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二十五章 相思相望不相亲(下)

我轻声一唤,“王爷,”他这才若有所思的侧头望了我一眼,才一眼,又回过去看着那副字,我见他不动,又唤,“王爷,靴子都湿了,换了吧。”

他别着头,只依依不舍的看着那字,身子倒往椅子边来,坐了。春妮跪过去,要给他换鞋。他抬手止住,带着笑意,眼光从桌上的字上移到我脸上。

我一撇头,噗嗤一笑,上前半蹲着,拿过便鞋来给他换,嗔骂道,“这一出门,倒是学会撒娇了。”给他换了鞋,春妮早捧过铜盆手巾来,我逗他,“这脸,您就自己洗了吧,我这刚给您换了鞋,手上不干净。”

只见他自己搅了手巾,擦了脸,我刚想转身去找地方洗手,却被他一把拉住,拽过我的双手来,浸到铜盆里。他摁着我的手,转头一笑道,“就在这洗了吧。”

我笑道,“您用过的水,又给我洗?”

他掀过刚才使过的手巾,拽起我的手,一根、一根将我的手指抹干,道,“我用过的手巾,再给你擦。”抹完,把那手巾往铜盆里轻轻一掷,激起多多水花,方笑道,“我就这么脏啊?”

我捧过热奶给他,道,“今日田庄上的庄头都到了,想着是来交账送节礼的,王爷怎么不上前头福晋屋里盘账去?”

他有些困乏了,自脱了鞋,往暖榻上一歪,道,“今儿刚随圣驾回京,乏了,明儿再见他们吧。横竖不过就是那么几笔银子,放一日,又不会平白少了几两。”

我明白他这是要跟我说话,抱过被子来,给他盖到脚后,自己取过手炉抱在怀里坐到榻前的圆凳上。打趣他,“王爷果然是阔绰,年节上的,各家都是在等银子使……”

我还没说完,他忽然争着起来,想要穿鞋,我忙截到,“十三爷那里,我昨日去看惠心,已经送了两千两。”

他一愣,片刻,微微一笑,又躺回去,掖好被子,微笑道,“谁阔绰?一看就知道咯——”

我忙道,“那银子,可是我垫给王爷的。明儿庄子上交了账,您可得还我。”

他一个转身,拿背对着我,闷笑道,“谁做的好人,谁给银子。”

我伸手去掀他的被子,呼哧呼哧几下,把里头的热气散了个一干二净,骂道,“您一年光俸禄就一万两呢,还要来打我的秋风?”

他被我一抖,先是傻在了当下,一会,一把抢过被子去盖好,笑说,“我刚进门可都看见了,嬷嬷那可卸东西呢。你嫂子又打西北给你送好玩意儿来了,满满好几箱子!你哥哥从来也不孝敬我的,给我的孝敬,可都归了你。还有,去年我过生日,那匣子金锞子,我那还没跟你算账呢!”

金锞子的事,被他不知道提了多少回了,然我心下里是虚的,确是我放了他的血,给自己挣了人情,现惠心夫妇见了我,都是无比亲热的,就连嫡福晋都比不了。可我怎么想,都舍不得那两千两私房钱,坐到榻侧,向他耍无赖道,“那过年了,您做哥哥的,总要给我这个妹子彩头吧。那两千两,就算是彩头!”

他转过来,笑盯着我,骂道,“你这妹子怪值钱的,一个彩头就要两千两?”

我狡辩道,“十三爷是你兄弟,他两千两,我也两千两。弟妹要一碗水端平方好。”说完自己也掩嘴笑起来。

他嗔道,“自己个儿也觉得不讲理吧?我说你怎么就那么爱财呢?可说你小气吧,你又大方的很,连屋里的小丫头们都给赏衣料做好衣服穿。”

我笑着不语。人么,可以爱财,可以惜财,但却不能为财富所困。

他搁了搁迎手,靠舒服了,说道,“这次出京,倒又有不少见闻。”

他但凡出门回来,总要跟我讲些路上的人事,也知道我爱听,这会他既开了头,我自然也来了兴致,抱着手炉在榻侧上坐好了,问道,“京城外可下雪了?”

他说道,“南边还没有下雪,就是南苑,也还未有大雪。只是风大。今儿早上出了南苑,往京城的路上才下了雪。风倒是不如南苑。”说着,他又说道,“从行宫一路过来,河上的冰都结牢了,旗下的人,都背着彩旗在河上冰嬉呢!”

“冰嬉?”

“是啊。你没见过?”他一挑眉,伸出手指在被面上画出一个冰鞋的样子,说道,“旗下人会走冰的多。河上,有比快的,星驰电掣。有比巧的,可以做哪吒探海,鹞子翻身。还有赛球的,穿着冰鞋滑着踢,互相追赶,双方各有彩锦门洞,入球多者为胜。”

“还有呢?”我兴奋的问。

他笑靠着说,“还有在冰上赛箭的,一人举着小旗在前面作先导,后边两人持弓相随,以射到旗顶红缨为胜。”

我抿嘴歪头一笑,说道,“真有意思。”

说着,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永定河上却还没上冰,站于碣石之上,还可看见水底的鱼。那日不冷,飞鹰从河上而过。我倒是想起了你那句诗,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说罢,抬头仿佛想着那景,道,“何其畅快!”他虽坚持着在说,可上下眼皮早已难舍难分。

我见他实在是有些困意了,上去给他掖了掖被子,说道,“您眯一会吧,醒了传晚点给您吃。”

他沉沉“嗯”了一声,转头往里睡过去。

我瞄了眼他的脊背,哼道,“王府里那么些床呢,人家都在等着您去,偏要睡到我这里来,让我遭人怨。”

只听身后他喃喃的声音,“你这暖和。”之后便再无声响,徒留下均匀的鼻息声。

恰好凝雪掸了四阿哥的衣服鞋帽的雪,复又挽着衣物上楼来,瞥见四阿哥睡了,悄悄向我耳边问道,“回信?”

我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桌上已经写得的字。凝雪会意,蹑手蹑脚过去,折起那幅十思书来,轻轻拢到袖管里,才又要速速下楼去。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碾回来,小声道,“舅爷送东西来了,这回送东西来的是小富二爷,福晋下去看看吧。”

我瞅了眼四阿哥,他一动不动,像是睡沉了的,才向凝雪指指楼梯,微点一点头。下到楼下,见底层外间里早堆满了各色箱笼,厅前立着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面目俊朗,身材英挺,宝带狐裘,皮毛雪帽。

那青年见我下楼去,一个跪拜俯倒,笑道,“给姑妈请安,姑妈吉祥。”

他声音清朗洪亮,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头顶,轻声道,“嘘……轻点,王爷刚在楼上睡着了。你起来吧。”

他略一抬头,看了眼楼板,像是在诧异些什么,旋即,整了整表情,才站起来,道,“我父亲问姑妈好。”

我示意他坐下,问道,“嫂子可还好?”

他笑答,“太太自八月里从京城回去一向都好,多谢姑妈挂念。”说着起身往院外到随从手里取过一个小匣子,打开到桌上,道,“我父亲说,年节下了,恐姑妈手里没有可以使的银子、打赏,这些散碎银子并一些珠玉,给姑妈胡乱赏人。”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蜜色绣缎小包,双手奉上给我,道,“父亲说,这个物件倒是个稀罕玩意,交与姑妈,送与紧要的人。”

我解开袋口的丝绦,打里面倒出个沉甸甸的温润之物,定睛细看,却是一只黄玉扳指。玉色醇厚,触手生温,拿起来端详,只见内里两行红色阴刻诗文: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

虽我对珠玉器皿都不怎么深懂,但是就那么拿在手里,也知道是个好东西。笑着把扳指放回绣缎小包里,向年富道,“替我谢谢你父亲。”

可见年富一脸的为难之色,有些撒娇的说道,“原从西边出来,父亲是特地关照,此间物品务必要在十二月十二前送至姑妈这里,只是,路遇大雪封山,竟有十几天不得赶路,到姑妈这里,却已是年末了。回去少不得父亲责罚。”

我笑道,“你自回明你父亲,说路上不曾晚了。我不说,你父亲又怎么知道?”

他眉开眼笑,嘻嘻道,“谢谢姑妈。”

我看着他觉着好玩,根本就是与我相若的年纪,偏偏小了整一辈去,竟然还在我眼前撒起娇来。憋不住一笑,向他道,“你快回府去吧,一会天色该晚了,下着雪,路上不好走。”

他看我心绪不错,满脸笑意,又请了个安,便告辞了。

我又倒出那扳指来看,往自己的拇指上一套,戴着玩,那扳指大,我的手指却是细弱,戴在指上,摇摇晃晃,颇为逗趣。一歪头,对一边笑开的春妮道,“回头送给王爷。”

春妮转头一挥手,打发屋里的小丫头都出去,她在我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过到了外面,也是个厉害主,到处都有些脸面的。她待丫头们都出去了,才说道,“福晋与王爷,越发像是一对兄妹了,前些日子,王爷出门前,有一日,我还听见他管您叫小妹呢!”

我撇头一笑,应道,“连你都知道这世上没有白给的东西,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要拿这个,跟他换一句话。”

凝雪却是在一边冷着脸,撅着嘴巴,甩过一句话来,“倒是什么天大的话,那么精贵,值得这么个扳指去。”说着,走近来埋怨我,“明摆着,这个扳指,是二老爷让您送给十四爷的。”

我微笑不语,应道,“是一句天大的话。恐只这扳指还不够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