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唐家堡几日来,唐悦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沉。等她醒来,起床穿衣并做了简单的梳洗,才打开门。商容却已背对着她,站在门外的走廊上。听见吱呀的开门声,商容回过身来。
廊外有细细的雨丝飘过,风卷起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花。
唐悦见商容一身白衣,面上带着淡淡笑容,更显得整个人风姿清雅,不由得呆了呆,道:“商大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商容笑道:“昨夜我很早便歇息了。”他并没有对唐悦说实话,他根本是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眠。
“用饭后,咱们便该上路了。”商容接着道。
“去哪儿?”唐悦愕然,她并不知道商容竟准备与她一起走。
商容笑而不答。早饭是商容早已吩咐好的,都是些很清淡的饭菜,送上来的时候还都是热的。若是平日,唐悦一定很感激他这样细心体贴,但她一早的好心情却已被完全破坏,所以吃得很少。
商容见唐悦一声不吭地放下筷子,便柔声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是我不好,你昨晚刚退了烧,我该吩咐他们备些清粥。”唐悦的神色有些闷闷不乐,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不好直说。
商容瞧她这个模样,有些纳闷,不免问道:“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来再瞧瞧?”
唐悦道:“商大哥,我们走到这里,便分开吧。”
商容眼神一黯,神情却毫无变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跟着你,很招人厌?”
唐悦刚想要说“我不要回唐家堡”,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慢慢吃了两口,却又很快放下,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商容微微一笑,道:“那我陪你走一程,好么?”
唐悦不免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见到商容脸上的微笑还是那么体贴,眼神却又是动人至极,不免心跳快了几分,道:“你不是要带我回唐家堡?”
商容的眼神一触及她的脸,便不自觉地转过目光,看着廊外的雨丝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不勉强。”
唐悦嘴角终于出现了笑容,她深深道:“谢谢你。”
商容却没有回过头来,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样明亮的眼睛,令他不由自主联想到那时候的吻,这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孩子,心底竟蕴涵着火一般的感情,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唐悦并没发现他的异状,这么问道。
“江南。”
“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个时节那里的风景很美,也最适合你养伤。”商容道。
唐悦想了想,心脏莫名跳得更快,她不由得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产生别的想法,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已给商大哥添了许多麻烦。
商容准备的是一辆马车,车夫是从小镇上雇来的,很是熟悉这一带的环境,驾车又快又稳,唐悦坐在里面,竟无特别颠簸之感。她却不知道,光是为了选这个车夫,商容就已费神费力许久。商容博学多闻,见解不凡,他们一路走过的城镇,他都能说出来历,或是曾流传过的故事。不论是名俗特产还是风土人情,他都能一一数来。不论唐悦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给出令人惊喜的回答。说到高兴处,他的眼神莹润澄澈,真情流露,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唐悦坐在马车上,一直安静地听着商容说话。马车一路走着,每当唐悦面上微有疲倦,商容便会适时地住口不言。唐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向他看去,只因她实在喜欢他的模样,不管是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宁静的模样。即便她闭目休息,眼前浮现的,不是商容温柔的微笑,就是他那双沉静如古潭静水的眼睛。如果商容没有追来,她还能收住这样的感情,可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两人走走停停,白天在马车上赶路,晚上便在客栈留宿。不知不觉间,一月竟悄悄过去,他们已到了羊城。
唐悦突然道:“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两天,再上路好不好?”
商容点头道:“江南风景,以此地为最,是该留下来。”
唐悦却低下头,庆幸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跟商容相处越久,她陷得就越深,提议在羊城逗留,决非是为了游览,而是能与他多相处一段日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商家在各地都有不少的商号,这两日每到一处,便有商号掌柜送来账目,方便商容查阅。送来的并不仅仅是账本,还有四封祖母派人催促他回去的家书。这些事情,商容从未向唐悦提起。她却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却一直自私地不肯提起,甚至害怕商容提起。她终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坚强,已失去对温雅如的向往,她不能再失去商容的陪伴。不,将来她也许会适应独自一人,但至少容许她再多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
黄昏时分,他们才进了羊城。很巧合地,他们又进了归云楼。商容为唐悦叫了归云楼的点心,自己只叫了一壶龙井。唐悦先前只知道归云楼是以面闻名,却不知道这里也有精致的点心。看着端上来的羊城名点海棠酥,不但形如海棠,做工更是极为精巧,栩栩如生,令唐悦大为惊叹。
归云楼此时的客人还不是许多,风景最好的二楼,也不过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店小二精神抖擞,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手里捧着茶壶,不时替客人续上一杯茶。
一位神情悠然的老人,倚在最东边的柱子上,默默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
唐悦也不由得向楼下大街望去,只看见街中有一个小孩子正哭闹个不休,旁边一个年轻妇人刚从卖糖葫芦的人手中接过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忙不迭地拿着糖葫芦,弯下腰去哄他。唐悦便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向下望了。
中间一桌,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对坐着下棋,店小二不时过去看上一两眼,替他们续杯的同时还不忘插一句嘴,每每挨了下棋人的瞪眼,他也不生气。
最西边的一桌,有三个富态的员外正坐着聊天喝茶吃点心,其中一个见到唐悦立刻恨不得把眼珠子挂在她身上,直到商容淡淡看了对方一眼。商容的眼神虽然平静,那胖员外却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说不清的恐惧感觉升起来,竟逼得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去瞧那位生得异样美丽的年轻姑娘。
商容和唐悦的模样,像是一对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夫妇。旁人也大多这么认为,所以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多关注。
只有一个客人最奇怪,他长身玉立,衣饰华贵,背对着唐悦他们,就站在最北边的栏杆边上。面对着羊城城门的方向,仿佛已看得痴了。唐悦看不见他的样貌,却看见他一身白缎滚银边的外袍,袍子上还绣了几株银线梅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距离唐悦上次来羊城,已过了三个月的光景。那时还是烂漫的春日,如今却已至盛夏。
“商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唐悦问道。
商容笑了笑道:“羊城之郊,有个湖泊,夏日荷花盛开,风致极好。待会儿带你去看?”
“好。”唐悦很是高兴,平日里十分冷淡的模样,竟也带了几分笑容,看起来才有了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欢乐。
那边一直站着发呆的男子,此时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在大厅里看了一圈,才发现多了一桌新客人。不经意地看过去,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唐悦脸上,似乎看得呆住了,过了半晌,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大步流星地直接走了过去。在走过两个书生那一桌的时候,却与店小二撞个满怀,茶水泼了一身。他的右手上,登时被滚烫的茶水烫出了一个红印子,店小二大惊失色,连连道歉。男子不容分辩,一把推开店小二,竟然发觉在这短暂的慌乱之时,坐在那里的新客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们去了哪里?”男子一把抓住店小二,急声问道。
店小二还没缓过来,讷讷道:“听……听那位公子说要去……城郊荷塘……”
话刚说完,眼前的男子已匆匆追了出去。店小二愣愣地摸了摸头,啧啧道:“怪人,怪人!”
最东面的老者感兴趣地望着刚才的一幕,出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店小二哈哈一笑道:“那人每日午后必来,一来就坐到晚上。可是他既不吃东西,也不喝茶,就枯坐着,不过给的打赏向来极厚,掌柜竟还说没准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看就是个怪人……”
商容带着唐悦来到湖边,真的如他所言,满湖荷花盛开,摇曳生姿,湖心泊着不少游船,看样子都是来赏景无疑。
唐悦放眼望去,只见荷叶间有小舟徐徐穿过,隐隐传来年轻船娘的嬉笑和歌声。坐在归云楼里还有些闷热,到了这里却十分的凉爽。只感觉到扑面的清风,吹动衣襟,一阵阵的花香,沁人心脾。
商容要去雇条小舟,唐悦却阻止了。她轻声地道:“商大哥,我们不要坐船了,就沿着湖边走一走吧。”
商容微微一怔,道:“好,我陪你走一走。”
唐悦瞧着他,很快便转过头去欣赏湖中的荷花,脸上却是微微发红。
商容看在眼中,却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心口弥漫,让他连一句轻松的话都已说不出口。
唐悦道:“这里的风景这么美,如果能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商容勉强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只怕你看得多了,便会厌倦。”
唐悦摇头道:“看得越多,只会越觉得这里的好。”
商容苦笑,却转了话题,道:“可惜来的时候太晚,若是早半月,还能品尝到羊城的名产瑞鱼。”
“瑞鱼,那是什么?”唐悦问道。
商容道:“便是此地特产的鱼,汤色雪白,其香极郁,带你来此,本是想让你尝尝这道名菜,却还是迟来半月。”
唐悦的心里并未觉得有多遗憾,但她知道商容决不愿意听她说旁的什么话,所以她只好笑了笑,勉强道:“是,要是早来便好了。”
说完这一句话,两人之间就突然沉默下去,仿佛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谈下去的话题。也许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偏偏不敢涉及。
第二天,唐悦起得很早,打开门的瞬间,她呆了呆。
一个紫砂大锅放在她的房门口的漆盘中,打开一看,却是冒着热气的鱼头汤。
一时间香气四溢,竟引得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开门,引颈而望。
“是瑞鱼啊!”一个人惊呼起来。
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开始有人不满起来,“昨天我去的时候,那酒楼老板还骗我说过了时候,这不是瑞鱼吗?”
唐悦心中一顿,眼睛发亮。商容走过来,面上却也露出疑惑之色。唐悦看着他的神情,心渐渐沉下去。
“想必是送错了地方。”唐悦淡淡道。
可是一连三天的早晨,都会有新鲜的鱼汤送到唐悦的门口。
商容嘴上不说,其实也在暗暗留意。接连三日看到这紫砂大锅,心中也不免惊疑,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在自己和唐悦都注意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将东西送到这里来?难道真是送错了?然而这个时节还能找到瑞鱼的人,简直可以说是神通广大。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送错呢?更何况,还一连送错三次?
“什么人送来的,你真的不知道?”商容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唐悦摇头,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连她都已起了疑心。
“也许是你的朋友。”商容微微一笑,说道。
唐悦断然否认道:“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商容一怔,苦笑道:“对不起,你也长大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他的神情很平常,唐悦却觉得这句话仿佛有什么别的意思,硬声道:“我没有刻意要对你隐瞒。”
商容顿了顿,静静地看着她道:“那你为何要生气?”
唐悦被点破了心思,一瞬间感到尴尬。这股无名的怒火,为什么会在她心底慢慢升上来。她声音发涩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又凭什么生气?”
商容道:“我也不明白,你……因何生气。”
唐悦凝视着他,“你不相信我?”
商容避开她的眼睛道:“我从未这样说过。”
唐悦只觉得自己滚烫的心在一点点地变冷,“我真的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商容道:“小悦,你离开唐家堡的那段日子,难道没有遇到朋友?”
唐悦道:“路上结识的每一个人,都能称作朋友?”
商容道:“总有一个人,你会想用这两个字去称呼他。”
唐悦愣住,她本想说她完全无法了解“朋友”这两个字的含义,因为她从前并没有过朋友。但她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男人。他们在仓促间相遇又骤然分离,那一切带给唐悦的影响和震动,却是令她永生难忘的。思及此,她慢慢道:“即便以前有过,现在也已没有。”她说的当然是沈初空,已经死在赤霞山的沈初空。
商容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唐悦,沉默下去。
次日,两人都对发生的一切避而不提,若无其事般,在羊城中继续游览。只是唐悦心不在焉,商容也显得若有所思。已是盛夏的天气,走不多时便会微微出汗,两人找了间茶楼歇息。
唐悦望着翠绿的茶水出神,只见尖尖的茶芽慢慢竖立起来,在茶杯中上浮下沉,犹如她的心情,变幻不定,不由道:“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商容叹了口气,道:“羊城已走得差不多,再过一日……也要回去了。”
唐悦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别处可去?”
商容道:“没有了。”
唐悦幽幽道:“所以今天一整天,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我告别。”
商容默然半晌,长叹道:“我说不出口。”
唐悦冷笑道:“既然迟早要说,还不如早些让我明白。”
商容道:“小悦,我——”
唐悦咬咬牙道:“你不必再同情我,孤苦的人并不单只我一个。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去死。人跟人相处时日长了,自然会有感情……你对我这么好……我难免会……以后,以后不会再有了,你放心。”唐悦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便向外走。
商容拦住她道:“你去哪儿?”
唐悦道:“商大哥,你回家去吧。”
商容失声道:“那你去哪里?”
唐悦道:“我……我去别处看看。”
商容道:“别处?我送你去。”
唐悦道:“不必了。我只是到处看看,也许……过一段日子,我会去找你。”
商容缓缓道:“你真的会来?”
唐悦道:“是,我会去。”
商容眼睛盯着她,道:“不,你不会。你根本不知道商家在何处。”
唐悦垂下了头,道:“若我想找,总能找到的。”
商容怔了许久,方才道:“这就是说,若你不想见我,就会从此躲着我,对不对?”
唐悦目中也要流下泪来,商容说的没错,她真的希望,从此一去之后,彼此再不见面。
商容瞧着她的神情,心底微微刺痛,道:“莫非你真的是这样打算?”
唐悦没有否认,她只是悄悄别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商容道:“好,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唐悦的心仿佛在颤抖,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痛苦,简直忍不住要问他,既然对她全无男女之情,又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手?难道真的要见她沉沦在这段永无结果的感情中,不能自拔到快要发狂他才会甘心?但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只能道:“谢谢你,我真的该走了。”
商容一直看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他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只觉得心乱如麻。
天色渐渐沉下来,茶馆里已燃起了灯,商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烟波沉沉,大街上的喧闹慢慢平息,处处都是蜡烛穿透纸窗的柔光。商容却毫无所觉,只呆呆望着眼前的茶杯。茶水早已冰凉彻骨,他茫然地抬起头,向外面望去。
喧闹中独坐在树上的那个落寞的小女孩,再见面时一身红衣绚烂的少女,表白时候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还有亲吻他时柔软的嘴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天地间只剩下她最后离开的那个背影……到头来,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这样最好,只要从此以后再不见面,她终有一天会将商容这个男人忘记。
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也并未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也喜欢她,不知不觉之中,已陷得很深。对别人来说,爱的法则有千万条。对商容来说,便只有一条。让爱着的人幸福。过一年半载,不,也许更短些,她的身边自然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那时候留在她心底的伤口就会愈合,甚至于连何时喜欢过商容这个人都会忘记。今生的结局便已是如此,毫无选择的余地。
商容感到可笑,世上还有什么比无可奈何更令人绝望?窗外雨下得很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已奔跑起来。
茶楼掌柜码着算盘,抬眼看到无数雨丝从檐下垂落,他喃喃道:“好大的雨啊!”陆续有不少人因避雨闯入这间茶楼,一时间,本来只有三两桌客人的大厅热闹了起来。高楼满座的此刻,根本无人会注意到这世上一两个人的愁苦。而商容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外面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自从唐悦离开,他的心就空了,连痛苦和悔恨的感觉都已完全离开了他。
这时已有人走过来,商容抬起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那是一老一少,老人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少女却睁大一双眼睛盯着他瞧。
“失礼了公子,能不能……”老人开口请求道。
商容微微点头,不待他们坐下,便已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
老人嘘了口气,将湿漉漉的胡琴轻轻放在桌上。少女的年纪约十五六岁,瓜子脸,柳叶眉,模样很是周正。身上衣衫虽旧,却整洁干净。她从走进来开始,便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商容身上,仿佛看得呆住了。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少女脸上一红,方知自己失态,忙低下头。老人轻轻擦拭着心爱的胡琴,也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时,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瞧见这对跑江湖卖唱的爷孙俩,便起哄让他们唱一曲。老人用眼神询问孙女,少女咬着嘴唇,又抬起眼飞快地看了商容一眼,红着脸答应了。她整了整衣衫,站起来盈盈一笑,茶楼里便安静了下来。
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只听那少女曼声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心帘开。朝登雾台上,夕宿酒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商容终于也看向那唱曲的少女,神情却是十分的漠然。
那少女接着唱道:“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本是一段情诗,此刻听她唱来,声音委婉,柔美旖旎。纵然大多数人并不懂得这首诗中的情意,却还是纷纷喝起彩来。而与他们共桌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喝彩,也没有鼓掌。在听到“君情复何似”的时候,他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茶杯。那只手明明是那般的修长美好,此刻却因过分用力而出现一道道淡青的血管。
少女正犹自奇怪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原本那石像般坐在椅子上的公子,竟不知为何,生生捏碎了茶杯。一边正在给客人添茶的跑堂忙走上去,那白衣公子却霍然站起,疯了似的向外跑了出去。
商容终于又找到唐悦了。她一个人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雨帘,神色落寞。商容浑身都被雨打湿了,然而他却在离她几步外站住,在滂沱大雨中站住。
唐悦也许说不上是这武林中最美的女孩子,谁看到她,都会说她的脸色太苍白,神情太冷淡。但在商容心中,从未将她和任何人放在一起比较。唐悦就是唐悦,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倔强、孤独、沉默,甚至是伤心绝望,每一个表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刻印在了他的心口。在他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生生撞了进来。
现在,她就离他几步远,从这里走过去,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若是他跑过去,立刻就可以抱住她!
商容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他已决定不顾一切。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告诉她,他也……
但他没有走过去。因为有一辆马车,在唐悦的面前停了下来。车帘卷起,那上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公子,他微笑地看着唐悦,向她伸出手去。唐悦似乎感到惊讶,因为她的脸上有片刻的不可思议。那公子还是微笑着,并没有收回手去。唐悦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大的雨势,终是上了马车。
商容的声音仿佛在瞬间哑了,他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却只是看着那辆马车离去。那辆马车上的标志他在羊城的许多商号都曾见过。那朵黑色的莲花,属于赫连皇氏。商容满怀凄楚,却只能在大雨里默默地走回去。见到雨中的一切,仿佛都幻化成唐悦的模样;耳边的雨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符咒。商容感到窒息,那种可怕的疾病,竟然在此刻又发作了。
他却没有停下来休息,更没有取出药丸,那有什么作用呢,现在她已不再需要他了。唐悦上马车的那一幕,在商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画面折磨着他,使得他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敢去瞧她离开的方向。仿佛是他的希望已应验,有人出现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安慰着她。而商容呢,他该如何,该去哪里?
大雨倾盆,雨雾如瀑,那一切的伤心失望仿佛都被丢在雨中。
马车的车厢很大,布置很精美。有一张紫檀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炉香和一卷书,还有两张舒适的座椅,甚至车厢的底部都铺设着价值不菲的竹席。香已袅袅升起,书页却尚未打开。这个车厢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恰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品位。尽管唐悦对这些从不留心,却也还是注意到了,这里哪怕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摆设,也要超过她在唐家堡的所见所知。
邀请她上马车的那个人,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但等她望过去,对方却先红了脸。唐悦在想,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
“你不记得我了么?”赫连明玉开口道。
接着他便瞧见唐悦的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三月前的邂逅对她而言,原来真是半点痕迹也未留下,赫连明玉感到一丝苦涩。唐悦的面上显出抱歉之意,赫连明玉强笑道:“三月之前你来羊城,我们还见过。”何止是见过,自那之后,他便对她心心念念,再也无法忘怀。只是如今,这话他不能贸然出口,只怕唐突佳人。
唐悦惊讶道:“你是——”她本不该忘记赫连明玉,若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轻易将这样一个人抛诸脑后。赫连明玉原本也这般认为,他一贯有自信,再没有旁人比他更该有自信的资格。世上如他这般相貌英俊的美男子本就不太多,更何况,他还出身赫连皇室,地位尊崇,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自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然而这一切到唐悦这里,便如撞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烟消云散。
赫连明玉自己都十分奇怪,这么轻易就被人忘记,居然还不感到生气。岂止是不生气,他简直是带了一点忐忑地提醒道:“赫连明玉。”
唐悦怔了怔,终于想起自己的确在三月之前见过这位贵公子,不但见过,还是颇有戏剧性的巧合。“你怎么会在这里?”唐悦疑惑道。
赫连明玉脱口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唐悦神色一变,道,“你后悔当初放我走了?”
赫连明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唐悦略顿了片刻才道:“不过,现在来抓我,却也不晚。”
“不,唐姑娘你误会了。”赫连明玉神情中的痴恋,换成别人定然不会错过,偏偏唐悦视若无睹,毫无感觉。
他道:“我只是……盼望着能够与你再相遇,成为……成为朋友。”
这世上会有小偷和失主做朋友的吗?唐悦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她却不懂得,感情之事最为微妙,前一刻还在对立,下一刻就变成爱人的例子比比皆是,更何况只是一场心甘情愿的馈赠。一见钟情最大的坏处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甚至可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与此同时,也有个绝妙的好处,即便不考虑其他附加条件,爱情也会不由自主地发生。
赫连明玉没有抱怨唐悦忘记自己,更不希望她因此感到愧疚,便道:“你来羊城,我心里很欢喜,不知道……可否多留些日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唐悦脸上本还有微微的笑容,可他说出这句话以后,那笑容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隐忍的痛苦。
赫连明玉没来由地,想到一个人。当时在归云楼碰到唐悦的那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年轻俊朗,风度翩翩的青年。
赫连明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声道:“如果你有别的朋友,可以——”
唐悦打断他的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走了。”
赫连明玉瞧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心神微乱,语声有异道:“他?你……说的是……”
唐悦并未察出其中变化,却自语道:“也许此生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她并没有说完,便已低下头去,似是不愿意再说下去。她的神情虽然还是那么平静,但别人瞧见,却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她的眼泪便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赫连明玉什么都明白了。他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还未来得及表白,他却发现心上人早已有了旁人。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仿佛与别的女子不同,到底是何处不同,他却也无法详细说清楚。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孤寂之感,会让他怦然心动。即便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他却还是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从此之后,他便上了心。若是当初真的留住唐悦,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这种迷恋便会消散。再美丽的女子,只要轻易得到,便不会再有多珍贵。偏偏唐悦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对他毫无留恋。于是赫连明玉便开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状若痴狂。迷恋不过是一时半刻,终究会清醒。但若不小心让这迷恋的滋味变成苦恋,就一发不可收拾,任你是钢筋铁骨,也毫无招架之力。纵然他身份显赫,富有四海,又怎敌得过心中这种像是藤蔓一般悄无声息疯狂生长的思慕和渴望?一次两次三次,他总会不由自主走到归云楼,希望能有重逢的机会。他甚至派出最精锐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四处去打探唐悦的消息。茫茫人海,单单一个名字,又能找到些什么?更何况,她与他生活在一个天下,却不在一个世界。
曲管家一再提醒他,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他初始每次都要发怒,只因他不愿去想这些,甚至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日子久了,他便也不再在意这些。身份也好,地位也好,环境也罢,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找到她,这些便不再是阻隔的借口。
在归云楼再次重逢,赫连明玉又惊又喜,却因为意外而错过。后来虽然也打听到他们落脚之处,却又因为她身边多了一位护花使者而不敢贸然行动。他只是害怕,害怕唐悦真的已嫁作人妇,只因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他还是等到了机会。等到她孤身一人,被困在大雨之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接近她最好的时机,却不料,她非但不记得他,甚至还喜欢上了别人。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归云楼等你?你又知不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有多么想念你,为你准备了多少惊喜?”这些话,他居然说不出口。他如今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可以先喜欢上别人?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他甚至感到后悔,后悔当初应当不顾一切留下她,后悔不该错过最好的表白机会,最后悔的,是连情敌的模样,他都没有留意。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唐悦这样的女孩子为他这么伤心,伤心到仿佛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又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让唐悦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
人真正是世上最奇怪的动物,上一刻他还只想着如何让唐悦开心,这一刻,他却已被嫉妒折磨得难以忍受。因爱而生的嫉妒,有千万双眼睛,能轻易捕捉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没有一双清醒着,永远也捕捉不到对方的心情。最可怕的是,连这种嫉妒的心情,都让赫连明玉甘之如饴。
他明明感到伤心,却用最轻快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等到了你。”
唐悦抬起头,不免怔了一怔,讷讷道:“可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
赫连明玉面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异常温柔,“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唐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无法拒绝这样殷切的情意,不管这位小王爷是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对她并无一丝伤害的意图。
果然,赫连明玉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决不会伤害你。”
唐悦除了点头,已想不到别的借口来拒绝。
赫连明玉笑了,纵然他明知唐悦虽与他在一辆马车中共处,满心里却是想着别的男人,纵然他因此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嫉妒,他还是笑了起来。那个人既然已经离开,她心中的位置,总有一天也会空出来的,对不对?赫连明玉这么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