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不自在,起身给乌拉那拉氏请了个安,说我身上不舒服,就先告退回桃花坞去了。
行了几步,见身后惠心跟来,忙顿了步子等她。
她柔柔笑着,上来挽了我的手道,“四王爷留我跟爷住几日,嫡福晋说了,随着我们的习惯,仍旧跟你住桃花坞。爷让我先陪了你回去,他一会散了席再来。”
我也拉了她的手,一道往坞中去,忽然想起了她不知带了换洗衣服没有,便问她,“带了衣服来没有?要不要打发人回去取?”
她羞怯一笑,答道,“来时,我就想着,最好王爷留我们住几日,故而是带着衣服来的。刚才已经叫琴瑟回车上拿去了。”
我笑道,“那就好多住几日了。”因心里总也想着春妮的事,不免笑得有些凄苦。
她倒是看了出来,关切的问,“心里有事?”
我呼了一口长气出来,转头看看背后一直垂首跟着的春妮,摇摇头,叹道,“一言难尽。”
我真希望,前殿到桃花坞的路可以长些,再长些,再长一些,好让我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不要面对春妮的哭诉和哀求。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不遂人愿。偏生今天,好像这路还特别的短,虽然我一步一步小心挪着,终是回到了坞中。
我陪惠心在外间坐着,凝雪捧了茶进来,敬给惠心。我瞧不见春妮,便问她,“春妮呢?”
她往西围房那看了一眼,凄然答道,“回屋去了。”
惠心忍不住问我,“春妮犯了什么错?”
我扯了扯嘴角,摇摇头,道,“是九爷看上她了。”
“她不愿意?”惠心诧异的问道,“那个丫头还真是奇怪,换做别人,乐还乐不过来呢!”
这边才说着,那边只见门外春妮怔怔的一步一挪的进来,脸色煞白,没有半分表情,站在我面前好一会子,突然痛哭流涕,跪到地下,一路跪过来,抱着我的腿哀嚎道,“福晋,奴才不去!奴才不愿意!求您了!”
我忙要去拉扯她起来,可怎么也拉不动,只能掏出丝绢,给她擦了眼泪,安慰她道,“九爷那么喜欢你,你跟了他去,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何况,去年王爷让田庄上的顾庄头认了你做女儿,给你入了旗籍,你既是旗下有了身份的人,以后若是能生下孩子,终生就算有靠了。你总不好一辈子跟着我的。”
霎时,春妮哭的更加凄厉,央求我道,“早就听说了,九爷家里女人多的就像狗尾巴上的毛,嫡福晋虽不厉害,可女人们争宠斗气,日子实在难过。九爷一时喜欢过了,三天两天便要抛开,过不了一年半载也就早忘了奴才是谁了。春妮无亲无故,福晋就是我的依靠,奴才愿意一辈子陪着福晋,伺候福晋。”
我无奈的替她抹着眼泪,沉默了一会,道,“可,今儿晚上看来,怕是王爷已经答应他了。既是王爷答应了,我也就没了法子。”
春妮抱着我的腿,眼泪簌簌而落,几乎是在哀求,“福晋,奴才求求您了,您就替我去求求王爷吧!王爷一定会答应福晋的!福晋……您自打出了阁,春妮就一直伺候您,您就看我一场辛苦的份上,帮帮我吧!帮帮奴才!”
我实在是经不住她哭,原来以为她只是不喜欢九阿哥,却不知道九阿哥府里的女人们日子如此难过。九阿哥府与八阿哥府毗邻,离着雍亲王府不过也就是半条街,他们奴才间定是知道许多主子们彼此都不知道的丑事。
我只能先勉强应道,“这个事我做不了主,还要看王爷的意思。”
春妮跪在地下,重重给我磕了三个头,道,“多谢福晋!既是福晋答应了,王爷一定会听了您的。”
我向前院看了一眼,只见正厅里已经摆了茶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在里头喝着茶,彼此间谈笑风生。
踌躇之下,拉了惠心往正厅去,可到了门前,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我从来也没有求过四阿哥什么事,在我看来,我压根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故而,就是答应十四阿哥的事,自己都还没有个规划,要如何出口。今日,为了春妮,却要去拼这一把。
正在胡思乱想,听的厅里四阿哥叫道,“小妹,”说着挑了珠帘子出来,“怎么傻呆呆站在外头,要有话就进来说。”
惠心过去替四阿哥挑了帘子,四阿哥复回座上去,继续与十三阿哥谈笑,我只得硬了头皮跟进去,站在桌前。身后惠心也跟了进来。
我轻声向惠心道,“你能不能先把十三爷拉出去一会?”
惠心会意,一个点头,过去携了十三阿哥的手,就要回房去。
四阿哥笑说,“十三弟不必走了,不是什么大事。”说着,起身到我跟前,道,“放心吧!我没答应九弟。”
我一阵惊喜,抬头凝望住他,问道,“真的?”
他表情异常温和,说道,“我知道,你定是不喜欢春妮被这样胡乱送人的,既是九弟能开口向我来要,就是在你这里碰了软钉子。你不答应,我又怎么会答应?”
我惊喜之下,一个转念又想到九阿哥最后的那个得意笑脸,有些不可置信,追问他道,“可,为什么,九爷最后笑得那么得意?您是怎么说的?”
他淡淡一笑,道,“九弟这次对这个小丫头还真是上心了。我跟他说,得人得不了心,又有什么意思。要想赢得美人心,还是不可心急,须要缓了脾气,一丝丝用心才好。”
“那,九爷,他得意什么?”
四阿哥拽着我过去坐下,才说,“我答应他,让你替他问明白了,春妮为何不中意他。”
我心下里直是好笑,放着一后院女人的九阿哥,居然为了那么点小事,笑得那么得意,他还真跟个丫头较上劲啦。心里想着,脸上就禁不住挂上了笑。
惠心上了茶来,搁在我眼前。我刚才一直心焦,现下才忽而发现口干舌燥,下意识端起茶来,就要喝。却被四阿哥一把挡住,向惠心道,“她每日吃药的,忌茶。”
惠心莞尔一笑,才换了白水来。
四阿哥慵懒的靠在椅背上,搁着腿,习惯的拈着他那只浅绿玉扳指,问我道,“是要再坐会,还是要回去了?”
我不好意思的一笑,此刻,心里的确是想着要回去了,只是求完了人就走,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笑道,“想回去,就回去吧。”
我起身向他一福,退后几步,挑了帘子出去。惠心也跟了出来,向我道,“唉,担心了半天,居然是白操心。早知道,不如先来问了王爷了。”
我也冲她莞尔一笑。赶紧回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春妮。
夜色深沉,四阿哥才别过十三阿哥回屋来。他进来时,我正歪在榻上读着《大清律》,读的有些困了,脑袋往前一冲一冲的。春妮见他进来,忙端过洗漱用物,伺候他漱洗。我已半梦半醒了,不知不觉间,意识越发模糊,几乎已经要睡着。
他走近来,坐在榻上,甩了鞋,与我同向躺了,推了我一把,道,“醒醒,要睡,回床上睡去。这是我的地方。”
我被他一推,瞌睡顷刻没了,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抱了书,从他脚后下榻去,忽然想起要送他东西,方往书案边去了,打案下小屉子里取出之前找出来的黄玉扳指握在手里,向他道,“您过来一下。”
他一手支起脑袋,转头望过来,问,“干嘛?”
我冲他招招手,道,“过来就知道了。”
他好似也没什么睡意,起来套了鞋,负手走过来,好奇的看着我。
我拉起他的手来,撸出他的拇指,因是已经洗漱了准备就寝,他手上的珠玉都已被摘去,指上正巧空空如野。我顺势把那个扳指套上去,说来也怪,松紧正好,不大不小。提着他的手,向着烛光,端详了一番,只觉着他厚实的手上擎着那朵黄色,煞是好看。看了一会,才放下他的手,说道,“四哥,这个送您。”
他听我叫他“四哥”,先是一愣,随即温存一笑,欲提笔写字。提起笔来,才发现笔上的墨已干了半截,浆着笔毛硬邦邦的,又欲要放下笔来换,忽而他转头看见了案上玻璃水盛里的一汪清水,一转势,将那笔头投了进去,笔上的墨被水浸透,慢慢化开,墨色在清水中蜿蜒辗转,微风吹过,夹杂淡淡的墨香。
我笑问,“这是干嘛?”
他指指化墨的水盛,目光从我脸上飘过,幽幽说道,“你静时,就像这化开的墨。”
我婉然一笑,又问,“那不静时呢?”
他仰头笑道,“像只鹦鹉。”
居然拿我比那学舌的小动物,我抡起一拳砸到他胳膊上,气道,“为什么啊?”
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笑答道,“小嘴巴巴的,半点不饶人。眼睛瞪得跟小铜铃似地。”
我伸手要去撸他手上的扳指,气道,“还我!”
他一把握住,道,“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我气得跺脚,道,“居然拿我比鹦鹉,人家还送您那么好的东西了呢!真没良心!”
他笑道,“是你自己偏要问我,不静时像什么的。”
我哪里听他狡辩,围着他转着,要去拔那扳指下来。他却轻巧的左躲右闪,叫我怎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