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宜嗔宜喜》

文/湛夏

大年初二,杭城最繁华的商圈,缀着金穗的红灯笼挂满了整条街道。

除夕夜的狂欢盛况就在昨日,可因为一场细如牛毛的烟雨,只有寥寥数人擎着伞在雨中徐行。

大厦外墙的高清数码屏上正滚动播放着一条广告,和屏幕上的代言人生着相同面孔的倪溪是此刻唯一的观众。

去年中旬拍的作品,今年年初就已经怎么看都不顺眼了。

倪溪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用绕在纤细脖颈上的围巾蹭了蹭满是霜雾的车窗。

随着她擦窗的动作,几滴雨珠碰撞,汇成一股细流笔直垂落。

隔着水幕,看不清眼前隐没在浓稠夜色中的建筑,只能依稀辨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这样一间一贯只有有钱人才会光顾的高档酒吧,不久就将因为他们在这拍摄取景而成为门庭若市的网红打卡地了。

半晌,助理终于从堆满杂物的后备箱翻出一张折叠桌,帮倪溪拉开后门后将折叠桌架在车边的积水上,一手打着伞,一手朝倪溪伸过来。

“倪老师,可以了。”

助理是新招的,应届生,只比倪溪大一岁,嗓音绵软中带着温柔甜美。倪溪的声线比她略粗一点,年轻却独具风韵。

“谢谢。”

天气预报说下周要下雪,今天的平均气温是3℃,夜间温度更低,奈何又是一场反季节的戏,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折叠桌上的一瞬,白皙莹润的足踝也裸露在空气中。

脚踝以上是一条闪着珠光的丝袜、驼色A字裙,再往上是款式时髦的真丝衬衫、保暖的貂毛外套,以及格格不入的LouisVuitton经典格纹围巾。

她不相信剧组的审美,接这部都市偶像剧的时候没提别的要求,就一条:她要穿着自己的衣物拍。

昨天凌晨她从春晚舞台匆匆赶回杭城的片场,常住的酒店里能上镜的秋装仅此一套,湿了没有换的。

倪溪在助理的搀扶下走过室外的路段,刚踏上台阶就撞见门童拦人的场景。

“对不起先生,今晚我们酒吧被剧组包场了。杭东万达店春节期间也不打烊,从这到那开车也就十分钟距离。我帮您看过了,不用排队,您到了就能入场。”

“我不是来喝酒的客人,我是林京闻的助理。”

这声音……

倪溪闻声将目光聚到他挺括的背影上,驻足注视。

年纪看着不大,声音却磁得充满骄矜的贵气,着实悦耳。

年轻男人将毫无设计感的立领毛呢大衣穿出了一股肃冷的气质,两手插在衣兜里,鸦羽一般黑长的头发没有塑成任何造型,却蓬而不乱、柔顺丝滑,透着和穿堂而过的寒风一样的凛冽。

身量颀长的人只要脊背挺拔,气宇通常都不同凡响。

这人,只是助理?

不止倪溪对他的身份存疑,门童也不相信他的话,只不过质疑的原因截然不同。

他似乎看出了门童的心思,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不信你问问他?”

听口音不像杭城人。

玩世不恭的语气,像极了京圈里哪个混不吝的二世祖。

倪溪听了声音,好奇他的长相,禁不住上前查探。

果然没让她失望。

放眼娱乐圈,没几个明星的脸能跟他对上,可他偏就帅得别具一格。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匀称立体、弧线流畅本就绝世罕见,他不但具有这样惹人瞩目的天姿,五官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绷着脸的时候目光清冷、眼神凉薄,可倪溪阅男无数,知道像这样寡言少语、看似阴沉的男人,笑起来才是真的颠倒众生。

长着这样一张招蜂引蝶的脸,却只是个替人打杂的吗?

谁见了不叹一声暴殄天物。

要是她的经纪人在场,她就直接推荐给经纪人了,也不至于这样替对方惋惜。

倪溪年少成名,近年来又频频出现在银幕上,她的脸少有人不认识,要不是这间酒吧是几乎可以忽略的拍摄点,又适逢过年,应该会有粉丝和狗仔蹲拍。

门童见到她马上笑起来,恭迎她进门:“倪小姐,里面已经按剧组要求布置好了,张导他们也刚到不久。”

倪溪摘下冰冷的皮手套,露出冻得通红的手,从兜里掏出提前备好的小费:“大过年的辛苦了,也别站在外面挨冻了,进门避避风吧,在里面守着也是一样的。他到底是不是林老师的助理,我带他过去让林老师见一见就知道了,法治社会,哪有那么多极端激进的人啊,您说是吧。”

她说完偏头看了一眼令人赏心悦目的陌生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见色起意,存了私心。

门童的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听她尊称自己,也就尊称,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还是十分诚实地伸过去接下了倪溪的钱,眉开眼笑地说:“您真是人美心善,新剧播出我一定拉着全家人一起看。”

倪溪扬着唇角,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弧度。

当演员的,职业假笑总是比其他行业的自然一些。

“你可要谢谢倪老师啊,要不是她开了口,没工作证件我是肯定不会放你进去的。”门童对年轻男人如是说。

“谢谢,倪老师。”年轻男人竟真的照做。

他将“谢谢”说得平仄分明,叫“倪老师”的时候却抑扬顿挫。

倪溪听了嫌折寿,马上表示:“你还是直接叫我倪溪吧。”

男人不置可否,无声跟着她进了门。

当她快要把他带到林京闻面前的时候,他伸手拦住了她:“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了,你忙你的吧。”

不等她回应,他就迈着长腿跟她拉开了距离,她这才发现刚才走路的时候他一直迁就着她因为穿着恨天高迈不开的步伐。

真不客气。

倪溪忽然觉得或许不该放他进来的。

“倪老师,我们先去补妆吧。”身后的助理出声提醒。

倪溪回过神,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拍的这部剧的导演叫张景之,是她某个狂热追求者的亲叔叔。

在她接这部剧的时候还没有这层尴尬的关系,是那个纨绔公子哥来片场给他叔叔送东西,阴差阳错有了一面之缘,后续的发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对方单方面的追求已经对她构成了骚扰,可张景之不仅没管束自己的侄子,还做起了媒人,因此她直到现在还如鲠在喉。

既然今天在上个片场时打过招呼了,换地方以后,能不打招呼就不想主动打。

以往她都是随身带着八个人的化妆团队,但这是今天安排的最后一场戏了,她就让化妆师提前回家陪家人了,只留下了稍有化妆功底的助理。

酒吧除了洗手间,其他区域都是公共的待客区,女孩子化妆总不想让人,尤其是男人看到。

倪溪带着助理来到了偏僻的角落,用手机照明,将就着扑了层散粉,重新补上一层水润的唇釉。

补好妆,灯一灭,注意力就被酒吧原有的灯红酒绿吸引了。

炫目的霓虹射灯忽左忽右,像搅弄东海龙宫的金箍棒一样闪得人眼花缭乱,于是她们所处的位置就成了无人留意的暗处。

音乐现在是叫店员关闭了,不然像倪溪这样耳蜗敏感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不了一分钟就会吐得天昏地暗。

但一会儿拍摄音乐是肯定要开的,所以对她是一场难熬的考验。

不多时,张景之被一群演员簇拥着从楼上下来,吵嚷的动静像海潮一样涌来。

“张导,戏马上就要杀青了,杀青宴什么时候办?”

“元宵过后小办一下就可以了,陪小姑娘闹闹而已,也不指望出什么成绩。”

“也是,要不是看在她爷爷和她爸的面子上,您这样的顶级大咖怎么会导这种小情小爱、没有逻辑的工业糖精?”

有人愿意拍马屁,自然也有人不乐意,耿直地问:“也就是说我们加班加点赶工,只是为了早拍完早超生?”

张景之当即反驳:“那不能这么说,大家这么辛苦,都没能回家团圆,这么说不是寒了大家的心吗?”

眼见张景之被刚入行的愣头青架到了高处,擅长阿谀的谄媚之徒又有了巴结的机会,连忙转移话题:“倪溪呢?咱们的女主角怎么还没到?”

助理刚要应声就被倪溪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嘴。

那人笑着说:“大小姐又开始端架子了啊。”

张景之再怎么样也不敢催促倪溪,对那人说:“再耐心等两分钟,应该在路上了。”

等这些人都转过身了,倪溪才松手拽着助理蹑手蹑脚地返回门口,装作刚到的样子,来了一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不好意思张导,下雨堵车,本来半个小时前就该到了,硬生生拖到现在,早知道我就从高架上走下来了。”

张景之看向她,佯装大度:“没事,美女嘛,有迟到的资本。”说着接着对所有人喊,“各部门各就各位,准备开工了!”

倪溪不动声色地脱下温暖的外套,交给一旁有一肚子疑惑想问却不敢问的助理。

而在不远处,刚才被她带进片场的男人正站在旋梯上,倚着扶手,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玲珑曼妙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