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仍旧一路飞驰回去,到了田庄,四阿哥却不拉我下车,只是吩咐随侍,将来时卸下的行李快快抬来安好了,并叫上之前留下的人,直接踏上了回京的归程。
我蜷缩在马车的一角,懒散得倚着靠壁,手里抱着暖炉还止不住一个劲的打哆嗦。四阿哥正坐于车中,仍是单手执卷而阅,只是也不能静心,过不多会,就嘲笑的看我。
我终于不客气的扔去一个白眼,嗔道,“笑什么笑?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馊主意,那么冷的天,偏偏跑到这寒天冻地来。冻死我了!”
他笑道,“哎,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做个词,都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你那词里的景致,不是这会,哪里看的到呢?”
才说着,我又哆嗦了一下,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伸手跟逗只小狗似地,抚了抚我的头顶。
我拨开他的手,道,“干嘛?当我是你的狗啊?弄乱人家的头发。”
他笑摇摇头,举起书卷来,继续看着。过了一会,复又放下书卷,问道,“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总也喜欢弹琵琶?还总弹那截《塞上曲》?”
记忆里的片段层层浮现,妈妈使用着蜂皇浆加暴力的双重手段,又是哄骗,又是威胁,逼着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练习曲,稍有不慎,拨错半音,横眉竖眼的怒容夹杂着顺溜的骂句就会劈头盖脸而来。当时只道是世上绝苦之事,现在想来,却渗着丝丝甜蜜。
我抬头惨笑道,“小的时候,母亲又是骗,又是打的,逼着学过。当时只觉甚苦,现在想来,却是思念往日情景。”
他沉吟了一会,叹道,“你技法倒实是不错,有些指法,却是闻所未闻。也当属一绝。”
“您好像很懂琵琶。”我问道。我所使的指法是二十世纪以后历经几代变迁,反复改进、添加而成,在大清,肯定是独一份。可是,他居然能够看出来,也就必定是行家。
他淡淡答道,“曾奉旨询问教习朱四美曲调、名色作成笔记,因此略懂些。”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追问,“为什么喜欢《塞上曲》?”
我一脸苦涩,轻轻答道,“不过与昭君一般,思念亲人。”心中却再诧异,他既然如此深懂琵琶技艺,为什么却是一直不喜欢听我弹拨,甚至还扯断我的丝弦,于是问道,“您既然深谙琵琶曲调、名色,为什么不喜欢听琵琶呢?”
他又举起了手里的书卷,转过视线,开始读书。静默半晌才低低说了声,“我只是不喜欢你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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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五日,还有五日十四阿哥就要出征了。我握着他送的象牙杆北狼毫笔,边看着《后汉书》边做着笔记。正是十二月头上,最冷不过的时候,小楼里东一个西一个的尽是火盆,春妮一刻也不敢怠慢,时时处处小心着炭火。嬷嬷坐在榻上,缝着汤婆子的棉套。凝雪则静静站立在桌边,陪着我读书。
“嗒,嗒,嗒,嗒,嗒……”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上楼来。
凝雪转身去开了房门,见是宝儿站在门外,赶紧迎了进来。宝儿怀里抱着一柄琵琶,笑向我作福道,“福晋吉祥,王爷让奴才给您送这琵琶来。”说着,双手奉上怀中之物。
凝雪上前接过,交到我手里。
我握在手中细细把玩,如果说,之前我使的那柄琵琶是上品的话,那这柄就绝对是极品了,整块的紫檀背料,更可贵的是,居然用的是银弦。有一次闲谈中,我与四阿哥曾经提起,幼时习琵琶,但凡人前献丑,都会换成银弦,银弦能使音色优美,加大琵琶的共鸣和音量。但说时便知,这银弦是后世之物,康乾二朝还是不得见的。真是不知道,他是哪里打了这个弦线来。
正是爱不释手,等不及就拨弄了起来。音色果然是穿透力更强,高音刚亮,低音醇厚。宝儿交了差事,又见我沉溺于间,早默默退了出去。
春妮正蹲在地下拢火盆,回身却见宝儿已经走了,便过来责怪我,“福晋也真是的,王爷送物件来,也不会说谢一声。”
我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晃了下脑袋,说道,“本就是他打烂了我的东西,应该赔我的!”
嬷嬷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眼嗔怪的瞪了我一眼,笑骂道,“连您都是他的,打烂了您又是怎的?不过是摔了个东西,哪有什么赔不赔的?”
春妮笑着应道,“嬷嬷您可别与福晋理论!人家现下是越来越要不得了,就没不敢说的,不敢做的。前日王爷来用膳,福晋差点递了碗过去让盛汤。”边说边瞄了我一眼。
我狡辩道,“那……不是他离着汤碗近嘛?”
嬷嬷在一边气笑道,“近,您就能让王爷给盛汤?!”说着,摇着头又开始做针线,嘴里嗔骂道,“您这都是叫王爷给惯的!什么您都敢说!昨日,还听您跟王爷说道什么《皇舆图》,什么策妄阿拉布汤,什么青海,什么甘州。王爷还由着您说,我看他倒是比您还有味儿呢!”
“哈哈……”我捂嘴大笑。
春妮、凝雪也都跟着笑。嬷嬷撇过一个白眼来,盯着春妮,唾道,“小丫头片子,福晋笑,你们也跟着笑。”
凝雪笑着倒过一杯茶去,说道,“嬷嬷,不是策妄阿拉布汤,是策妄阿拉布坦——”
“我管他是汤是毯的?!总归不是福晋您该说的。”
春妮、凝雪一时间都笑得不行,我笑着,低头复又去拨弄琵琶。忽然想起,有一年公司年会,我即兴演奏过一曲《美人痛》。那曲琵琶,悠扬凄美,只是原来的丝弦拨不出那感觉来,今日换了银弦,正好一试。便试着跟着依稀的回忆,摸索着弹了出来。合着委婉辗转的曲调,我轻声哼出了词:
历史记载不少的英雄
万世的尊重那么的光荣
谁能知道背后美人痛
谁能明白红颜的惶恐
深深的情可以让地摇天动
人心太善忘也难免最后一场空
淡淡的爱可以无尽的沉重
情不情愿也没有用
……
笑看浮生世态千百种
英雄背后总有美人痛
哼着哼着,禁不住自己轻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愈来愈觉着那词应景,歌声愈加清晰响亮起来。只可惜有些词却已是记不得,只能轻声哼过。
待我歌罢一曲,但见屋里另三个人,满面尽是惊奇之色。
春妮叹道,“福晋,您还有这手绝活啊?”
凝雪凄然一笑,“听来美虽美,可怎么,那么让人心疼呢?”
我低头暗暗神伤:历史记载不少的英雄,是啊。四阿哥、十四阿哥,甚至于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不都得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吗?万世尊重,那么光荣。但恐怕史书留给我的,不过就是寥寥几行字,贵妃年氏,巡抚年遐龄女,藩底时为侧妃,接下来,估计就是某某年薨了。我不正是那英雄背后惶恐的红颜吗?
“福晋那么出神,想什么呢?”春妮过来接过琵琶去,顺手塞来了手炉,又说道,“福晋既唱的那么好,哪日王爷来了。您也给歌一曲吧。”
这下里倒是正提醒了我。我答应了十四阿哥,给他弹一曲琵琶来听,既是如此,我何不选个现成的曲子,自己改个词,唱着弹拨,岂不是更有意境。
想着,起身站了,小步在屋里踱着,脑中思索,究竟用什么曲调好。暮得,想起一首自己原来极为喜欢的清风调,现在想来正是应景。于是边轻声哼着,边杜撰起歌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