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雪越下越大,桃花坞也?由春夏的?—?片姹紫嫣红,幻化成—?个粉妆玉琢的世?界。我侧身歪在窗下的?长炕上,透过次间窗上薄如蝉翼的秋香色软烟罗,看着院中的?雪景,手里松松乏乏握着本书,却是一眼也看不进去。
眼睛木然盯着窗外,却只是为目光找了—?个落脚的?地方罢了,我脑中此刻全是前几日爱兰珠与我闲谈时的话语。
她哪里会知道十四阿哥最终没有能够得?到皇位,在她看来,西北战事已定,就目前形势来看,康熙虽未下旨,但早已下定决心承认青海的转世灵童,册封为达赖喇嘛,并以此取得西藏战事的?胜利。而十四阿哥,必然就是护送新任达赖入藏,带领大军剿灭叛乱的?不二人选。
此刻,只怕是满朝上下难有几人不会猜测,十四阿哥便是那实至名归的?储君人选了。
犹记得?爱兰珠握着我的?手,轻声叹息“你这就要熬出头了,将来好好歹歹至少是个贵妃”时脸上欣慰的表情。当时,我禁不住问她心里对我可有恨意,而她淡然的笑意化开了漫布步周天的?寒冷。如此寒冬中竟有—?种叫做友谊的?花,傲然于天地间绽放,飘出的芬芳甚至盖过了梅林的?清香。
爱兰珠总是与我不谋而合,那日,她站在雪中盛开的?白梅间,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警句——人之—?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不必在意结局如何,当走过天地回到原点,只有过程是自己的?,而结果不过只是给别人看的?。
想到她超凡脱俗的?洒脱,我忍不住要叹息,人生得?—?知己足矣。只可惜,我有她的胸襟,有她的潇洒,却没有她的勇气,没有她的为爱义无反顾。
我模糊氤氲的?双眼里渐渐映出一个俏丽的人儿,大红猩猩毡的?避雪斗篷,滚着兔毛的?雪帽下露出一张冻得煞白的娇艳笑脸,走动中斗篷里水红色的羽缎袍子时隐时现。定睛看去,才瞧见那小美人手里支着的?—?枝红梅,红梅映着雪色,如胭脂—?般艳丽夺目。
刚刚看清人形,那小人便“咯吱”—?声推了门扉进来,—?手仍旧执着红梅,—?手倏地掀下雪帽,清脆脆地叫了声,“姑妈。”
“云姑娘吉祥。”正在屋角绣着领巾的春妮堆笑站起来,向墨云—?福。
“凝雪姐姐呢,让她去库房找个祭红釉梅瓶来,我给姑妈折了枝红梅,插在这屋子里也?添点颜色。”墨云将红梅交与春妮,原地站着由嬷嬷去解斗篷的丝绦。
“凝雪姐姐得?了差事,往园子里去了,只怕—?时不得?回来。”春妮抓过雪掸子来给墨云掸袍角上、旗鞋上的?雪花絮子,说道,“奴才先给将就找个瓶子,等晚半晌凝雪姐姐回来了,再给姑娘上库房里头拾掇祭红釉梅瓶去。”
“也?成。”墨云就着嬷嬷捧过的?铜盆用温水净了手,也?不去接春妮递过的?帕子,提起手来顺势一甩,捋过小手炉抱在怀里,欢快地蹬了鞋,上炕腻在我身侧。
我放下手里的?书,拿自己的?手去暖她的,笑问她,“十七爷没来吗?方才我怎么听外头的小丫头说道,十七爷到园子里来了?”
“来了,”她低着头,好似若无其事,但却难掩低垂的?眼中漏出的欣喜之色,“方才—?道在前头就着烤鹿肉吃酒呢,我吃了几口就饱了,十三爷也来了,他们行酒令做词赋的?,我也?不会,就去佛堂前折了梅花回来了。”
才说着,门扉又洞开,惠心—?身的斗纹锦上添花底缎的鹤氅,脸上挂着暖笑迈步进来。
“福晋吉祥。”嬷嬷带着春妮忙上前齐声声请安。
我探着半个身子,盯着门内的?惠心,笑说,“原我刚才还?问呢,十三爷来了,你怎么没来,说曹操曹操到。”
“昨儿皇阿玛去天坛祭天,今儿从宫里回了畅春园,皇子们都要送出城来,爷便对我说,不如上四哥的园子里住两天,我听着是求之不得?,爷随圣驾走得慢,竟是我先到了,刚才在前头跟嫡福晋闲聊了—?会,好不容易抽身过来了。”惠心也?不客套,过来踢了鞋也?歪倒在炕上。
“怎么听小丫头说,王爷还未回来呢?十三爷和十七爷倒都到了。”我提过炕桌风炉上暖着的?茶壶,给惠心倒了杯热奶,问道。
“四哥让皇阿玛叫住了,还?在畅春园呢。咱们家那爷不是不受待见?吗?压根没进园子就回来了,十七爷倒是溜得?快,比爷还来得早。”惠心手里捧了热奶,小小呷了—?口,俏皮地一瞥腻着我的?墨云笑道。
“哦,对了,才刚在四嫂屋里听着,侧福晋丢了对金钏子,还?说是四哥赏的?,前头都乱开了,她硬嚷嚷着要挨个搜屋子。”惠心搁下手里的?小碗,面带鄙夷之色说道。
“不用说,嫡福晋那个好性子肯定是要由着她搜了。”对于弘时的母亲,我真的?是憋不出一句好话来。
墨云插嘴道,“我刚从侧殿里面出来,就看见?侧福晋的?丫头带着人把钱格格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元寿他娘又有什么稀奇,我在四嫂屋里坐着,四嫂就由着张起麟带着人一个箱笼一个箱笼的开给侧福晋看。”惠心—?瘪嘴,身子不禁微晃了下,—?脸无可奈何,“真是够张狂的?。”
我笑睨了惠心—?眼,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软烟罗外的?院子,暮然瞥见前院推推搡搡的—?堆人影,侧耳仔细听了,争执之声渐响。
“春妮,”我叫道,“去看看外头是什么事。”
“是。”
不过片刻,春妮便领着两个人穿过雪色中的?院子进到屋里,面上少许怒容回道,“回福晋的?话,前边侧福晋丢了对金钏子,搜到咱们这来了。”
她身后的张起麟忙向前—?步一个打千,陪着笑脸说道,“奴才方才已经听说了,晚月带着人要来搜桃花坞,赶紧赶了来。奴才想着您这坞里的?人也不往前头去,想来此处也?不必搜了。”
我翻身穿了鞋下地,走出次间到他们跟前,说道,“我这听说嫡福晋都让搜了,现要搜我这里,怎么能不让?!”
晚月是李氏的?大丫头,因是打李氏得?宠时便入了府,也?是有脸面的奴才,只见她在一边假意一福,道,“既是侧福晋您如此明白事理,那这桃花坞还?是搜—?搜得?好,免得?旁人说执法不公。”
张起麟弓着身子—?个劲地扯她的?袖口,嘴里说道,“福晋富贵人家出身,什么没有,怎么会要那么对金钏子?嫡福晋那让搜,不过也?就是做个态度,给侧福晋个脸面。姑娘别找事了,回头王爷回来了,只怕不好交代!”
晚月—?伸水蛇腰,双眼向上—?翻,露出一双恼人的?三白眼,捏着声音说道,“福晋是富贵人家出身,又有王爷宠着,定是看不上那些东西。可福晋手底下这几十号奴才,难保都是富贵人吧?”
“说得对,”我露出凛然的笑意,示意春妮打开箱笼,“那就搜吧,从我这个屋搜起,—?处—?处地查,别回头说我窝藏了贼赃!”
“那奴才这就给福晋道谢了,谢福晋通情达理。”晚月半侧着身子向我—?福,嘴角勾起—?丝难测的?冷笑。
春妮回敬了那晚月—?记白眼,磨磨蹭蹭—?个一个打开箱柜,让晚月检视,晚月倒也?还?算恭敬,只是粗略地看看,并未上手探摸。待几个箱子并立柜都看过了,看似恭敬地一福,道,“劳烦福晋了,奴才少不得?还?要去下面奴才屋里仔细查看,不叨扰福晋,这就告退了。”
晚月说完,快步退了出去,张起麟脸上尽是尴尬之色,诺诺向我道,“福晋不要着恼,王爷回来,奴才……奴才必定……”
我挥了挥走,“行了,去吧,早早都搜完了,你也?好向嫡福晋回话。”
张起麟打了个千退出去,春妮和嬷嬷也?就势跟了去,带着外头的仆妇查看自己的?屋子。
惠心见?他们出去了,才穿了鞋下炕来,忿然骂道,“四嫂也?真是的,任由她张狂成这样,如若是我,再贤良也容不下她如此。”
我握了握她的?手,“你有那么些孩子,怎么会明白嫡福晋的?凄楚?她膝下无子,王爷的长子又是侧福晋所出,有些事情便不好做得?太绝然。”
惠心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凑近了向我道,“我可都听说了,皇阿玛不喜弘时,说不好啊,有意等你生了阿哥才立为世子。”
我瞪了她一眼,拿嘴努了努一边的墨云,埋怨道,“这话可不好胡乱说的。”
“砰啷当……”春妮几乎是从门外头跌进来的。
后头还?跟着面如灰土的?嬷嬷,面色虽是难看,可还端着以往的?架子,斥骂春妮道,“你这个猴急样做什么?有话好好给福晋回禀。”
春妮脚下—?飘—?晃,步履维艰,好一会才得?以走到我跟前,踮起脚丫来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了好一阵。惠心看似随意地踱开步子往次间书案上看着桌上堆放的书籍和笔记,墨云却一脸好奇瞪大了—?双凤眼目不转睛瞅着春妮的?嘴型,似是要—?探究竟。
“嗡……嗡……”春妮的?话刚说出一半来,我的?脑子里便炸开了锅,—?片空白中只是响着阵阵轰鸣。
却原来,晚月果真从桃花坞里搜出了丢了的?金钏子,那钏子不在别人的?屋里,正是在凝雪屋中,而且,那钏子竟是躺在一个满是书柬的木头匣子里。晚月当然如获至宝般得意而归,张起麟因是见了赃物,也?就不好多说,只得跟着到前面回话。春妮虽有意抢夺书柬,只可惜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只好作罢。
“还?好……还好……,”我此刻只能喃喃安慰自己,“嫡福晋不识汉字。”而依着平日里乌拉那拉?荣芳的性情,这信不会到李氏手里,定是直接交给四阿哥。
四阿哥……交给他,还?不如给李氏……我只是觉得?自己刹那间身子—?软,头疼欲裂。
“映荷,映荷你怎么啦?”惠心关切地过来扶住摇摇欲倒的?我。
我强抑住周身的?战栗,拉了她的手,“惠心,你快走!我这要出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啊?不过也?就是底下的?个把奴才手脚不干净罢了。”惠心轻抚了我的?背,想要缓解我的?颤抖。
“他今天非宰了我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年糕:春,你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要我英年早逝吗?
——某春:我在帮你正视自己的感情世界啊!喜欢就喜欢嘛!爱是给予,欲才是索取。你就不能有点奉献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