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康熙又带着一众皇子去了热河,如往常一般,还是带着八阿哥,他老人家的这种习惯,也造成了我与爱兰珠一年里必定有半年见不上。
本次出塞,随行的有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加之十四阿哥已经出征驻扎西宁,整个十四爷党,在京城是一个都不剩。
对我而言,只要他们都不在,就实际上造成了我的禁足。因在城外圆明园住着,除非十三阿哥带着惠心来小住,否则也不好特地为了见惠心而驱车入城去。
十四阿哥的信一直没有断,几乎每月必有,但是,关于他的近况,我反而是从爱兰珠的书信中得知的更多。
据爱兰珠信中说道,十四阿哥于西宁向西藏派出了使者瑚毕图,以他的名义携带书信入藏,去面见准葛尔部将领策凌敦多布,并一路行进予以侦查。
而康熙为了提高十四阿哥在西北军中的威望,更是降旨青海蒙古王公厄鲁特首领罗卜藏丹津,说:“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
十四阿哥这会可谓春风得意马蹄急,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节节攀升,已然逼近巅峰了。
◇◇◇◇◇◇◇◇
时光过得飞快,又是盛夏里。
今日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月色苍凉,我一个人立在廊下,举头看着天上的半月,丫头们唧唧喳喳的,在院子里乞巧。
院中间一溜七八张高几,每只上面都摆满了盛满清水的小瓷碗,月光下,丫头们各人手里都擎着一枚小针,互相看着,轮流持着针往装了水的碗里轻轻投进去。她们叫嚷着,推挤着,谈论着谁的针沉入了碗底,是个拙丫头,谁的针飘在了水上,能算个巧手。
至于我,本就是一个连针线都不动的人,索性也就不上去丢那个脸了。嬷嬷让春妮搬来了藤椅放在滴水檐下,让我坐着看热闹,坐了一会子,觉得心里闷闷的,复又站了起来,只是独自抬头看着满天的星辰和那残缺的月亮,失神的在夜空中寻找着所谓的银河。
“姑娘,姑娘却是在看什么?这天上横竖就是这么几颗星星,再加个月亮,姑娘竟可那么出神的望这么半天。”嫂子笑意盈盈从前院里来。她是今日刚到的,因从西面来,今日也赶不及进城了,就干脆歇在我这里,留下陪我住两日。
我却不低头,仍失神望着天空,那月亮是带着些许斑驳的半片莹白,带着点暧昧的惨淡,“在找银河。”
“姑娘穿着这绣荷花的半枝莲暗花青缎袍子,孤零零一个人立在月亮下头,看着就像那要奔月的嫦娥似地。”嫂子叹道。
“哪有那么丑的嫦娥?下凡时,脸先着地的吗?”我淡淡道。
嫂子起先是一愣,再来就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噗的笑了起来,“姑娘可真会调笑。”
“哎呀,春姐姐这个真好!”一个小丫头叫着跳起来。
凝雪咧嘴笑着过来请我去看,道,“春妮的针,飘在水上,碗底里的影就好似一条细线,又尖又轻稳。”
我不解,笑问道,“这个样子算是好吗?”
一边嬷嬷忙上来解释道,“这个乞巧呀,先看针的沉浮,沉针者最拙,浮针的稍好。再来呀,就是看那针影,若是影子散的就像那破棉花絮子,晃的像风里的树叶,就是只能算中上的。若是影子细如丝,稳如磐,那才是上上巧了。”
我走到院中心的一溜高几前,问,“那最巧的是哪个?”
一个小丫头上来一福,道,“是春姐姐。”说罢,引着我过到春妮丢针的小碗边。我低头一瞅,果见那针就似漂于水上的鸿毛,又轻又稳,风吹不动,碗底里还映出一丝尖尖的线影。
“原就该是她最巧,春妮绣的手绢,那上头的花,都能引蜜蜂。”嬷嬷笑道。
小丫头子们笑嚷着,有一个道,“福晋,您也给我们丢一个玩玩吧。”
我方要摆手拒绝,只听正厅后一个低沉的男音道,“她丢,定是那沉底的。”
那声刚起,院里的仆妇们就立马都矮了半截,俯下身子请安,“王爷吉祥。”原来是四阿哥,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
嫂子才回过神来,忙陪笑上前,福了一福,道,“给王爷请安啦。王爷吉祥。”
四阿哥微笑一颔首,问道,“进京来了?”
嫂子俯着身子,侧过让四阿哥先走,自己跟在后头道,“是。这次是来给犬子办喜事,今日刚到。时辰晚了,进不了城,故就来福晋这叨扰一晚。”
四阿哥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也不管她,自笑着过来牵了我的手,问道,“你这在乞巧吗?”
我转手搀着他到石凳上坐了,自己立在一边,道,“丫头们闲来无事闹着玩呢,我也不会。”凝雪忙捧过茶来,敬给他。
他拨弄着茶碗,上下打量了眼我的氅衣,问,“这是早上送来的那身吗?”说着,拉我同坐。
我点头道,“是。一清早宝儿就送来了,我看着好看,就换了。”
他把茶碗搁在桌上,抬手细拈我袖头的绣纹,说道,“你最喜欢的就是这青色半枝莲暗缎,我看到好的,就吩咐他们给你做一身。我也觉着你穿这个最清丽。”
他的右手细细的抚着我的袖头,黄玉的扳指在月光折射下,映着我青色的缎袖,份外抢眼。
嫂子在一边,一眼就瞧见了那个黄玉扳指,上前恭维道,“哟,王爷,您这个黄玉扳指可是个稀罕物件。我听老爷说,这黄玉中之质优者,要价可赶得上羊脂玉呢!”
四阿哥只笑看了我一眼,转了转扳指,答道,“这是你家姑娘送的。”
嫂子脸色有些尴尬,一时竟没了话语,立马,又堆了笑上来,道,“姑娘方才还抬着头失魂落魄的在天上找银河呢,王爷来了,想是她的银河也飘走了。”
四阿哥听了,拉了我起来,一齐望向夜空,问,“你刚才在找银河吗?”
我甩了甩头,笑道,“不过就是看看夜空。”
他擎首问道,“此刻可想得起什么诗句来?”
我颔首微一沉吟,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
还未及我背完,他就拦了话头去,抢着朗声吟着,
“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
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
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
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我歪头向他一瞥,笑道,“王爷这首《七夕》,做的倒是快。只是未免太过儿女情长了一些。”
他眯眼笑睨着我,重复着刚才的诗句,“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
嫂子看我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旁若无人,俯身一福,告退离去。
我转身向院里的仆妇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她们即刻静静退去,院中就只剩我和四阿哥两个人。
我过去石桌上给他捧过茶来,欲要交到他手里,问道,“怎么不在前面陪福晋们乞巧,倒是到我这里来了?”
他侧头瞟了我一眼,摆手示意不要茶,又转过去看向夜空,道,“想来看看你。”
我默默看了他一会,回身搁下了茶碗,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低头默想了一阵,侧过身来,凝视着我,问道,“映荷,你在找什么?你,一直,在找的,是什么?”
他从来都不叫我的名字,似乎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都只是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不是在与我说话。这会才意识到,两年多的时间,七百多个日子,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我迷惑得看着他,旋即,扭开视线,假意笑道,“刚才不过是和嫂子玩笑,说是找银河。您别当真。”
他面无表情的摇摇头,重重说道,“不是说刚才。”他的眼睛定定看着我,我被他看的有些茫然,他才道,“你总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觉着,自那日你被救下醒来,你便一直在找什么东西。这件东西,我身上有,十四弟身上也有。可你好像一直都没找着,后来,却也见你不再找了。你在找什么?找着了吗?”
我心上一颤,手不尽抖了一抖,忙交握住,放回身前。我曾经那么执着得到处找寻着成雨的影子,在他身上找过,因为那酷似的面容;在十四阿哥身上也找过,因为那眼底冷峻的笑意和似曾相识的话语。这些居然都落入他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