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我因想着适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直说着话,我一不作答,想来也是不好,于是与惠心没话找话,笑谈几句。
十三阿哥忽然借机问道,“刚才说到闽浙总督满保时,瞥着四嫂一阵神情呆滞,难道是在家时,曾听令兄说起过此人?”
我抬眼狠狠瞪了过去,心想,你个十三阿哥,有完没完。可嘴上却不好说出心中思虑,于是,只得拿四阿哥开涮,淡淡道,“我只是想着,这闽浙总督,与我父兄相同,也是二品大员。王爷托戴大人送礼物给他的内眷。该不是又要娶人家的小女儿做侧福晋了吧?”
四阿哥正吃得开怀,冷不丁被我一寻由头,立刻愣住,被呛得不轻。捂着嘴一阵暴咳。我忙侧身给他拍背。他好不容易喘顺了气,摇头道,“十三弟找寻你,你自回击他去。却来牵扯我干嘛?难道有个二品大员,我就去娶人家家里的小女儿?再说了,难道,凡二品大员,家中就有可嫁我的小女儿?我娶回一个来,就已消受不起,若是再迎回一个,我这日子,还过是不过?!”
十三阿哥早在一边大笑起来。惠心也笑捂着嘴,拿丝绢一个劲蒙在口前,彷佛只要一放开,嘴里的饭食就会夺路而出。
我只觉着脸上火烫,瞅着四阿哥欲要发作,心想着,他配合我一下也就完了,偏偏帮着他兄弟调笑我,于是搁下筷子,肃容道,“王爷自去娶来。好歹园子大的很,找个杏花坞、牡丹坞,搁着就成。又有什么可消受不起的?!”
惠心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口,嘴里的饭食全都喷在了丝绢上。笑着向我道,“四哥快些陪不是吧!要不,唯恐是新福晋不曾进门,四嫂今儿饭桌上就要翻了脸。”
十三阿哥也是妇唱夫随,举手起誓,“四嫂莫要着恼,兄弟我担保,满保家中未有待嫁的小女儿。”说完,他也憋不住了,一个劲的只是笑。
四阿哥也跟着起哄,盯着我,一本正经道,“真没有——”
我想着,那两兄弟不过都是陪着我演戏,难道当真的不知道,我是拿四阿哥开涮借机过关。面上却仍陪着他们演着。假意消了气,捡起桌上的筷子,接着吃饭。
桌上恐怕只有惠心一人是蒙在鼓里,笑的真心实意。
吃了饭,十三阿哥略坐,又与四阿哥聊了一会,便带着惠心往前院去了。
我叫着宝儿,刚想要打发四阿哥回屋歇中觉,只见外边春妮带着个人进来,向我行礼后,道,“福晋,三老爷家的夫人,打四川进京给老太爷贺寿来了,打发了人来,接福晋家去住几天。”
嫂子回来了,我心底里一高兴,可想着四阿哥也不定允我回去呢,于是转身看向他。
他自往我的卧房走去,说道,“去吧。这会外头雨停了,想是晚间还要下的,乘着雨空子,你赶紧回去。别淋了雨。”说着,招手示意宝儿进去伺候他宽衣睡觉。
这桃花坞里有特给他备的睡房,他往常都睡自己的屋,偏偏今日里,要睡我的床。不去管他,我吩咐了春妮收拾东西,叫小丫头让角门外套车,跟着嫂子遣来的人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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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娘家。马车从城外的圆明园一路飞驰,个把时辰才进了城,往东往南又行了半日,方进一街。我透过马车的菱纱窗子向外张望,见街北蹲着两只石狮子,开着三间铜钉大门,门前列着十来个锦衣华冠的小厮。正门未开,只有两边两扇角门有人进进出出。
马车停稳在大门前,后面车上的春妮和嬷嬷跳下车来,春妮上前,向门口的管事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那管事,原本实是坐着的,听得了春妮的话,连忙站起来,嚷嚷那十来个小厮,忙忙开了正门。又有人飞奔向府里去报信。
待门开足了,春妮才来挑车帘子,放脚凳,引我下车。我的鞋底刚踏上脚凳,还未踩到地上,便见府里快跑出两个丫头,上前来搀扶。我扶了春妮的手,进了大门,又进了二门,左转穿过一扇垂花门,见北边向南盖着一起五间的正堂。廊下坐着五六个遍体绫罗的大丫头,一见是我,连忙都笑着站起来,争着往堂上回话,“姑奶奶回来了。”
我方进了厅堂,只见几个丫头搀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迎上来。我猜想,这个就是映荷的父亲,年遐龄了。
我方要行礼,只见他却先我而拜。连忙拉起来,说道,“受不起,受不起啊!”心里想着,他看来也该快八十了,况也算是我的父亲,要他拜我,只恐折了寿数。
一边一个大约五十出头的老母,也跟着要拜,口中说道,“姑奶奶上配的是本旗门主,我等都是门下奴才,原该要拜姑奶奶的。”
我看着,大约知道,她就是凝雪嘴里的太夫人。她原是年遐龄的小妾,因原配夫人去年亡故,被扶正做了女主。
又一撇头,见着嫂子站在太夫人身侧,也跟着行礼请安。忙过去拉了起来。
一时间,两厢里客套了几句。年遐龄年纪大了,与小女儿久不见面,老泪纵横,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倦了。太夫人赶紧让人扶了到后堂去歇息。嫂子便拉着我出来了,往东府里去。
“去年一别,竟只收到姑娘两封信札,姑娘一向可还好?”嫂子担心的查看我的气色,忽而,一笑道,“姑娘竟是胖了,脸上红扑扑的。比去岁夏天似是康健不少。”
我笑道,“请了一位名医调理,现吃着他的药。确是身上好了许多。”
我还欲说,嫂子却截了我的话,问道,“可是吃的乐二爷的药?”
我诧异道,“嫂子怎的知道?”
嫂子笑了笑,看看四周除了春妮、嬷嬷及她贴身的一个侍女外并无他人,才道,“去年,老太爷因老爷与孟光祖交接案,吓得不轻,险些也去见了祖宗。幸好十四爷寻了乐二爷来看,救回一条命来。”
我心想,这个十四阿哥对年家的照顾,还真是面面俱到。
跟着嫂子走了一会,进了一层二进院落,嫂子指指正房西间,说道,“这里便是我的屋子,你三哥哥也不在,姑娘若不嫌弃,晚上就与我一并歇了吧。明日里老太爷做寿,再往后边花园里看戏。”
我点了点头,应道,“好。”转念想起了凝雪,听说她母亲病重,故而放她家来,好些天了,也不见她回,便转头向嫂子道,“凝雪呢?我想去看看她。”
嫂子忙叫了一边的小丫头,道,“去叫凝雪来,说姑奶奶家来了。让她洗了澡,过来伺候。”
小丫头掉头就要跑,被我叫住,“别!听说她母亲不好。还是我去看看她吧。叫了她来,她母亲岂不是没有人照顾?”
嫂子拉着我,蹙眉道,“哪有主子去看奴才的?况她娘病着,屋子里怕有不干净的东西,姑娘去不得。”
我笑道,“哪有那么些忌讳的?嫂子自叫了人,引我去。”
嫂子见拗不过我,只好叫了管事的婆子,吩咐道,“你领了姑奶奶上后头去找吴姑娘。且留心看着,不得出一点岔子。”
婆子应了,侧身恭请我跟着她走。
“凝雪跟了我那么些日子了,我还不知道,原来她姓吴。”我向春妮笑道。
婆子陪笑道,“回姑奶奶的话,吴姑娘的爹是原纳兰夫人的陪房,她娘是这府里的管事婆子。她家就在府里后门外边。”
我问道,“他家是汉人?”
婆子回道,“他家是汉军旗下包衣出身。原她父亲,是受了三老爷给的本钱,在外也做些小生意。家境也是不错。只可惜,七八年前遭了无妄官司,虽是保住了命,却打断了腿骨。买卖也做不得了。只靠她娘的月钱过活。先她娘又病了,太夫人想着她是伺候姑奶奶的人,故而不曾停了她娘的月钱。要不,可就过不得了。”
原来凝雪家境如此不济,她自己从来也不跟我提,我又问那婆子,“凝雪没有兄弟吗?”
婆子摇摇头,叹道,“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毛头,正是能吃的时候,却挣不来半分银钱。”
一路说着,却已出了年府的后门。那管事婆子带着我,左拐,到一小院墙外,隔着门叫道,“吴姐在吗?”
只听里面凝雪迎了出来,回道,“在家呢。是哪位?”
小院门乍一开,但见凝雪穿着一身家常布衣,立在门里,一脸惊讶看着我。管事婆子笑道,“姑奶奶来看你呢!”
我笑笑看着她,就欲往门里走。她一把扯住我,慌忙道,“福晋前头去吧。我这院子里乱。不是福晋来的地方。”
我只顾往里走,说道,“难道我是金子打的不成。怎么就不是我来的地方。”进了院子,才发现院中地方狭小,但收拾的干干净净,地上一尘不染。好像还刚刚拿水冲洗过。房子朴素的很,光光的木头,起着三间瓦房。
只见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跛脚男人闻声出来,一拐一拐,走的颇为吃力。我看着,踱测着就是凝雪的父亲了。于是,笑着道好。
他好像认得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下,一味只是磕头。我不好去搀他。连忙叫了春妮,过去搀起来。
“你母亲呢?”我侧头问凝雪。
凝雪为难的指指东侧的瓦房。我抬腿就要进去。凝雪拽住我,摇头复摇头。我拍拍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往里走。
进到屋里,就见屋顶比我日常住的低了不少,憋闷的很。夯土地,粉墙,家里摆的家具也还算看得过去。临窗的炕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女人。我走过去,侧坐在炕上,看向斜躺着的病人。
凝雪的母亲好像也认识我,忙要起来,被我一把摁住,问道,“您可好些了?是什么病?请了大夫没有?”
谁知她吧嗒吧嗒流起眼泪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凝雪忙过来,掸干净一张硬木椅,拉我坐到椅上,才说,“好了许多了,已经请过了大夫。再吃几贴药,就好了。”
管事婆子在一边一个劲的催道,“姑奶奶看过了,就快些前边去吧。这不是您待的地方。”
我看看凝雪一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想着,我在这里,他们也不自在,这才站起来,向春妮问道,“身上可有银子?”
春妮打荷包里拿出两个碎银子,双手捧给我。
凝雪在一边直说,“不用不用。”
我塞回碎银子去,复道,“要银票!”
春妮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来,一并递过来,问,“福晋要哪张?”
我挑了一张一百两的,拿过来,压在桌上的水壶下。抬头向管事婆子说,“走吧。”
凝雪抽了银票就要还我。我肃容说道,“你若今日不收,明儿就不用回王府了。”
她愣了愣,方才将银票塞到衣袖里,送我出来。出了院门,方道,“福晋且回前边去,我洗了澡,换了衣服便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院,和穿着布衣的凝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苦。冲她点了点头,由管事婆子引着回年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