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跪了片刻,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花盆底鞋踩在石阶上的声音。抬头去看。爱兰珠半跑半走的打南边来,身后跟着侍女白哥。
她见我跪在水边,眼里阵阵惊怒。几乎是急奔着来到我跟前。
“老四怎么那么狠的心?!这深秋里的,让你跪在风里。”她边骂边蹲下身来看我。
我心下里疑惑。她怎么会知道是四阿哥要我罚跪。但转眼想想,在这个园子里,除了他,却也无人敢如此对我了。
爱兰珠见我低头不语,问道,“老十四来过了?叫老四看见了?”
“你……”我想问她是怎么会知道的,还有,为什么四阿哥才走,她便赶来了。
还没等我的话出口,她便开口说,“前面喝着茶呢,看着老十和老十四一道出的,不到一会,十弟一个人溜达回来了。我估摸着,就是十四弟来寻你了。心里刚刚纳闷呢,你住哪,连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就看着老四一脸铁青往后头来。我道是不好,忙忙的跟着来。果是不好。”
我说道,“你走吧!我跪着,你在这里也无益。白白掺和进来,引得王爷和贝勒爷尴尬。”
爱兰珠欲要拉我起来,骂道,“你且起来!那石地上多凉,况又是临着水的,湿气侵了身子可不好。我去给你求情!”
我仍旧跪着,轻轻抚开她的手,道,“四阿哥不让我起,我便只有跪着。你去求情不合适!”
她只是蹲着不走,有些泪汪汪的,问我,“老四怎么会那么注意你和十四弟?以前从不见他起疑?”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个事情要怪就只有怪,已经寻了短见的年映荷自己,若不是她跟四阿哥争吵,一时激怒,道出实情,估计四阿哥现今还蒙在鼓里呢。
爱兰珠却憋不住了,追问,“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回事?”
我继续苦笑着,说,“我寻死前曾与他争吵,激怒之下自己说出。”
爱兰珠惊惧得愣在那,纤手捂着合不上的嘴。
我示意白哥扶她起来,说道,“你快走吧!不要掺和这个事,让贝勒爷难做人!快上前头赴宴去吧!”
白哥费劲地搀起爱兰珠,半扶半拽的推着她往前边去。只见爱兰珠一步三回头,悲凉的看我一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欲哭却强忍着。
就这样,待到爱兰珠的身影完全朦胧到看不到。我才复又低下头来看着石地。
◇◇◇◇◇◇◇◇
季节已是深秋,大地的温度早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水边的石地上冰凉凉的。秋风带着早落的黄叶片片飘零,落在我的袍摆上,肩头上。就那么一个人寂静的跪着,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可能是冰凉的地带走了我身上的躁动。心也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脑中不停浮现着十四阿哥的影子,还有他眼里冷峻的笑意。默然清醒了过来,可能一切都只是巧合,十四阿哥恰好用荷花形容了我的笑靥,他爱的是他的年映荷。而我,只是余星辰。我只是借用了他心上人的身躯罢了。
他不会,也不可能是成雨。不会有那么多人,隔着三百年而来。即使,十四阿哥便是成雨的前世,也不过是前世罢了。就好似四阿哥与成雨如此相像,但他们,内在却无半分相似。
我默默的对自己说:余星辰,你真的好傻。你以为自己可能在三百年前找到自己已经失去的爱人吗?!你在痴梦些什么?你在这里,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混吃等死而已!
是的。这里的一切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在一个生命结束的同时,意外获得了另一个生的机会。我不会,真正是四阿哥的侧福晋,一如我永远也不会是十四阿哥魂牵梦绕的爱人。
心里不停说服自己,然而却仍抵不过心底最深处的阵阵翻滚。我闭上眼睛,感受秋风的寒意。希望那风可以让我终能清醒。
“福晋,福晋。”
我慢慢睁眼,看见四阿哥的近侍张起麟正躬身立在我侧前方。
他见我睁了眼,方道,“王爷让您起来,回屋去。”
他说着,来扶我的手肘。想把我从地上搀扶起来。
跪得有些久了。整个下半身是麻的。我踉踉跄跄站起来,去掸下摆上的灰。张起麟赶紧帮着去掸,并顺手抻了抻我跪皱了的袍角,随即侧身恭请我回院。
我不紧不慢走着,完全不理会张起麟有些着急的表情。待进了自己的屋才发现,四阿哥已站在书桌后,正在写着字。春妮局促的侍立屋角,却不见凝雪。
“王爷吉祥。”我走上前去给他行礼。心里有些讨厌他,却暗暗也明白,站在他的立场,可以说,他完全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应声,仍笃定的写着字。待一张写毕,方抬眼看我。说道,“家里那么些客在。虽说你此处僻静,可罚跪终也不妥。”
我低头站着,默不作声。
他踱着步子,走到我跟前。有些打趣的道,“改罚你练字。”
“啊?!”我一下没有憋住。偶里格神哎,那是对付他儿子的办法,今儿倒好,拿来对付我了。当我是六岁的小孩啊?
他取过书桌上刚才写得了的一纸字帖。抖到我面前,说,“以此为贴,临摹五百遍。”
我心想,上次罚弘昼写“兄友弟恭”也是五百遍,加起来,不过就是两千个字,也还好。边盘算着,边双手接了字帖。定睛一看,可不得了,字帖上书着: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一二三,四五六七,……,二十五,二十五个字,二十五乘五百,一万两千五百字。
“亲娘咧,杀了我吧!”我大呼出声。
“噗嗤……”屋里站着的张起麟和春妮没有防备,一下笑出了声来。
四阿哥只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说,“五百遍,一遍也不能少。写得不好的不算!”
这个实在是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不得不据理力争一下,“为什么上次天申犯错,只罚写四字的帖子。我却要写那么些劳什子?!”
四阿哥斜瞅着我,答道,“天申是孩子,你却是孩子的额娘。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报应啊!上回教训弘时,我骂的就是这句,现在倒好,应在我自己身上了。但心下还是不甘,拿着字帖,想寻出个错处来。仔细一瞧,有了,这个是董其昌的草书。
“您这个是董其昌的字。我怎么临啊?!不会。”话说出口,我自己觉得,这个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我连楷书都还写不好。他知道的。
这次好像很奏效,他认真的看向我,并没有马上回答。旋即,答道,“居然能知道是董其昌的字,怎么会不会写?”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啊?!英语阅读好的,写作未必好,听力好的,口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这个狡辩的借口,估计他不懂。嘿,也有我会他不会的东西。有些个得意。
我心里那么想着,嘴上却只得说,“看的懂是一回事,能写好却是另一回事了。您要是不想看五百张鬼画符,就别让我临这个字。”
他冷笑一声,一手背于身后,走回书桌后面,复又换纸持笔写了一幅给我。
我也跟上前去看。这回写的是楷书。
“这个可是赵孟頫的楷书。你可写得?你那什么钱财多,写得,可颇有其风。嗯?”他指着字问我。
“好吧!那就这个吧。”我泄气的回道。盘算着,反正他也没有规定时限。我写一年是写,写十年也是写。他死前,我交齐就行。这老家伙,死在雍正十三年。我有十八年时间可以慢慢写呢。
“限时一月!”他扔下四个字,大步流星出院门,去了。
“哎……哎……”我叫道。唉,又一个如意算盘落空了。冤家呀——
没法子,既是规定了时限,便要赶紧快快写来。就我那个毛笔字水平,五百幅,还不知道啥时候可以完工呢。
春妮很是知趣,小步紧走过来给我磨墨。嘴里却什么都不说。
我下意识去拿四阿哥刚才使过的那支中楷,手还未及,心里却气不打一处来。扯出丝绢,包住笔杆,撩起手就往门外掷出笔去。那笔,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重重的落在门外的地上,弹了几弹,笔毛歪歪散散的躺在地下。
春妮忍不住笑,问道,“福晋这是干嘛?好端端的,跟笔过不去。”
我愤愤道,“臭人用过的笔,臭了!不要了!哼!”
春妮越发忍不住,干脆笑出声来,“呵呵,福晋还是快些练字吧!五百幅呢,可不是玩的!”
我重新打笔架上取下一支中楷来。铺纸练字: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开始时,嘴里还跟四阿哥抬着杠,“他的字很好吗?不害臊!要我临摹他的字。他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写字帖。切!”
春妮笑笑的陪着,答道,“福晋可是自己夸过呢,王爷的字,竟比黄庭坚都好。”
我微嗔的瞟了一眼春妮,狡辩道,“我说比黄庭坚的好,没说比赵孟頫的好!”
临了几张像样的。渐渐的,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有一笔好字。无论是横折竖勾,竟却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很少有人写字,可以那么面面俱到的。我虽写的不好,可门道,还是很懂一些的。
都说字若其人,他的为人是不是也像这字一般,面面俱到,处处算计。怪不得,轰轰烈烈一场九龙夺嫡,赢家居然会是他了。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一幅,又一幅……不知不觉间,心中妄动竟随着笔尖的流动停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