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旧金山的终极住址。斯布莱克们,斯坦福们,还有亨廷顿们,那些一度拥有过绝大部分加利福尼亚,地盘在全美国也算得上相当可观的人,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它凌驾于整座城市之上,以前几乎能将整个海湾的景致尽收眼底。步行爬上这里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们能开车的时候绝对不会走路;而任何一个开不起车的人,自然也就别想住到这里。后来,当那些老旧的用石材建造的宅邸被拆除,费尔蒙特、马克·霍普金斯这些簇新的大饭店建成之后,客人们的汽车都被要求横放在路边停靠,以免它们自由滑动,坠落到山底。水泥人行道被铸成洗衣板似的形状,以便给那些弯腰曲背、低着脑袋试图步行爬上来的人的脚底下增加一些摩擦力,万一摔倒的话,也可以用手指抓住那些凹槽。
鲍比和我过去常常来这儿,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六晚上,起雾的时候人行道会变得很滑,我们就来看那些身材高挑的女人从这儿走过。她们穿着高跟鞋,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当她们弯下身体,抓住一辆辆汽车前轮的挡泥板,沿着马路往上走时,她们的动作就像是踩在平衡木上,又像是爬楼梯的小孩子,正伸手去抓一根接一根的楼梯栏杆。旧金山全部的魅力和神秘似乎都浓缩在这个独一无=的地方,它就是诺伯山顶。
虽然只有六个街区远,我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
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在傍晚时分的光线里,建筑物坚硬的棱角看上去柔和了许多,街道上有漫步走过的行人,他们的脸无形中也被涂上了一层苦乐参半的光晕。到了山顶,司机在一个深绿色遮阳篷的前面停下车。不知为什么,我给司机多付了小费,让他得到了双倍的车费。然后,我停留了片刻,让自己沉浸在一种幻想的喜悦里,好像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正赶来和一位住在诺伯山的漂亮富有的女人约会。等出租车渐渐开远,我俯视整个街区,看到了格雷斯大教堂。虽然它有着哥特式的尖顶,假设计它的建筑师却丝毫不掺杂反讽意味地称它是“真正的美国式的大教堂”。他肯定是想说,它是凭金钱之力盗用过来的东西。
门卫说,富勒顿夫人正在顶层的寓所里等我。
电梯启动时嘎吱作响,一路呻吟着往上攀升。我试着想像地震发生时会不会有比它更糟的地方。每一个细微的摇晃都让我感到加倍紧张。我看到,那些绞在棺材似的梯井顶端的细钢丝拧成的钢缆正在开始松开,紧接着,就在那一刹那,或许就在一秒钟之后,旧金山飘浮于地球之上所依托的那个地层板块发生轻微的位移,钢缆断裂了……当电梯门终于在卜四层打开,我就像是终于降落在坚实的地面上一样走出电梯。
杰里米·富勒顿算得上声名显赫,生前人们便常常见到照片,而在他死后,他的照片更是随处可见。
可是,甚至在那些与富勒顿谋杀案有关联的照片里,我也不记得曾经见过他妻子的形象。富勒顿死的那天,离他四十六岁生日还有几个月;再加上他只结了一次婚,而且结婚时的年龄相当小,因此,我推测他的妻子一定和他年龄相仿。参议员被杀那晚,她在私人聚会上的表现我已经有所耳闻;所以不免把她想像成一个头发日渐变灰,内心充满自我怀疑的女人,她为自己已经衰老得不足以让丈夫从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身边离开而大失方寸。可是当我见到她本人时,我发现她与我的想像完全不同。
一头略含灰色的金发从她的前额向后一泻而下,她明亮的眼睛闪动着光彩。梅雷迪思·富勒顿的脸上仍然可见昔日动人的美丽,可能比年轻时更耐人回味。她脸上显露出的那种高贵,让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具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和聪慧。如果一个房间里全都是陌生人,他们都想结识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那么梅雷迪思会是其中惟一一位让每个人都想接近的人。
“感谢你的光临,安托内利先生。”
就连她说出这些普通的字眼时,也流露着一种沉静的优雅。如果我不了解她正遭受着的一切,她的话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位受邀来访的客人。而不是一个前来打扰她的悲伤的陌生人。
她把我让进客厅,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喝一杯。
“听说你想见我,我很高兴,安托内利先生,”她说着,递给我一杯酒。
“我知道,不是你代理的那个男孩杀了我丈夫。”
她朝沙发做了个手势请我坐下,而她自己仍然站着。
“杰里米认为什么也伤害不了他,什么也不能阻止他。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会永远活着,”她停顿了一下,搜寻着我的目光。
“你曾经见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吗,安托内利先生?”
她这么问我,仿佛她确信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并且相信这个问题会使我们之间产生一种默契。让我们承认自身也存在着无法言喻的瑕疵。
“杰里米和别人不一样,”她接着说下去。
她开始在房间里慢慢地来回走动,她的视线落在一件东西上,然后又漂移到别的什么东西上面。
“杰里米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男人,”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
“我相信对他的这个评价你以前在报纸上没有看到过。不过,他的确是这样的男人。美国人不信任一本正经的人,安托内利先生。杰里米能让每个人都信服,当他对文学和艺术十分欣赏时,他的确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偏爱同类的书籍和音乐。”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自豪的、几乎是傲视一切的神情。接着,她突然大笑起来。
“你知道他过去经常干什么吗?当他在某个地方演讲时,他会自己临时插上一句引言,引用某个名人,比如林肯、丘吉尔或是别的什么名人的话,然后他抬起头来,露出他那种羞涩的微笑,说上几旬诸如此类的话:‘给我写讲演稿的人想让我知道他们有多聪明。’”
“你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吧?”她急切地说下去,似乎觉得我应该了解她丈夫真实的一面。
“他在做他想做的演讲,一个严肃的演讲,他那样做似乎是在说——‘看,我不比你们聪明。’不过他要说的还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他还在说:‘我们或许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是我们懂得当有人在表达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们应该认真地倾听。’我想他是在努力让人们倾听他们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倾听那些要是他们知道如何表达就会说出来的内心深处的感受,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个隐秘的孤独的角落,每个人都严肃认真地面对着自己。”
梅雷迪思·富勒顿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放到我们之间的咖啡桌上。
“我埋葬了我的丈夫,安托内利先生。每个人都在场:总统、副总统、政府官员们。葬礼就是在街对面举行的,”她说着,冲那扇窗子点点头。
“格雷斯大教堂,杰里米会喜欢的。”
当她拿起杯子喝酒时,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暗淡的怀旧之情。
“我们刚结婚时就住在那儿,”她说着,又冲那扇窗点了点头,一边起身向它走去。从她站的地方望出去,能看到金门大桥,然后再远些,越过那些沿着海湾蜿蜒向北、陡峭而人迹罕至的山梁,就可以看到索萨利托村庄隐蔽在水边。
“我们就住在那里,因为那个地方对杰里米的政治生涯意义重大,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在窗边流连徘徊,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凝视着她和丈夫曾经住过的地方。此刻,它正渐渐地退进傍晚的暗影,而海湾仍然在夏日的余辉中闪烁着柔和的金光。
“你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安托内利先生?”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停留在远处,凝望着或许只有她才能看得见的什么东西。
“记得那道绿光吗?旧金山就是杰里米的绿光。他爱旧金山,就像盖茨比爱黛西一样。盖茨比梦中的黛西,是他为之奋斗多年的梦想,他竭尽全力去赚钱,想成为他认为黛西希望他做的那种人。在盖茨比的心目中,黛西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变老,也永远不会结婚生子。她一直都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永恒不变,”梅雷迪思的声音低沉委婉,有时候微弱得像在喃喃自语,以至于我几乎分辨不出那些字眼。
她靠在窗前,那双黑色韵眼睛流露着沉思的神情,她嘴角上那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就像一抹跳动着的烛光。
“杰里米事业刚刚起步时一无所有。但是,他爱这座城市,他知道除非自己成为别的什么人,赚到很多钱,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否则就没有机会在这座城市里显山露水。我们住在那儿,就在山上的一处小房子里,每天晚上他就坐在那里观察着,思考着一切将会如何发生,而他会如何成为这座城市的宠儿。”
“有时候,在夜深时分,酒吧关门之后,游客也都散去了,我们就沿着索萨利托的主街道走到尽头。去欣赏城市的灯光在海湾漆黑的水面上起舞。安托内利先生,什么时候你不妨也这么试试,深夜时走出来,在那里呼吸着清凉甘甜的空气,看着对面的旧金山从海湾的中心升起,如同古巴比伦从沙漠上拔地而起。
“它是他渴望的一切:是他的青春之城,梦想之城,我猜想对他来说,这座城市是他的惟一至爱——他从未产生过要离开的念头,也从未感觉到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值得一去。他站在我的身边,可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她:旧金山。他注视着对面的这座城市,就像看到自己深爱的女孩,在婚礼上翩然起舞,虽然她为了金钱嫁给了一个永远没有爱情的男人,但在她内心深处,她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她真心爱着的人。
“我想他对这座城市的渴望胜过对其他任何事物的欲望。众议院、参议院,甚至是总统的职位,他想要获得其中任意一样的部分原因,也可能是惟一的原因,那就是如果他成功的话,他就能成为每个人关注的中心,成为这座城市惟一钟爱的那个人。”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一直凝视着海湾的那边,那里曾是他们一段人生旅程的起点,而如今这段旅程已经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生命结束得也和盖茨比一样,”她的语气里突然透出一种奇怪的淡然,仿佛她说起的只是某个多年未见的人,“被谋杀,而且没有人真正关心他被谋杀的原因。哦,他们倒是都来出席葬礼了,他们也都说了所有该说的话,不过他们对他的消失却非常高兴。他是个局外人,他不属于任何集团,而且他将要拿走属于他们的某种东西:他们的权力,甚至远远超过权力本身的东西——他们自身的优越感。那种认为自己举足轻重的感觉,而正是这种感觉才使他们感到自身存在的价值。一定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杀了杰里米,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她看看窗外,又回过头来,仿佛还有话要说。可是,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还能告诉我一些别的事情吗?”我试探着问道。
“某些你丈夫生前可能提到过的事?”
她沉默了下来,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他被杀前几个星期,”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杰里米在白宫和总统进行了一次私人会晤。只有他们俩人,一直谈到深夜。总统告诉杰里米。如果他战胜奥古斯托·马歇尔成为州长,然后试图和他争夺总统竞选提名的话,他将会面临难以幸存的险境。杰里米开玩笑说,他认为总统指的是他的政治生涯将会面临死亡,但是总统说那句话的方式让他感到有些忐忑。”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试图判断出在她的讲述中,哪些是她真正了解的,而哪些只是她情愿相信的。没有人愿意接受一个毫无意义的死亡。毕竟,不管生前是多么声名显赫,人们对一个死于偶然暴力行为的可怜虫的怀念,都绝对不会等同于纪念一个为国捐躯的勇士,或是一个因为有权势的人惧怕他而可能采取行动将其谋杀的人。
“这一切都发生得相当不可思议,”富勒顿夫人接着说道。
“没有人能打败杰里米,这就是总统为何如此担心的原因。杰里米在州长竞选中已经遥遥领先,某些希望自己的话被报纸引用的人便开始评论说,奥古斯托·马歇尔能够争取到熏新选举的惟一途径就是故伎重演,使出他第一次参加全州竞选获胜时用过的手段。”
我不是加利福尼亚人,所以我对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无所知。
“寄希望于他的对手死掉,”她把其中的玄妙解释给我听。
“多年以前,奥古斯托·马歇尔将代表共和党参加州首席检察官的竞选。他的竞争对手是当时在任的共和党首席检察官,这个人连任的呼声相当高,马歇尔根本就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但是没过多久,就在初选前的几个星期,首席检察官突发心脏病而死。”
我垂下眼帘,竭力想出一个得体的方式向她告辞。看来,梅雷迪思·富勒顿对她丈夫的死所了解的事情几乎和我相差无几。我看了一下手表,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问了。”
她转向我,嘴边挂着一个轻柔的、略带同情的微笑。
“你是对的,安托内利先生,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我丈夫,在这一点上我帮不了你。不过我确实了解一些事情,它们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就在一瞬间,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孤独的绝望,那是一个女人在不知所措时才会流露的眼神。而那眼神转瞬即逝,被她优雅的举止隐藏起来,对她浩而言,显然最糟糕的过失莫过于拿自己的痛苦去破坏别人的情绪。
“我想我得来杯咖啡,”她一边说着,一边穿过房间往外走去,“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来一杯?”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厨房很长,但是有点儿窄,而且只有一面窗。临窗摆着一张小圆桌,旁边搁着两把椅子,我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梅雷迪思·富勒顿站在那儿,等着壶里的水烧开,她一只手搭在不锈钢炉灶的一角,一只脚靠在另一只的后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已经从水槽上方的碗柜里取下两只杯子,等到壶里的水终于开始冒出热气,她便仔细地在其中一只杯子里加入两勺速溶咖啡。然后,她看着我,边用眼神向我确认加的量是否合适,边在另一只杯子里加进去一勺咖啡。
她在我对面坐下,两只手捧着咖啡杯。杯子的温度似乎让她感觉舒服了一些。她闭着眼睛,慢慢地吸了几口气。
“你应该和杰里米的行政助理罗伯特·齐莫曼谈谈,”她试探着喝了一口杯里的咖啡,慢慢地说道。
“我恐怕永远也没法喜欢他,但是他对杰里米绝对忠心耿耿。前天他来看过我。他当然参加了葬礼,不过那之后他回华盛顿去了。上个星期六他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来看望我。我以为他是来和我商量我们该如何处理杰里米的参议院文件,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他想和我谈的是关于竞选活动的情况。”
我一时感到困惑,于是放下手里的咖啡杯,问道:“竞选活动?”
“杰里米的州长竞选。从杰里米遇害的那个晚上以来,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上帝啊,那是我最不愿意想到的一件事!”她唇边浮现出一丝悔恨的笑容。
“不过当然,有某些人,那是某些人的脑子里惟一想着的事情。在政治斗争里,或许不仅仅表现在政治方面,某个人死亡的真正意义只在于:它对另外某个人成功的可能性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眯起眼睛,又喝了几口咖啡。
“你记得那句有名的老话吗:‘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好了,现在杰里米死了,那么奥古斯托·马歇尔就能够继续做他的总统梦,而总统可以继续梦想自己的下一届任期,至于别的什么人便可以梦想竞选州长,或者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每说一个字,她似乎就变得更加焦躁。她热切地盯着我的眼睛,问道:“安托内利先生,你能猜到谁将出场吗?你能猜到谁将取代我丈夫的位置,作为州长候选人和奥古斯托·马歇尔一争离下吗?”
“很抱歉,我猜不到,”我一边说着,一边思忖着可能出现的答案。
“你知道劳伦斯·戈德曼是谁吗?”
“他打算竞选州长?”
“当然不是,安托内利先生,”她说着,脸上掠过一种轻蔑的表情。
“不是他打算参加竞选,而是他的女儿。”
“就是为你丈夫工作的那个女人吗?”
“正是如此,就是为我丈夫工作的那个女人。阿莉娅·戈德曼即将成为竞选州长的民主党候选人。那些决策政党事务的州民主党政客们将在这个周末作出决定,不过那也只是一个程序而已,因为这件事情已成定局。他们很早就开始运作这件事了,从杰里米被谋杀的第二天起就开始了。罗伯特·齐莫曼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阿莉娅在星期天,也就是杰里米遇害后的第二天,打电话对他说,她认为他们应该一起继续参与竞选。她还告诉齐莫曼,她已经和负责操作竞选事务的托比·哈特谈过,而且得到了他的允许。她告诉哈特,如果杰里米在天有知,也会希望他们能继续为他所坚持的事业而奋斗。”
梅雷迪思·富勒顿凝视着窗外。天色越来越黑,夜晚的第一颗星星已经开始在空中若隐若现,而环绕着海湾那长长的弓形海岸,夜晚的灯火也已经闪亮登场。
“罗伯特·齐莫曼知道有什么事情在进行着。她在做什么?在请求托比·哈特把竞选秩序操作下去,可参加竞选的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写演讲稿的人。”
富勒顿夫人转过身来望着我。
“不过,她当然比那个角色重要得多,不是吗?她是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罗伯特明白:劳伦斯家族,那位父亲和他的女儿,已经全盘接管了竞选的运作。但是,即使在他弄明白事情的变化之后,他也始终没猜到阿莉娅可能会成为候选人,更没想到她父亲可能会动用他的全部影响力,不惜一切代价使他的女儿当选下一任州长,谁知道呢?或者是下一届总统。”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轻轻地微笑着,看了好一会儿。
“你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对吗?安托内利先生,”她抬起头来问我。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你几乎能买到任何东西。”
她叙述的这些事情当中,还是没有什么能够证明,那些想从她丈夫的死里得到些什么的权贵们,有哪一位和谋杀她丈夫的这个案子有牵连。劳伦斯·戈德曼和他女儿迫切地想要利用富勒顿的死或许是不妥当的,但是他们的做法并不足以定罪,从我代理的那个年轻人的角度来看,它跟州长和总统可能为这场你死我活的竞争中少了一个对手而暗自释然相比,并没有更大的帮助。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放下杯子,问道。
“你和你丈夫一起出席了在费尔蒙特大饭店举行的宴会,那之后晚些时候,又一起去劳伦斯·戈德曼的公寓参加了一个聚会,是吧?”
她起身向炉灶那边走去。
“你想再来一杯吗?”她一边问我,一边打开了灶头。
我摇摇头,算是回答她。
“你为什么后来没跟他在一起?我是指,当他去开车的时候?”
她眼睛盯着水壶,用手指甲敲打着不锈钢灶台坚硬的金属表面。
“宴会之后,我就回到这儿了。”
她抬起头来。
“我没法忍受劳伦斯·戈德曼,”她又解释了一句。
她把视线又转回到水壶上,开始用一只脚敲打起白色的瓷砖地面。壶里的水尚有余温,没过多久就沸腾了。
“我不喜欢劳伦斯·戈德曼,”她一边搅动着热水杯里的两茶匙速溶咖啡,一边平静地对我说。
“看到每个人极力讨好他的那种样子,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在某个有钱人面前,有些人竟会变得那么没有自尊,这真令人感到诧异。”
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坐下来吹着杯子里滚烫的黑色液体,直到它凉下来可以喝为止。
“我听说了那晚发生的事儿,你和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之间的事儿,”我说这话时,尽量显得轻描淡写。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下,微笑着接过了我的话头。
“是的,真奇怪,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不去隐瞒,那是我一时糊涂。我很抱歉。是的,事实的确是那样:阿莉娅·戈德曼在和我丈夫偷情。杰里米总是和别人上床,想必你对此也一定有所耳闻,安托内利先生。”
我刚想予以否认,她就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安托内利先生,你不必否认。但是你不能过于苛刻地去评价他这个人。”她开始眨动着眼睛,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她的语气几乎像在挑战什么,“或者说,他变了,变成了那样一种人。”她挺起了前胸,一只手很快地遮住了双眼。
“对不起,”她低声地喃喃着,站起身来。她把衣服的袖子拽到手上,用它擦拭着眼睛。
“我觉得我不能再哭了,”她说着,极力想透过一双泪眼,送出一个微笑。
“可是,上帝啊,既然他已经走了,我希望他们能让他安静待着。”
我站起来,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她听到了我的话,那她就是不想理我。显然不是那样。
“我对他说过,叫他一定得停手。我知道他一直都有别的女人。但是我告诉他,和那个女人绝对不行,”她说着说着,越发激动起来。
“她是在利用他,而且更糟的是,杰里米也在利用她,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得不终止的原因。我想说的意思不是你所想到的那种。他在利用她,他让她以为她是在利用他,这样他就能接近她父亲。杰里米被迷住了心窍。他的目标是劳伦斯·戈德曼,而接近他的途径便是通过他的女儿,而且你看,杰里米知道,她认为利用他,就能推进她自己的事业,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我了解杰里米,”她回答说。
“我知道他有能力做到什么。我不希望他和那些人有牵连,不要像那样,不要那么近。你得和那种人保持一定距离。”
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那天晚上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吗?为什么我会在杰里米和其他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
她痛苦地看着我,仿佛她自己仍然不能确信她将要告诉我的事情。
“因为她怀孕了,而且她开始散布流言,说杰里米是孩子的父亲!”
这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女人怀了孕,可是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她为什么要向任何人都坦白这个事实,而不是把她的秘密倾诉给某个值得信任,并且会把她的秘密带进坟墓的人呢?
梅雷迪思·富勒顿双臂环抱着,就像要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全部情感。她垂下眼帘,盯着地板看了好一会儿。一阵颤抖似乎传遍了她的全身,然后,又突然停止了。一个奇怪的微笑滑过她痛苦的嘴角,那笑意里充满了辛苦得到的智慧。
“我们不是生活在纳萨尼尔·霍桑笔下的美国,安托内利先生,”她抬起头说道,“犯有通奸罪的女人胸前不必佩戴红字。如果阿莉娅不想要孩子,那她就不必非得怀孕。她决定要这孩子,是因为她认为如果每个人都知道她怀着杰里米的孩子,虽然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毕竟他是一个有妇之夫,但是这样一来,杰里米就会作出被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认为是明智之举的决定。你没看到吗?安托内利先生,如果你想成为总统,离婚倒是容易处理的;有一个婚姻契约之外的孩子,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故意让自己怀孕,但是她非常愿意借此得到她曾经渴望得到的东西。她想得到杰里米,安托内利先生,因为她想要得到权力;现在杰里米不在了,她发现她能自己掌握权力。可是她仍然有孕在身,知道的人太多了,她没法做什么手脚。阿莉娅将会生下这个孩子,安托内利先生,她别无选择;而且他们会对全世界宣布:杰里米是孩子的父亲,要不是被谋杀,他将迎娶孩子的母亲。到戈德曼父女一切搞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认为杰里米和阿莉娅早就有婚约,而因为杰里米的死,阿莉娅成了一个怀孕的寡妇。”
梅雷迪思·富勒顿从我身旁走过,在桌子边坐下,注视着夜色降临的海湾。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反讽,”她的声音里透着沉重的疲惫。
“想一想事情应该这样结束,某个人通过告诉公众杰里米是她孩子的父亲这种方式来利用他的死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凝视着窗外,半天没再说话。当她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我时,她微笑了。
“杰里米不是孩子的父亲。他不可能有孩子,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安托内利先生。”
她把尚还温热的咖啡送到嘴边,一口气喝完了,然后又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就在金门大桥的那一边,沿岸的灯光正在黑暗中闪烁着。
“我们曾住在那里。我们结婚刚刚一年多,就在那时,我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也就在那时,一切都开始发生了。杰里米不能得到他最想要的,那简直让他发疯。他以前总是野心勃勃,而现在变得愈发不计后果。他不能有孩子,他不能繁衍后代,于是他开始把自己视为一个绝无仅有的生物,某个不同于其他人的生物,某个不能被摧毁的人,某个因为没有后人而不得不做些什么让自己永远不被遗忘的人。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安托内利先生?杰里米想要得到这一切,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会认为自己一无所有。”
“那是杰里米的秘密,他的和我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毁灭了我们俩。我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他也同样爱我。我们不能有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在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对我们任何一方都是如此。现在,在其他的一切都发生过之后,我或许不得不向每个人说出我们从未透露过的隐私,只是为了阻止戈德曼父女别再造出更多的谎言。”
“你丈夫以前没有……?”
“告诉她他没有生育能力?不,她不知道。不过,从一个方面来看,她知道与否当然都无关紧要,不是吗?杰里米不是孩子的父亲,那就意味着还存在另外某个人。”
她站起身来,再次感谢我的到来,脸上的表情和她最初迎接我时一样优雅。她陪我走到前门,可是在开门之前,她还想给我提个醒。
“当心点儿,安托内利先生。杀死杰里米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确信,对即将进行的审判,他们可是丝毫也不会感到高兴。”
她打开门的时候,朝电梯瞥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认为是否有这种可能:警察开枪不是想阻止那个年轻人开枪,而是想要打死他?那样也就不会有什么审判?每个人都正好可以确信,一定是那个男孩杀了杰里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