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
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幅字,大半年来已经在翊坤宫中练了无数遍,赵体的行楷,隽秀圆润,笔法逸美,称得诗句更是打动人心。
眼看着就要写成?了,可手上忽然没了劲道,指尖凉麻,笔杆脱手而出,一撇乌墨毁了一幅好字。
凝雪本在一边,见我一脸懊恼,忙过来捡起纸上倾倒的毛笔,搁回笔架上,拿手来暖我,“主子可是手冷?”
“不过才刚入秋,怎么指尖冰凉凉的?!”嬷嬷也上前来捂住我的手。
“指尖是麻的。”我答道。
嬷嬷忙吩咐一边侍立的小宫女,“赶紧给主子拢个手炉来,想是冻得麻了。”
两人的手似乎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暖意,缓缓抽出手来,翻转着掌心向上,那手竟无半分血色,指腹处徐徐映出一圈圈紫蓝色。
嬷嬷脸色一沉,问道,“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了,今日早起乐二爷已经来过了。”我笑着摇摇头。
“额娘抱我。”福惠仰着小脸拉着我的袍摆。
“小阿哥乖,雪姨抱吧,额娘身子不舒服。”凝雪蹲下身来欲抱他。
却被福惠一把甩开,“不要嘛!我要额娘抱!”
“六十,皇阿玛来抱你可好?”胤禛笑眼而入,身后跟着托着木托盘的张起麟。
福惠见了胤禛欢快异常,蹦蹦跳跳过去,伸出小手圈住他的脖子,嚷道,“皇阿玛……”
胤禛宠溺地抱起福惠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转头见我神色凄婉,忙问,“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凝雪欲回,被我偷偷一把摁住,脸上堆起笑来,说道,“没什么,手有些冷。”
“觉得凉,你让他们给你生炕吧!这桃花坞现在是有大地炕的,别惯着奴才们。”他抱了孩子走近来,抚了抚我的脸颊。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忙借着张起麟转开话题,“张谙达手上的是什么好东西?”
张起麟躬身将?木盘举过头顶,含笑回道,“这是皇上给您做的新袍子,有一身是七夕前就做的了的夏袍,还?有一身是夹里的秋袍。”
他每年七夕都给我做一身新袍子,陪我一起乞巧过节。今天因是为处置年羹尧,我自禁于翊坤宫中,错过了七夕。
胤禛笑着指了指托盘上的袍子,“这个半枝莲花样是江宁织造新织的,原来做了身夏袍,现在穿有些凉了。又让他们给你赶了件夹袍,你换了吧,咱们今天补过七夕。”
我向他甜甜一笑,转过屏风去,换了衣裳,站在穿衣镜前细细打量镜中的身影。
“贵主儿穿青缎半枝莲,最是好看。”张起麟笑道。
我指指他,“张谙达,你也开始会拍马屁了。”
张起麟一个躬身,笑答,“奴才说的是真话,您不信问皇上。”
胤禛抱着福惠,笑问,“六十,额娘好看吗?”
福惠搂了阿玛的脖子,甜腻腻说道,“额娘最好看了,四哥五哥说,额娘是仙子。”
我过去刮了他一下小鼻子,“小鬼头啊,那么点大就学人家甜言蜜语啊!”
胤禛放下福惠来,交给嬷嬷,又蹲着柔声哄福惠道,“六十乖,好好跟着嬷嬷去玩,让皇阿玛带着仙子额娘去看月亮,行不行?”
“行!”福惠钩钩父亲的手指,一幅小巴图鲁的样子,转身跟着嬷嬷去了自己的屋子。
目送着福惠离开后,胤禛才牵了我的手,又吩咐张起麟取了披风,一路走一路道,“我们去福海上的蓬莱洲,今夜月色一定极美。”
福海是胤禛登基后圆明园内新建的景致,此处,除了我们还未有人来赏玩过。
渡口早备好了画舫,送我们上岛,画舫里备了夜点,别人都退出船舱,只留凝雪和张起麟伺候。待吃罢了夜点,画舫刚好靠到蓬莱洲上。
胤禛牵着我下船,只我们一下画舫,船便离岸而去,我诧异问道,“谙达和凝雪也不来吗?”
他笑意盈盈携我而行,“今夜,这岛上只你我二人。”
感觉自己被泡在了蜜罐里,即便立即溺死也心甘情愿。
秋风拂面,夜静无声,四周只有福海微波柔情拍打岸缘的声响。远处宫殿的灯火明明灭灭,夜幕笼罩四方,星辰低垂,仿佛近在眼前,伸手便能取下。
水面如镜,映照上方的天穹,天上的星闪烁,水中的星飘逸,天上的月不移,水中的月灵动。
置身其中,仿若夹在两片天的中间,迷离恍惚,蓬莱洲就像碧空中的一点星辰。
蓬莱洲位于福海之中,宫门三间,正殿七间,殿前东列畅襟楼,西列神洲三岛,东偏殿为随安室;东南面有一渡桥,可通东岛,岛上建有瀛海仙山小亭。
仙山小亭前早有人铺好了毛皮毯子,架起矮桌。胤禛坐到毛皮毯子上,拉我坐到他怀里,用披风将?两人紧紧裹在一起。
赏着眼前如若仙境之景,背靠着挚爱之人,顿时只觉此生足矣。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我压低声音,唯恐打破了这如水的静,“四哥,你说,明皇和贵妃,他们私语了什么?”
他搂我的手又紧了紧,平视眼前的幻美景象,又凝视我一瞬,仿若我也是那美景中的一角,随时便会化?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们会相约生生为夫妻吗?”我问。
“会。”
我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我们也约吗?”
“约。”他伸出手来,摊在我眼前,“天地为证,你我相约世世为夫妇。”
我甜笑着凝视他的黑瞳,把手递进他摊开的掌中,“与君相约,生生世世为夫为妇!”
他顺势将我拽进怀中,紧了紧披风,温暖的感觉笼罩着我俩。
“若来世认不得彼此怎么办?”我问他。
“那就奈何桥上等相见,携手而去,一起转世,就不会不认得了。”
“那若是一个先走了呢?”我又问。
他沉默未语,没了他的声音,天地间顷刻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气,过了许久,他才问道,“你是说我比你老得多吗?”
“是啊。”我玩笑答道。
“那我就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年不来我等一年,十年不来我等十年。”他说道。
眼中有了泪意,回首看他,“不见不散。”
“嗯,”他坚定地点点头,“不见不散。”
我央求他,“来世,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去生于权臣之家!”
他笑着点了点头,“来世,你要有个好身子骨!”
我拿额头轻撞了下他的下巴,“一言为定!”
他柔柔叹道,“你怕冷,来世,我们寻个暖和的地方安家。”
“四哥,”我踌躇着叫他,“我曾给年羹尧写过信,要他善待九爷。”
“我知道。”
“你知道?”我惊呼出声。
“老十家中抄出老九用洋码子编的密信,后来十三弟破出了意思。”他淡淡说道。
“九爷待我不错,我只是想他不要受太多的罪。”我展开双臂回身抱住他。
“我也知道。”
“你不怪我?”
“不怪。”他拉着我的脑袋靠到自己肩上,“映荷,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不论你做过什么,也不论我做了什么,就让它都随水漂去吧。”
“好。”
他抿起嘴角,划出一个醉人的笑,“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今夜只说我俩。”
“四哥,我最近总也想起以前的事儿,想起狮子园的夜色下,看见您一个人站着,比月光还?要冷。”我平视水面,喃喃低语。
“我也总想到从前,想起我罚你写字……”他低低一笑。
我低呼,“一万两千五百个字呐……整整写了我一个月!您好可恶!”
他压抑不住,朗声而笑,那笑声沿着水面荡漾开去,又徐徐回拢,水声伴着笑声,尤其悦耳,“还?想起你推我下床。”
“你就不能记着我点好的?!”我嘟着嘴佯怒。
“你有好事给我想吗?”他笑问。
我不服气,“当然有!比如……比如……”
他截了我的话去,“比如为了我,拿水泼人,扔盆子砸碎了侍郎大人的脑袋?”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我假意生气推开他,“不跟你说了,老是揭人家的短。”
“你的短可太多了,就是揭到天亮也说不完。”他笑说,“挥手打妾室,吃醋摔东西……”
“不许再说了,再说我就不客气了!”我嚷道。
“不客气?”他一挑眉,一脸坏笑,“不客气你又能怎样?”
“我,我,我,”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折来治他,见他越笑越坏,心里只是不甘。
盯着他的双眼咬牙切齿,藏在披风里的手,忍不住去掐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我笑叫一声。猛地伸臂,一个用劲把他推倒,趴上去咬他的嘴唇。
才刚咬了一下,倒被他反身压住,轻柔的吻一气落了下来,落在眼睛上,鼻子上,脸颊上,直到流连在唇上,辗转不去,似乎诉说着无尽的爱恋。
我环上他的身体,深深相吻,动情处几?乎窒息。
他忙支起身子笑看我,“爱妃是想在这幕天席地中……嗯?”
我笑道,“皇上若是愿意,臣妾绝无异议。”
他讪讪笑道,“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随即在我耳边低喃,“咱们回去睡吧。”
我偎在他怀里,“抱我!”
他起身凌空把我抱起,走过渡桥回配殿去,嘴里笑道,“再老就要抱不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