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了爱兰珠,凝雪扶着我从东角门回转,在花园子回廊里慢步而行,暖风吹在脸上,有些?让人熏熏然。走了几步,打一个小院门前经过,那原是府里下人们住的地方,可今日院门不同以往的开着?,里边几个仆妇趁着?好太阳正在洒扫,透过开着?的院门望进去,见正间一层的一间屋子大开着?屋门,可屋里却无衣物被褥,显然无人居住。
我指了指那屋子问道,“那么好的屋子怎么没有人住?”
凝雪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头仔细看着?地下,口中低声答道,“那原是春妮的屋子。”
“哦,”我轻声一应,默然又走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她现在可好?”
“她现下住在西府北面的下厨房,专给府里奴才们做饭食,吃的住的当然不能和从前比,奴才常抽空去看她,倒是看她快活得很。”凝雪答道。
我不再?说话,只是由着凝雪扶着我缓步向着?墨云的屋子走去。才刚走至离屋子十步的地方,便听到那屋里一阵的乒乒乓乓,其中夹杂着?墨云的哭喊声,丫头的劝解声。
我赶了两步走近去,方到门前,便见年富紧跳着?打屋子里逃出来,腰身利落的一躲,刚好躲过身后砸来的一只渔船根雕。
“嘿嘿,姑妈,”年富一脸尴尬得冲我嘻嘻一笑,连忙捋了捋袍子站正了说道,“姑妈先?别进去了,免得墨云冲撞了您。”
我探头向屋里望了望,隔着?帘子也看不真?切,只得点了点头,应道,“也好。”
年富陪笑说道,“云丫头不懂事,一会她闹完了,侄儿便直接带了她回去了,省的在这给姑妈添堵。”
“嗯。”我又点了点头,“也好。”
说罢,便扶了凝雪的手往自己的小楼去,走了几步,忽然又收住步子,向凝雪道,“带我去看看春妮吧。”
“福晋,春妮住西府。”凝雪也未拒绝,只低着?头淡然提醒道。
我坚持道,“不打紧,带我过去。”
“是。”
王府不比圆明园,不过就是那么点地方,不过几步之遥便穿过了游廊,再?过了西侧游廊上的园门,穿过去便是西府了。凝雪领着?我沿墙角走了一会,东弯西拐地绕进一个小穿廊,又走了一会,才到了一个小院门前,院门很窄很矮,虽是双扉却仅能容一人通过。
那木扉半开半闭,凝雪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近,我慢慢看清了院子里的景物,几间半旧的砖瓦房夹着?一块不大的空地,院子一角有一个井台,井台边种着?颗桂花树。
桂花树下肤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察哈林,正坐在一张极小的木板凳上俯身低头,一丝不苟地洗着?一木盆的粗瓷碗碟,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檐下专心致志绣着花的春妮。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虽然贫苦,可他们却甘于贫苦,甚至还甘之若饴。春妮早已没了半年前灿若桃花般的样貌,而察哈林也绝不会有九阿哥的地位和财势,可他们却比无?数的皇子福晋都要幸福。
凝雪欲要通报,我拽了拽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提步悄悄离开,不想打破那小院里的一派宁静祥和。
待走远了几步,我方才轻声问凝雪,“凝雪,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
“奴才不知道。”凝雪仍是低头小心看着?地下。
我又问,“你可看过《西游记》没有?”
“奴才不曾看过,可听茶楼里的说书的说过。”
我悠然说道,“幸福便是那如来神掌。”
“如?来神掌?”凝雪停下了脚步,不解地问道。
我微一颔首,也停下脚步与她对立在回园子的游廊前,“其实可能它一直都在,只是你没有发现,很多人就像是孙悟空,翻着筋斗云飞过十万八千里,自以为已经到了天的尽头,仍是没有能够找到它,可其实,它一直都在那里。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它就是脚下,其实就幸福了。”
凝雪想了想,答道,“有道理,就像这官场,就像这府里,各人都在争,争各种东西,以为那样能快活,可到头来怎么都不快活。其实,他们不明白,快活是要自己去体会的。”
“那你呢?你自己又明不明白,它一直就在那里,从来不曾离开?”不知何时,四阿哥却已站在了不远处,他一手习惯的拈着?拇指上的黄玉扳指,另一手背于身后,整个人立在一片艳阳之下。
我忙转过身子,扶着凝雪的胳膊快步走入近在咫尺的园门,仿佛只要跨过了那道门槛,就可以永远躲开身后的纷纷扰扰。
“你能明白吗?”他又问道。
我立住脚步沉吟片刻,淡淡道,“我不愿意明白!”强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提步匆匆往自己的小楼而去。
◇◇◇◇◇◇◇◇
莺歌燕舞的季节再?一次到来,园子里的景致越发的灿烂多娇,康熙又带着他的众皇子北行热河,进行一年一度的塞外围猎。八阿哥依例同行,爱兰珠本不欲前往,想留下来陪我,可被我左赶右赶的,带着一肚子的不放心,还是启行了。
她临别前竟特地下帖子给惠心,请她到府里小聚,再?三央告惠心照顾八月将要临产的我。于是,虽离着?八月还有四个来月,惠心便撇下了府里的一众事务和十三阿哥,专心来陪我小住。
惠心的古筝弹得是炉火纯青,因而我们常常会合凑一曲《夕阳箫鼓》,此曲乃是传世之作,后世亦称——《春江花月夜》。
该曲雅致优美,意境悠长,更呈现出一片盛世景象。曲子正凑到紧要处,忽而却听门外起了争执声,我压住银弦,又示意惠心也停下,站起来身来,往外边走去。
“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只见竟是春妮与几个仆妇扭打在一起,“福晋……福晋……”春妮一个人怎的会是她们的对手,但还是竭尽全力挣扎着,想要进来。
“放开她。”我说道。
仆妇们这才住了手,一个个满面惊惧,十分的不愿意但却又不好不放。
“春姑娘,你原本也是有脸面的丫头,应该懂得规矩,福晋身子重,有些?事儿不宜回禀。”一个管事的婆子抢白道。
春妮不理她,双眼只是直勾勾盯着我,煞那间已是满脸是泪,半爬着过来,边爬边哽咽道,“福晋……福晋……云姑娘……云姑娘她……”
耳边一阵轰鸣,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我抑制住颤抖的声音问道,“说,墨云怎么啦?”
春妮捂嘴嚎哭道,“云姑娘没了!府里都瞒着?您,她明日便要入殓,若您不去,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你说什么?”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应该说是不敢相信,那个活蹦乱跳的墨云,冬日里在冰面上嬉戏的墨云,那个扭着身子跟我要碧玺络子的墨云,她娇艳地就像是一朵宝石雕成的花朵,似是永远不会凋谢,那个墨云,她——死了?
“云姑娘没了!”春妮哭声穿透我的耳膜直达心尖,我蹒跚着?往角门的方向而去,但脚上就像灌了沉铅,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让我使出全身的气?力,身子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刹那栽入无底的黑暗。
待再?恢复神智时,我已被安置在云溪堂的大床上,傍晚斜阳的余晖撒进屋里,投射在窗前高大孤寂的身影上,我模糊中看了眼他的背影,强支着坐起来。
“映荷,你可吓死我们了。”惠心侧坐在床边,见我醒了,忙起身帮我靠好,又看了眼窗前的四阿哥。
他也不回身,声音冷若冰霜,“我早就劝过你,两情相悦,何乐而不为?你偏不听,还要乱点鸳鸯谱,现在呢?搞得天人永隔,百年佳话成百年遗恨,你踏实了吧?彻底踏实了吧?”
我一瞥中扫见春妮跪在床前,强抑住心痛问她,“云姑娘怎么没的?”
春妮抬起已经哭肿了的脸来,泪眼婆娑,嘴角不停地打着?颤,说道,“云姑娘不愿出嫁,吞了金子,自尽了……”说着又忍不住嚎哭起来。
我的眼泪也汩汩而下,死死地抓住一边的惠心,万般悔恨道,“竟是我逼死了墨云!我逼死了她!”
惠心拥我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这?都是命,都是命……”
我五内俱焚,哭着向惠心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十七阿哥,我只道她小小年纪便是要强,一心想要指婚给宗室阿哥,我真?的是为了她好!我不知道……”
惠心强拥住拼命挣脱的我,说道,“是那丫头太过倔强,不怨你!不怨你!”
我强推开她,挣扎着下地,吩咐道,“来人,备车,我要去看墨云,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惠心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解劝道,“映荷,你身子都六个月了,那种地方不吉利,去不得!心到就行了,墨云会明白的。”
“不,我要去!”我倔强地嚷道,“我一定要去。”
四阿哥淡淡吩咐道,“让角门上备车,送福晋去。”
因是王爷亲自吩咐,奴才们皆是不敢怠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备好了马车,连着?一对侍卫,一行人赶着?城门未关,急急往年府而去。
虽说是我自己一再?坚持着?要见墨云最后一面,可真的当她冰凉的身体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尽然连仔细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墨云孤零零的一个人躺着,年羹尧不在,嫂子也不在,连年富都不在,她是未嫁的姑娘,夜里为她守灵的,只有一个原来伺候她的丫头。知道我去了,年府的人才渐渐聚拢到灵堂前。
“云姑娘什么时候没的?”我含泪问着守灵的丫头。
“回福晋,是昨日晚半晌奴才发现的。”丫头早已泣不成声。
我终于鼓起勇气?仔细打量墨云,她穿着?墨绿的竹节缎底旗装,发髻梳得纹丝不乱,发髻上还缀着?那支她最喜欢的碧玺络子。
我伸出手来捋了捋那络子,心中越发的悔恨,终于压不住自己的悲伤,恸哭出声,“墨云啊,姑妈对不起你!是我逼死了你!”
守灵的丫头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低声在我耳边说道,“福晋,姑娘昨儿早起说,若有机缘,让奴才给您带句话:王爷心里有您,您别怕苦,紧紧相随。姑娘为了十七爷,连命都豁得出去,您难道还不如?她?”
我心中愈发的悲痛,心头上仿佛有一簇针在扎着,不疾不徐,一下,一下,慢慢的狠狠的深深的,刺入我的心窝。
作者有话要说:——墨云是我除了爱兰珠外,最喜欢的一个角色了,就那么没了。偶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偶再也不在提纲里乱加的东西了,下次再乱加,直接就剁手。
亲们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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