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出门夜宿侧福晋外家,这?本不合规矩,然而经我一闹腾,时辰却是晚了,天色已然暗透,恐是这会再赶去宣武门,城门十有八九是关了,雍亲王府和十三爷的府邸又皆在城内,圆明园和三庙街差着几十里路,更深露重的,也?不能舍近求远得?赶回圆明园去。即使嫂子不盛情邀请,我们这四个惹事精,今夜恐也?只有留宿年府了。
嫂子诚惶诚恐地让出自己居住的院子,供我们四个落脚。刚坐下不到片刻,西府里头的年遐龄老大人又闻声而来,磕头请安地客套了一大堆,直到嫂子使眼色暗示他不该叨扰我们,老爷子才怏怏退去。
戌时初刻,一切终是安定下来,回?复了平静,他人均已退去,只有墨云,还黏在我的身旁,死皮赖脸地不肯离开。
嫂子一个劲地冲她使着眼色,可墨云就是浑然不知。
“墨云,快给王爷、姑妈跪安,回?去了!”嫂子没了办法?,终是只能上来生拉硬扯。
“额娘,让我再跟姑父、姑妈玩一会嘛!”墨云嘟着圆润的小脸蛋,撒娇似地紧紧拽着我的胳膊。
“没规矩!叫王爷!”嫂子斥道。
“没事没事,嫂子你先歇着去吧。就让墨云再陪我一会。”我笑着起身,轻轻推着嫂子的背,把她往门外推去。
嫂子回?身又狠狠瞪了墨云一眼,才原地俯了俯身,请安退去。
四阿哥闲坐在屋里,顺手捡起我搁在软榻上的一册《后汉书》,从头开始阅览。春妮立在近前,见四阿哥看书,便要去风炉上取水给他泡茶。
我叫住春妮,指指一边冰炉里的青瓷广口壶,说道,“给王爷倒那个。”
春妮会意,从桌上竹盘里取过一个浅口小碗,打广口壶中倒出半碗浅红色澄清液体来,又信手撒了一小勺松子在碗里,小步挪着端了过去递到四阿哥手中。
他接过去,左看右看的,踌躇了下,才小小呷了一口,又在嘴中品味半晌,才咽了下去。随即,咕嘟咕嘟,两三口功夫,一小碗汤汁,顺喉咙而下。脸上畅意之色立起,问道,“这?是什么??喝着好畅快!”
我刚要作答,墨云忙走过去,站到他跟前,抢着说道,“姑父,这?是柿饼汁,姑妈做的,可消暑了。”
“柿饼汁?”
墨云三步并作两步,到案上取过点心匣子,打开,让四阿哥看里边的柿饼。说道,“这?个就是柿饼。我额娘进京时,在山西采买的。”
四阿哥低头看着匣子里头的柿饼,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尝尝。我忙走上前去,笑着拿起一块来,剥去蒂子,又取出核来,递给他,说道,“尝一个。”
他接了过去,放进嘴里,细细地嚼了,咽下去,随即,大口大口咬起来,不过几下功夫,一大块柿饼便没了。他拍了拍手,叹道,“好吃。”说完,伸手就要去匣子里拿第二块。
我拦了他的手,替他又拿起一块来,处理干净,再递给他,只见他不过几口,那块柿饼又销声匿迹。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忙盖了匣子,道,“吃多了不好。”
墨云在一边,早从冰炉里提了广口壶来,又给他满满斟上了一碗,道,“姑父喝这?个吧。这?个喝个两三碗,不打紧。”
只见他接过小碗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喝过之后,居然心绪大好,问道,“这?个东西怎么做的?”
墨云放下广口壶,开始比划起来,答道,“做起来可麻烦了。先拿小刀把新鲜的姜块刮了皮,放进水里煮,等水开了,再放下桂皮,等汁水熬透了,才能把渣撩出来,加上冰糖。再把去了蒂的柿饼放进广口壶里,淋上汁水,搁在冰炉里,半天以后,才能吃呢!”说毕,她一扬笑脸,侧头问我,“姑妈,我记得对吗?”
我笑说,“对!”
墨云又提壶给四阿哥倒了一碗,说,“姑妈做的时候就叨叨了,这?个东西最是解暑,姑父怕热,肯定喜欢。”
我脸色一僵,问道,“我有那么说吗?墨云扯谎吧!”
墨云一嘟小嘴,逛了逛脑袋,带着耳边的碧玺络子也?大摇大摆起来,说道,“怎么没说?!不信问春姐姐!”
春妮原本安静地立在墙角,这?会才上前应道,“福晋一边煮着汤汁,嘴里一边是这么?说的来着。”
我一侧头,假意没有听见,抬手去理墨云的络子,笑斥道,“跟你说了,穿旗装不能摇摇摆摆的,要肃着身子。更是不好晃络子!”
墨云连忙站正了,“哦”的一声。
四阿哥笑一抬眼,瞟了眼墨云,说道,“你这?络子,哪里来的?竟跟你姑妈的络子一摸一样。”
墨云开心地捋了捋络子,说道,“这?就是姑妈的,是姑妈送我的!”
四阿哥霎时脸色一沉,立马失了笑意,不再说话,半晌,复又拿起榻上的书来看。
墨云不明所以,还想扯开话匣子,挽着我摇晃着,说,“姑妈给我弹琵琶听吧!”
春妮忙上前来阻止,道,“云姑娘,王爷看书呢,琵琶就改日吧。”
墨云便只要悻悻然作罢,低垂着脑袋,好似被霜打了的秧苗。我正欲要安慰她,回?头恰见门外俯身站着个丫头,像是要回?话,便问道,“什么?事?”
那丫头躬身答道,“回?姑奶奶,大门外头有位黑衣将军,火急火燎的,求见姑奶奶。”
四阿哥放下书本,一撩次间的珠帘,踱步而出,“让他进来。”
“是。”丫头行礼退下,出院门上外头领人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见刚才回?话的丫头,领了个黑衣、做武将打扮的青年进来。他脸上,脖子上,脑门上,处处都是汗,吧嗒吧嗒往下掉,脸色铁青中有带些苍白,嘴唇干裂,眼带红丝。
“奴才察哈林,给福晋请安。”他在门外请了一个双腿安后,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进来吧。”四阿哥淡淡说道。
那武将起先慌慌忙忙进院,并未看见侧厢里站着的四阿哥,这?会听到了四阿哥的声音,方才惊觉四阿哥就在屋中。忽见他脸上神色稍缓,大步跨过门槛抢进屋内,跪到四阿哥脚下,说道,“王爷真是急死奴才啦!奴才们在宣武门外候着大半日,一直到关了城门还不见王爷回转,想着王爷与十三爷说是来逛庙会,又带着人,把整条三庙街翻了个底朝天,还是寻不到王爷,也?不见十三爷回来。幸好张谙达提点,说是侧福晋外家就在这一带,让奴才来这碰碰运气。”
四阿哥往正间桌边一坐,恬静说道,“现在找着我就行了,不必着急了。”
我忙上前打圆场,“今儿是我不好,拉着王爷玩得?晚了,回?不了城,刚才一时忙乱,也?竟是忘了差人去招呼你们一声,不怪你们,你快起来吧。”说着,回?身吩咐春妮,“春妮,快给察哈林倒碗柿饼汁解解渴,看他的嘴唇干的,都脱了皮了。”
春妮垂首小步上前,捧给那察哈林一碗汤汁,可那碗甚小,察哈林的手大,虽着意避开,还是擦到了春妮捧碗的酥手。察哈林觉得?有些失礼,一声憨笑,道,“谢谢姑娘。”说完,这?才将手中的汤汁一口饮尽。为了不再擦到春妮的手,他单手,以三根手指从上抓住小碗,定定然将那碗,放回春妮的掌心。然后,欲要作揖一谢。恰春妮也?刚好微一屈膝,欲要退下。两个人都身子前倾,竟是撞到了一起。
察哈林身躯健壮魁梧,如同半堵墙头一般。一撞之下,春妮整个人向后一弹,险些跌倒。察哈林眼疾手快,出手一把握住春妮双肩,把她牢牢定在地上。倒是春妮慌了神,一颤,手中瓷碗脱手而出,眼看就要落到地下,摔个粉碎。
我们几乎都已经在等着那个即将到来的碎瓷声了,可只见察哈林扶稳春妮后,一个回旋,探手接住小碗,又是用三根手指爪着,定定放到春妮掌中。
春妮少见地抬起头来,正视眼前这?个伟岸的青年,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接着,察哈林还是憨憨一笑,道,“春妮姑娘,请恕在下失礼了。”
墨云嘻嘻地笑起来,叫道,“春姐姐脸红了!”
我拉住欢跳的墨云,笑斥道,“墨云……”
墨云不服气,指着春妮浮起两朵红云的双颊,说道,“姑妈,我没瞎说,您看,春姐姐是脸红了呀!”
我低声说道,“看穿莫要点穿!”
墨云似是明白了,似是又不明白,忽然,又笑问察哈林,“察哈林,你说,春姐姐好看吗?”
这?一问,察哈林倒是尴尬了,黑里透红的脸上现出一丝不知所措,可因着墨云的身份,却又不好不答,只能含糊其辞道,“奴才不曾看清!”
墨云跨着大步,过去用一根手指顶起察哈林垂着的脑袋,让他的视线正对着春妮,又问道,“这?会看清楚了吧?”
察哈林被墨云的手指头一顶,乖乖抬起了脑袋,如炬的双眼,刚好迎上春妮泉水般清澈的眸子,一看之下,居然木木地呆在了原地。口中喃喃道,“好看……好看……”
墨云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乐不迭地望着对视的察哈林和春妮,一脸的得?意非常。
我笑着叫道,“墨云,没规矩。还不回?来?!”
四阿哥脸色却仍是淡得?一些表情也?没有,问道,“今夜,你们回城是回不去了,找到地方歇了不曾?若有地方了,你就退下吧!明日一早,来接我与福晋。”
察哈林躬身一抱拳,回?道,“还不曾找了地方,不过,估摸着附近必定可以找着落脚的地方,明日定然一早来接了王爷!”说毕,请安后就欲退下。
却是被我一声叫住,我向春妮挥挥手,道,“你去告诉嫂子,给门外的侍卫们安排个歇息的地方,好歹府里有的是屋子,也?不算难事。”
春妮向我一福,“是。”遂转身向察哈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您请随我来。”
察哈林侧身向我打了个千道,“多谢福晋!”
我笑道,“你随春妮去吧。她自会安排妥帖。”
这?边厢春妮引着察哈林刚一出去,那边墨云也?向四阿哥一福,道,“姑妈,我跟着去看热闹了啊!”说着,也?不等我答应,便尾随着前面的两人,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