她又一直将他看做是十分重要的亲人。
她又怎么会瞧不出来,此刻的唐漠,跟以往那个骄傲冷酷,却又面冷心热的男子截然不同。唐漠毫无感情地望着她,面容僵冷,神情木然,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唐悦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喃喃地道:“怎么会……”
轩辕迟迟已可瞧见唐悦既是吃惊,又是不信的表情,于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这简直已是令她很高兴的一件杰作了。
当唐悦再次看向轩辕迟迟的时候,眼神中已流露出难以消弭的怨恨,她慢慢地道:“你们——到底将我大哥怎么了?”
轩辕迟迟嘴角突然泛起一丝浅笑,柔声道:“你自己难道看不出吗?”
唐悦从未见过轩辕迟迟这样的女人,她的容貌是如此的娇美,声音是如此的温柔,甚至于只要一个浅笑,就有一种娇弱不胜,惹人怜惜的味道。然而那美丽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般诡谲难辨的心思。
唐悦握紧了倾城,道:“你们控制了他?”
轩辕迟迟闻言,倒像是十分欢喜,笑道:“唐姑娘言重了,唐公子真的是人中之龙,现在我身边,可少不了他呢!”
唐悦不再言语,身形乍起,往前直掠,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轩辕迟迟的跟前。
白衣人见状,立刻护在了轩辕迟迟的身侧。唐悦飞身过来时,他便与她对了一掌。这一掌平分秋色。
然而轩辕迟迟却似认真看了一眼唐悦,才转头对白衣人道:“你输了。”
白衣人本是面无表情,此刻终于显出些微的吃惊,他道:“我?”
轩辕迟迟微微笑道:“唐姑娘人在半空,无处着力,原本是吃亏的,可刚才你并没有立刻击败她,可见这一局,是你输了。”
白衣人面色难看起来,望向唐悦的眼神也露出一丝狠毒。他不准备再给唐悦喘息的机会,身形突然一转,如同鲤鱼摆尾,跃至半空,长剑直向唐悦逼去。
唐悦手中一转,倾城迎着长剑来势,刀剑相撞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长剑立刻被击飞出去。白衣人面色大变,他没有想到,唐悦手中的刀,竟然是如此的锋利。等他脚尖着地,才看到长剑已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这回连轩辕迟迟面上的笑容都不见了,她淡淡地对其他人道:“你们是石头,不会动么?”果然,那分行而立的人都拔出了武器,向唐悦的方向围拢。
赫连明玉急道:“你们要以众欺寡?”
轩辕迟迟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赫连明玉道:“小王爷,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赫连明玉冷冷道:“你们还不配做我的朋友。”
轩辕迟迟微笑道:“既是敌我相抗,当然是能赢就好,难道还要讲究江湖道义不成?”
赫连明玉瞪着她道:“你明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轩辕迟迟嫣然道:“拜月教向来是礼到情到,奈何小王爷不肯笑纳。不过也是无妨,礼安、郑安、睿安、豫安、肃安各位王府的香炉,我们倒还能拜上一拜。”
赫连明玉脸色变了,他猛地意识到对方话中之意。上次那些送到静安王府门前的礼物,想必也同样送去了其他几位亲王的府邸。换句话说,即便他静安王府的小王爷要站在唐家堡一边,拜月教也有足够的实力能与之抗衡。更何况,本朝祖制便是,决不干涉江湖中事。本来在皇亲之中,只有静安王一支是嫡系,但赫连明玉初涉权力,现在就旗帜鲜明地帮助唐悦,很容易被其他人以违背祖制之由攻击。思及此,赫连明玉皱起眉头,看着那边似笑非笑的轩辕迟迟。
刚刚击退白衣人的唐悦,突然之间感到右侧袭来一道剑风。那剑势极快,角度极为狠辣!
赫连明玉眼见剑已逼近唐悦的咽喉,失声大呼道:“小心!”
唐悦心中一凛,猛地吸气,向后疾退!这才看清刚才偷袭之人,赫然是青城派的苍鹤道长。唐悦对这张青白的脸十分熟悉,五年前,她曾经从他和欧阳啸天的手中偷偷放走了商行舟。只是,青城派也算得上是名门正派,苍鹤道长怎么会公然跟拜月教的人在一起?
此时,其他人也已慢慢围拢上来。等唐悦看清他们的容貌,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些人中,竟有许多她都曾见过。每年唐堡主的寿辰,这些人都会千里迢迢赶来为他祝贺。他们之中有嵩山掌教华不平、恒山大弟子金剑临、点苍高手赵无极、昆仑派李南新、莫干山伏魔真人、灵台使者原宝珍、宝华派杨德、阳羡教江一水、雁荡尊者周白石……
这些人现在却都是面无表情,毫无人气,唐悦心中骇然,不由得脚下慢了半步。
他们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本不会公然围攻一个年纪轻轻的江湖晚辈。但此刻他们心志既迷,又怎么会有这种顾忌。只将唐悦围在中央,一来二去,连番发起攻击,唐悦手中的倾城虽然是天下难得的利器,但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这样一群高手不要命似的连番追击。
唐悦咬牙看了唐漠一眼,见他面上毫无动容之色,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的人一般。她心中对拜月教的怨恨大起,倾城仿佛感知主人身上传来的愤怒,顿时红芒大耀!
唐悦反身一刀,竟将原本偷袭之人的利剑连同手腕一齐砍下,血花飞溅,只听得惨叫一声,恒山大弟子金剑临面色惨白,倒了下去。见到这种场面,本应有所畏惧的众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对痛苦的同伴也丝毫没有伸出援手之意,只知道如潮水般再次涌过来。唐悦身形越来越快,不由自主施展出当年玄机老人的“漫天风雨我独步”,人随风走,形比雨薄。刀起处,苍鹤道人道袍碎裂;刀至半途,点苍高手赵无极腰腹之间鲜血淋漓;刀及落处,更是生生截断了阳羡教江一水手中重锤,破了他们的联手攻击。
轩辕迟迟却安然坐回薄纱软轿之中,不多时,便从轿中传出了琴音。这阵琴音低回缠绵,宛若情人私语,美人低诉。初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曲子,但细细听来,却觉得仿佛连最细微之处,也妙不可言。
赫连明玉原本对轩辕迟迟十分反感,此刻听见这可亲可爱的琴音,又透过薄纱隐隐看见她抚琴时的情态,竟也不免觉得心动神摇,难以把持。
然而这阵琴音在唐悦听来,却实在是可怕至极。她心中的怨恨,仿佛被这柔靡的琴音慢慢消磨,连倾城的煞气也一点点地在融化。红光黯淡之处,却只见到那群原本已七零八落的攻击者又站了起来,悍不畏死般向唐悦逼近。
不论是谁,听到这样的琴音,都会消弭心中的怨恨,削减战斗之心。唐悦曾听过九念大师讲经,当时只觉得戾气消散,心神宁静。此刻听着这琴音,却觉得心神烦躁,头痛欲裂,几乎连倾城都握不稳。
春风瑶琴,佛口蛇心,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想起《离恨经》中曾有对春风瑶琴的记载。知道这琴音最是能消磨人的意志,甚至令人产生幻觉,难以摆脱,是天下间除倾城刀外最具魔性之物。那些心神受控的人,根本听不见这琴音。在场会受到影响的,只有唐悦和赫连明玉。思及此,唐悦迅速地挥刀斩退一人的攻击,拔身而起,快如闪电般从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片刻之间复至轿前。
神智清明的其实并不仅唐悦和赫连明玉,还有那白衣人。此刻他也正以手覆耳,全神贯注抵御琴音,甚至来不及阻止唐悦。
唐悦劈刀而下,那薄纱纷纷碎裂,如漫天花雨飘散。琴音戛然而止。
唐悦与轩辕迟迟目光相对,竟都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轩辕迟迟感到指尖吃痛,才低下头来,发觉自己的瑶琴上第二弦已断了。
唐悦也很吃惊,以倾城之锋利,竟然未将瑶琴拦腰斩断,看来这春风瑶琴,果然十分古怪。
倾城刀锋近在咫尺,刀尖上的鲜血滴落下来,轩辕迟迟却没有畏惧之色,只淡淡道:“倾城刀,煞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放了我大哥。”唐悦冷冷道。
轩辕迟迟惋惜似的抚摸着断弦,终是道:“唐姑娘,我劝你还是罢手吧。以你一人之力要与拜月教为敌,何异于以卵击石。”
唐悦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心情,道:“我从不与任何人为敌,是你们在逼我。”
倾城的刀锋,已停留在轩辕迟迟的脖子上,红芒隐隐流动,几乎映红了她白玉一般的颈项。她却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那群人远远望着,竟都没有过来。在轩辕迟迟没有发布命令的时候,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生命的石像而已。
白衣人慑于唐悦身上的煞气,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从琴声停下来,赫连明玉就已恢复正常,他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大脑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片静寂中,突然听见啪嗒一声。一滴鲜红的液体从空中滴落,恰好落在瑶琴的断弦之上,最终隐没于青色的琴身。
轩辕迟迟叹了口气道:“唐姑娘,你的右手已受了伤,还要硬撑么?”
唐悦却连右腕上的伤口都没有看上一眼,十分平静地道:“放了我大哥。”
轩辕迟迟凝视着对方明亮的眼睛,缓缓摇头道:“我决不受任何人威胁,唐姑娘,你也一样。”
语音刚落,她的右手小指突然勾起末端的琴弦,琴弦铿然一震,与此同时,唐悦只听见背后一阵风声。她下意识地反身以倾城相抗,却在看清眼前之人的瞬间,硬生生收回了倾城。倾城本可以洞穿那人的胸膛,也能够成功帮助她避开这次的危机,唐悦却没有这么做。唐悦已竭尽全力避开,头脸之上却仍是被那人锋利的剑芒毫不留情地划过。
赫连明玉站得较远,不知道唐悦究竟伤在何处,只看见她用一只手掩住了眼睛,另外那半张苍白如雪的脸上,神情复杂,似有些失望,有些愤怒,又有些难以形容的悲伤。鲜血一点点溅在唐漠的眉心眼角,他似是愣住了,竟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哥……”唐悦的一声轻唤,此刻听来却像是哭泣,隐隐带着哀伤。
唐漠冰冷的眼底映着眼前女子的面容,竟泛起了一丝涟漪,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白衣人却突然向赫连明玉急掠而去,想趁此刻以静安王府的尊客为质。唐悦便再也没有犹豫,向白衣人的背影直扑而去。
这一刻,连轩辕迟迟都已愣住,她实在是想不到,这种时候,唐悦还有心思去顾及别人的死活。
白衣人本有十成把握可将赫连明玉抓住,却在半途感到隐隐煞气,仓促之间回头,立刻被一把闪耀着诡异红芒的刀,重重砍在了左肩,他顿时一声惨叫,跌落在地。
唐悦片刻也未停顿,头也不回地一把握住赫连明玉的手,向巷口飞掠离去。
轩辕迟迟看着他们的背影,悠然叹了口气,却没有再下追击的命令。
直到奔出险地,唐悦才停了下来。赫连明玉四处一望,发现他们已到了无人的郊外。他不由握紧唐悦的手,关心道:“唐姑娘,你受伤了吗?”下意识地向唐悦望了一眼,赫连明玉却骇然甩开她的手,脚下几步踉跄,跌倒在地。
“你——”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唐悦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的左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正顺着伤口留下来,血肉模糊。右边的脸分明还美丽如昔,左边的脸颊却出现了这样一道长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这就是赫连明玉不敢置信的原因。原来唐漠的那一剑,竟生生毁了自己妹妹的容貌。
赫连明玉浑身战栗,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这样强烈,更加无法对唐悦解释为什么会突然甩开她的手。可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一切都徒劳无功。他甚至连认真地去看一眼,都已失去了勇气。
唐悦瞧着他的模样,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他们可能还会追来,快走吧。”
赫连明玉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嗫嚅着道:“那……你的伤……”几乎不用回想,唐悦那受伤严重的半边脸都会在他脑海中自动出现。
唐悦已转过身去,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们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半途经过一处泉水,唐悦还曾掬水洗脸。虽然洗去血污之后,那道伤口看起来不那么可怖了,却也再次提醒赫连明玉,那道伤口如同刀刻,是洗不去的。
如果赫连明玉不是那样痴迷于唐悦的容貌,他的反应便也不会如此激烈。至少在这种时候,他能够说出一两句安慰她的话,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般,而非表现出嫌恶的神情。只要他肯抬起头看看唐悦,就应当知道她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静,那般毫不在意,他也许就能够发觉,那一向明亮的双眼变得十分黯淡,甚至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可惜由始至终,赫连明玉都沉浸在震惊和失落之中,根本没有关注到唐悦。
重新回到喧喧嚷嚷的大街上,人们注视唐悦的目光一瞬间全变了。以前别人看着她,总是带着不自觉的欣赏和羡慕。如今他们的表情却极为复杂,有人同情,有人嫌恶,更多的人却是惋惜。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女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那道可怕的伤口,一辈子都会追随着她。
赫连明玉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些,落在唐悦身后。直到他们回到暂时栖身的客栈门口,唐悦才停下脚步。
她站在门前,静静等着赫连明玉走近,忽然说道:“你这样怕我,是不是因为我的脸?”
赫连明玉眼睛不看她,低声道:“你……不该多想的。”
多想?唐悦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慢慢抬起手指抚上那道伤口,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自己多想么?”
赫连明玉不敢看她,只胡乱点了点头,唐悦的面色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已带了些凄凉的神色,过了一阵才道:“他们那样看着我,难道也是我多想?”
赫连明玉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呆呆地站着。
唐悦顿了顿,像是等待着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等到。她叹了口气道:“我该走了,小王爷,你——保重。”
赫连明玉听她这样说,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唐悦摇摇头,再开口时口气已变得极淡,“小王爷,他们还在等你,进去吧。”
他们,指的当然是王府的侍从和护卫。赫连明玉还想追问,唐悦却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赫连明玉本以为自己会追上去,可直到唐悦的身影彻底在人群中消失,他的双腿还是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来。他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客栈高高悬挂着的“客似云来”四个金字的牌匾,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赫连明玉浑浑噩噩地站了许久,直到外出寻找他的侍卫回来看到他站在这里,他们以为他魇着了,出声拼命叫着小王爷,他才突然大呼一声跳了起来,像是猛地从梦境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的脑海中冒出来一个念头:刚才,她会不会……不像表面上那样若无其事?难道说他刚才的举动已伤害了她,令她伤心,甚至是难堪,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就离开?想到这一层,赫连明玉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无比后悔。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容易被美色所迷的男人,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唐悦是真正的一见钟情,不只因为她容貌的美丽,更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可为什么看到她的容貌毁了,他心里的感情就仿佛一下子被蒙蔽了,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是真心喜爱着她的,为什么这样的爱慕却因为一道伤口就发生彻底的改变?
赫连明玉对自己的举动只觉得无比的厌恶,但一瞬间却又想起唐悦如今的面容。如果当初她不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伤口也就不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震撼,以至于他是如此的排斥,如此的嫌恶。
赫连明玉这样为自己解释着,却终究承受不住良心的责备,派出所有的人去寻找唐悦。然而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将这座城翻了个遍,也没有得到唐悦的任何消息。他甚至还派出人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唐家堡,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固然让赫连明玉觉得心里不安,却也令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因为当他平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如果真的找回了唐悦,他又能如何?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她共度余生?
赫连明玉的王妃可以是个平民女子,可以出身草莽,却怎么可以是一个被毁了容貌的丑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