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冗长的丧事过去,这一次,便是强健的胤禛也?再无法挺住,生生地病倒了。
好几个深夜张起麟来西耳房叫醒同样是病中昏睡的我,去看高烧不退喃喃叫着我名?字的?他。瞧着他日益憔悴的容颜,瞬息,我真?的?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争着?抢着去做那皇帝,想当初为王时日日做着?富贵闲人,春日赏花,夏日泛舟,深秋秉烛观画,隆冬望雪习字。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但既然这天下是他的?梦想,便也就是我的?梦想。不论他站的?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他在那里,我便是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雍正元年九月初一,随着孝恭仁皇后的灵柩被送入景陵地宫入土为安,母子间的情仇恩怨,一切都已过去了。
从景陵回来后,也?许是出于九月舒适的?气?候,胤禛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心绪大好。
一日,我正在屋里看?书,张起麟笑着?进来,道,“娘娘,皇上从太庙回来了,叫您呢。”
听他叫我,忙搁下手?里的?书卷,随着张起麟往养心殿东暖阁去,进了屋,却见他正悠闲地坐在炕上看?书,笑着?问道,“您叫我何事?”
他笑着?指指书案上已经备好的纸墨,“叫你来习字。”
我看?了眼窗台上的?转花小钟,才不过未时,便问道,“那么早,一会该有递牌子觐见的?大臣来了。”
他不以为然答,“有人来,我到外头见去,不与你相干。”
我朝他暖暖一笑,走到桌后执笔而书,张起麟笑着?带上暖阁的?木扉出去。他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与我不时抬头对视一眼,眼波荡漾,柔情蜜意散满暖阁,渗入四肢百骸。
除了暖阁外不时送进的?茶点、水果,整整一个下午竟是无人打扰这一室的馨甜。秋日的晚霞闪着耀目的金光,映得天地一片绯红,天边流云随着风动,时而遮住绝美的夕阳。我抬头看?了眼小钟,申时已经过了。
张起麟站在暖阁外回禀道,“皇上,阿尔阿松大人递牌子求见。”
“今日不得空,不见。”胤禛扔下手?里的?书本,过来搂了我一同习字。
我推开他,道,“哪有明君不见大臣,搂了妃子写字的??”
他辩解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要不要紧的,您不去怎么知道?”我笑道,“快去吧,别叫我无端端遭人家的骂,奸妃的?帽子大,我可戴不起。”
他笑嗔了我一眼,背手?而去,叫道,“张起麟,叫阿尔阿松。”
我见他出去了,便搁了笔到炕上小坐,却听玻璃窗上“嘚嘚”轻响,回头正看?见凝雪站于外头用指甲轻轻敲着,她见我回了头,似得了救星一般,忙举起手?里的?纸来,上面几个大字:八福晋跪于翊坤宫前?。
一刹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也?不顾暖阁外正殿中阿尔阿松正在陛见,推开东暖阁的?门就往养心门外冲。
“张起麟,拦住娘娘。”胤禛的?声音远远回荡在身后。
张起麟来不及追出,我便已经到了东一长街上,一路飞奔着?,直到终于见到紧闭的翊坤门前笔直跪着?的?爱兰珠。
愤怒如同燎原之火,我几步跑上前?去,抬腿就跩,“给我开门!”
门内传出宫女羸弱的回应,“闲杂人等,贵妃娘娘一概不见。”
“开门,贵主儿就在门外。”身后气喘吁吁跟来的凝雪冲着门内叫道。
凝雪现已是翊坤宫领头的姑姑,这宫院我不住,但她却需时时前来打点照看,故而宫内的?奴才们认得她的声音,听是她在叫门,忙小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看。
我哪里耐烦跟她们啰嗦,一个猛推,洞开宫门,去地上扯起爱兰珠来,“咱们进去说。”
爱兰珠却执意跪着不肯起来,反而向我磕了一个头,脸上的?妆饰早已被泪水化开,泪痕挂满双颊,哽咽之声掩去她原本清朗的?嗓音,“求贵妃娘娘向皇上求情……”
我的?泪珠也随之滑落,盯着眼前跪着的?一个泪人,从她身上,我再也?找不到原先那个傲气爽朗的?爱兰珠,那个谈笑炎炎的爱兰珠,那个明媚高贵的爱兰珠。不由得随她跪下,相对落泪。
白哥本就跪在爱兰珠身后,此刻见主子哽咽失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向我深一俯身,道,“贵妃娘娘,今日皇上奉圣祖爷及四位皇后神牌升附太庙,因端门前新制更衣帐房油气?薰蒸大怒,责王爷及工部侍郎、郎中在太庙前?罚跪一昼夜。”
“一昼夜?”我惊呼。
爱兰珠死死拽住我的?袖口,“贵妃娘娘,求您向皇上求个情,王爷身子骨不好,一昼夜如何受得起,更何况,堂堂先帝皇子廉亲王,如此一跪,日后威望岂不扫地?!”
嘴角一抹苦笑抹过,胤禛要八爷罚跪,怕只怕求的?就是他威望扫地。我缓缓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我去求他,你先起来回府吧。”
“不,王爷何时能够起来,我便何时起来。”爱兰珠执拗地答道。
我不舍地回首再望了她一眼,不曾料想几月不见,再见竟是如此情景,咬紧牙关快步回养心殿去。
再进东暖阁时阿尔阿松已经走了,胤禛一人背着?夕阳坐在窗下的?大炕上,低头不言。
我跪下给他磕头道,“求皇上开恩,放八爷回去。”
他也?不来扶我,端坐不动,“曾几何时,你也?说过,世上争斗,不论你死还是我活,总是你死我活,无人愿意我死你活。今日之事,其中道理,你原该一清二楚。”
我直起身来答道,“皇上所为,无非是为消其威望,辱其颜面,半日下来,该丢的?威望颜面也都丢了,剩下的?便是无谓的?体罚。”
“圣旨已出,断无收回的?道理,何况其确有差错,受罚也?是应当。”
我转头望了眼暖阁门外,正殿中无人,奴才皆退出殿外,才淡淡答道,“臣妾不知八爷有何过错,杀人放火,谋财害命?没有。他的?过错不过就是德才兼备、木秀于林,故遭烈风吹打。皇上可曾想过,那风来自何处,是来自父兄,如若是您,不伤心吗?”
“住口!”他怒吼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当要知道。”
我凄厉一笑,“原来我又?只是您后宫中多则不多,少则不少的?一位了。”
他扭过头去,冷冷道,“你起来。”
我重重向他磕了个头,“臣妾自年少以来,廉亲王福晋向来照顾有加,若不是她,臣妾恐是也活不到今日。我今日以夫妻情分求您,就让八爷起来吧。”
许久,暖阁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眼前只见他的?衣摆窸窣,缓步出去。
暖阁里愈发的?静,转花小钟滴答滴答走着时刻,我呆呆地盯着那一下下机械振动的金色指针,任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外落日西沉,直至华灯初上。
不知何时,张起麟走近躬身侧立在旁,笑道,“贵主儿,八爷已经回府,您赶紧起来吧。这砖地上凉,您是金贵人,这不是您跪的?地儿。”
心中狂喜,抬头诧异地望着?他,见他正笑着?向我肯定地点头,这才搭了他的?手?起来,问道,“皇上呢?”
他俯身给我掸了掸衣摆,“在您屋子里,正生闷气呢。”
我连忙脸上堆起笑来,活络了下身子,赶着步子往后头西耳房小跑。进了屋子,果?见他一人闷闷坐在榻上,手?里握着本我近日研读的《水经注》,似在看,实非看?。
我憋着?嘴,一脸讨好地蹭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他却不理我。往常都是他赖着?讨好我,今日他拿起架子来,一脸的冷若冰霜,确使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卖乖挽起他的?胳膊来,撒娇道,“皇上您别生气?了。”
他没好气?地怒嗔我一眼,“你如了愿了?”
我抿嘴讨好地点点头,“嗯。”接着又?死死缠住他的?胳膊,“您别生气?!不许生我的?气?。”
“撒娇撒泼耍无赖,你就那么几招,还有别的新花样没有啊?”他假意看书,冷冷地不扭头看?我。
“有啊!”我一抻脖子嚷道,接着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您若不守制,我有的?是花样。”说完,自己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烫,忙低了头,紧紧依在他肩膀上。
他探究地低头瞅了我一眼,终于喜笑颜开,展开手?臂把我搂进怀里,笑道,“你呀!静溢之时如水,浓烈之处赛火。看?似大家闺秀,实则小鬼精灵。”
我呵呵笑了,埋头到他的?温存之中,轻喃道,“只要四哥不生气?就好。”
他勾起手?指来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今日惹朕生气?,要罚你!罚你夜里陪朕说话,直到朕睡着。”
“好——!”我靠到他身前,抬头戏诌地瞅他一眼,笑若春花。
不过坐了一会,张起麟便进来回禀说夜点已经备好,也?不请我们回暖阁用膳,反而直接把菜点送进耳房里来。吃过了夜点,略坐了坐,因他今日不批本子,便早早睡了。我枕在他的?肩上,一个人唧唧喳喳说了好些自以为新鲜的?奇闻异事。他似是津津有味地听着,虽是强撑,但不过半个时辰便累极睡去。一觉醒来,他已然上朝去了。
我自住入宫中便极少出养心殿,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避免与其他后妃不必要的?接触。可昨日因是出了爱兰珠的事儿,故而不曾见到福惠,看?着?胤禛上了朝,我便想去西五所看?看?孩子。
愉快地微笑着?,款款走过东一长街,经过广生右门时下意识地扫了眼翊坤宫前?廊。霍然,整个人恍若冻住,那清晨的微光之下,瑟瑟跪着的?人,分明就是爱兰珠。
我步履维艰地走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爱兰珠?”
出乎意料的?,她却投来甜腻地一笑,“多谢你,王爷昨日便回去了。”
“你为何还跪在此处?”
白哥痛哭出声,“娘娘,皇上问福晋,可愿替王爷跪,若是愿意,便是福晋跪于此处,王爷可以回府……”
一股氤氲从眼底升起,遮住了眼前凄惨的一幕,我欲哭却已无咽,颤颤叫道,“爱兰珠……”人却已跌跪下来。
她挤出笑容拍着?我的?脊背,“没什么?,是我愿意的。映荷,没事。”
我恨恨咬住下唇,“他,好狠的?心。”欲要起身回养心殿找他理论。
爱兰珠却笑着?摁住我的?双肩,“映荷,你应该是明白我的?,我不苦,只要王爷能够回去,我跪在哪儿,跪多久,都成。若是今日易地而处,要你为他跪,你也?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跪下,不是吗?”
只觉得心在被一片片的?撕裂,伴随着钻入骨髓的?剧痛,无助的捂住心口,蹙紧眉头弓起身子。
“娘娘……”
“主子……”
“映荷……”
耳边,白哥在叫,凝雪在叫,爱兰珠在叫,惊慌失措的?宫女在惊叫,可我却只是在刹那间觉得天地倒转化为灰黑。
作者有话要说:再萌大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