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二十章 惹尘埃是非(下)

爱兰珠重重捏了我的手一把,问道,“我也正是想要问你,自你病好了,人怎么变了那么许多?对贝勒爷和我,比以前倒是亲近不少,就是对从前遇着也抬头低头不说一句整话的九弟,竟也是喜笑颜开的。只是……对着十四弟,这情意却淡了不是一星半点。可若说无情吧,又不是全无。你倒是如何想的?死了这一回,可是变了心意?”

我低头把弄自己的指甲,并不回答,年映荷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康熙早已经为我们画好了框子,我们一生都将是四阿哥的女人。

爱兰珠见我不语,又问道,“你可是信不过我,不愿说?”

我忙道,“当然不是。”叹了口气,又说,“皇上早已为我选好了路,除非我死,否则,我就是雍亲王侧福晋。”

“那你是决心跟老四?”她问。

我摇摇头,笑看她,“不过权作一家人,挂名夫妻罢了。”

她诧异的问,“他能容你?”

“嗯。”我点头应道。

谁知,她竟敛容站起来道,“你怎么竟是个糊涂人?他能容你一时,还能容你一世不成?你现下是堂堂二品大员家的姑奶奶,他自是拿你没有奈何,若有一日,你父兄获罪,他还能容得下你吗?”

她站在我身前,又说道,“到头来,那一日,若是十四弟,自是好说,他自钟情于你,你大不了换个地方,做你的娘娘。你可曾想过,若是老四呢?你哥哥今日所作所为,你当老四是死人吗?到那一日,他还能容你?你可要想明白了,自己打定主意。若是当真的觉得要跟了老四,你也就静下心来,为他生儿育女,到那一日,夫妻情分放在眼前,他也不好拿你怎的。若是不愿跟老四,那就不要再对十四弟这般不冷不热,万一他若是真的寒了心,你就绝了后路了!”

我抬眸看她,她竟然可以撇开两党之争,如此为我设想后景,心下里五味交成,她的这片情谊却要叫我拿什么去偿。眸中起了股子热气,鼻子酸酸的。

“怎么啦?”她见我脸色不对,连忙坐下来,关切的摁住我的手。

我只觉得自己嘴唇打颤,说不出话来,半日才勉强挤出半句,“爱兰珠……你不恨我吗?”

她淡淡的,平静的说,“你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我又何苦要恨你?要怨就怨贝勒爷时运不济,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的?”说着,她又转回话题,问道,“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答道,“我不过是想要安安静静的坐待红颜老。”

“他们两个就都不入你的眼吗?”爱兰珠问道。

我转头茫然说道,“我想要一个能为我,放下尊严,放下自我,放下固执的人。我好渴望,渴望能够像你一样,拥有一个愿意为我放下身段,陪着我走角门的男人。他不要有满府的儿女,他不会娶了一个又一个。”

爱兰珠噗的笑道,“你不会是喜欢贝勒爷吧?”

我急忙解释,“不,不是的。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说……”

还没说完,便被她接了话去,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但你可曾想过,我何其有幸,才能少年做配贝勒爷。只能说,是天赐于我的良缘。你与十四弟不过就是相识得晚了,若是你们也与我和贝勒爷一般,你怎么就知道十四弟不会像贝勒爷这般钟情呢?”

“他会吗?”我喃喃问道。

爱兰珠微微笑着,嗔道,“你没看见腊月的那张脸吗?不过横竖就是哼了你一声罢了。”

我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屑,说道,“自古女子迷魂男子,最高一招便是求不得。我如今于他,不过因求之不得,反而显得格外珍贵罢了。若是我当真四十八年指婚给他,谁又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更年轻貌美的姬妾,把那大大的巴掌盖在我的脸上?”

爱兰珠反倒生了气,扔开我的手,瞪了我一眼,骂道,“原来你是这样看他?若他知道,可是当真要寒了心了。”过了会,又叹气道,“这也难怪,从前许多事,你都记不得了。你可知道,四十八年,你指婚给老四,若不是贝勒爷拦着,九弟守着,他当场就要去跟皇上翻了脸。后来,贝勒爷和我都宽慰他,一切想着将来吧,他才收了脾气。你的丫头,家里人吃了官司,不过就是九弟家的大管家仗势欺人,他呢,也不看着九弟的面子,半夜三更,冲到九弟府里一阵大闹。后来,居然还逼着九弟动了家法,打了管家个半死,方才罢休。”

我呆呆坐着,脑子里想象着爱兰珠描绘的情形,十四阿哥果然是用情至深。我低声问道,“他,喜欢我什么呢?”

爱兰珠一笑,道,“那你就只有自己个去问他了。”

我探究的看向爱兰珠,问道,“他真的那么在意我吗?”

爱兰珠思索片刻,答道,“我只知道,十四弟府里现下的福晋,都是四十八年以前娶的,孩子呢,最小的,也是四十七年生的。在我看来,不管他从前娶了多少女子,又有多少孩子。到你即止,就是真情。”她温暖的笑着,柔柔说着,“贝勒爷在我之前,不也娶了一位侧福晋吗?之后,就是两个侍妾,也是我为了给他留下子嗣,强力安排的。可自打那以后,你可曾见过他有别的孩子?”

我不忍打断她温情的笑靥,但还是熬不住问她,“爱兰珠,你可曾想过,八爷是为了你的母家,才这般宠爱于你?”

她还是笑着,笑的越加坚定,说道,“如果与我的母家相关,贝勒爷冲的也一定是我一心为他的情分,断不会是因为忌惮我的母家,而如此对我。”

“你觉得贝勒爷哪好?”我问。

她甜甜道,“哪儿都好!”说着,又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吟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轻点着脑袋,忽而转过脸来,羞怯的对我说,“我自小额娘便走了,后来父亲获罪,我便跟着外祖父长大。因外祖父疼爱,周围的人,当着他都是笑颜对我,可背地里,却无人是真心疼爱我的。后来,外祖父也走了,我早早就懂了世态炎凉,总觉得这天地间是煞寒冰冷的。那年,在西苑紫光阁前,皇阿玛领着众位皇子比试射箭。我那时才十四岁,跟在人群里边看,只见一位位皇阿哥骑在马上,驰马射靶,甚为有趣,一个冷不丁,花盆底子没有站稳,就从场外跌了进去。正在惊恐,就见一个穿着雨后天青色袍子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来,站在我面前,一把把我扶起。他轻轻问我,可伤着没有。他的眉眼都在笑,笑得弯弯的,那笑,彷佛可以一直进到人的心里去,又好像可以融化世间一切的冰雪,那么温暖。”

我听着她的故事,猜到那个少年就是年青时的八阿哥。可却不忍去打断她。

她美美的笑着,接着说,“他扶我站稳,才跃上了高头大马,回身对我又是一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那一笑。”她顿了一顿,道,“我所求的,就是一生都能看着那笑,守着那对我笑得那么暖的人。”

我牢牢握着她的手,分享着她爱的美好。

她静静想了一会,问我,“映荷,你自己可曾想过,你求的是什么?如果真的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你,放下尊严,放下自我,放下固执,你就会倾心于他吗?”她饶有意味的深看向我,接着道,“我却不以为然。你要的,应该是一个能够让你,甘心为他放下尊严,放下自己,放下固执的人。一个可以征服你的人。十四弟,他可以是这个人吗?”

我脑中浮现出十四阿哥开弓射箭的英武,他在寒风中呵手为我暖脸的温柔,他把着我的手抄他写的《江城子》的深情,嘴里说着,“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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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了爱兰珠,也不知道是怎么有人扶着上的车,车子是跑的快还是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桃花坞,脑子里满是爱兰珠的故事和她的那句问话:“十四弟,他可以是这个人吗?”

太多的问题,压的我透不过气来。四阿哥真的会信守我们的诺言,把我当做亲人到老吗?年羹尧的所作所为真的不会牵连到我吗?那偌大的紫禁城真的将是我的归宿吗?

好想逃开,想回家,想妈妈。

外头院子里,小丫头们已经开始掌灯,我这才发现,自己愣愣的出神,已经半日了。抱过琵琶,续上弦,又拨弄起那段《塞上曲》,昭君思念故土的心情,我如今感同身受,眼中虽未流泪,可心里的泪早已淌下。

“王爷吉祥。”春妮俯身请安。

停下琵琶,抬头看时,他已站到近前,冷冷的盯着我。

我还未及起身请安,便被他一把抢过琵琶去。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坐在凳上呆呆望着他。只见他一把便将丝弦全部拉断,随即将琵琶往地上重重一掷,琵琶应声裂开。他眼里脸上尽是苍凉,一语未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