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一整天。冬树隔着餐厅玻璃向外眺望,摇了摇头。天空一直阴阴的,一点要放晴的迹象也没有。

明日香走过来了,她也看着窗外。冬树听见她叹气。

“好像水中饭店。”

“的确。”

饭店四周已完全泡在水中了,看不见地面。再这样下去,地板浸水恐怕是早晚的问题。

“雨真的可以这样无止尽地下个不停吗?雨云难道都不会用光吗?”

“雨云是在海上生成的。只要海水没干涸,应该永远不愁缺货吧。”

“是吗。对手是大海,那就只好认输了。”明日香把手上的东西朝冬树递上。“来,这个给你。”

是罐装番茄汁。冬树道声谢接下。

“不晓得有多少年没喝过番茄汁了。”他边摇罐子,边说。

“我也是。不过,我本来就不怎么爱喝。”

“可是你现在却想喝了?”

“那是因为如果不喝点这种东西,就完全摄取不到蔬菜。”明日香拉开拉环,大口喝下。从她品尝的表情看来,她的确不觉得那好喝。

她说这果汁是从饭店客房里的小冰箱拿来的。除了番茄汁,好像还有啤酒和罐装咖啡、矿泉水等等。

冬树也试着喝了番茄汁。虽然一点也不冰,但舌头感受到蔬果类特有的菜味后,感觉还是很舒服。不需明日香提醒,他也早就觉得欠缺蔬菜摄取了。光靠真空包食品和罐头,无法摄取到足够的份量。

“我们还会有吃到新鲜蔬菜的那天吗?还有生鱼片之类的。”

“植物还在生长,只要去哪找找看,一定能发现蔬菜。”

“生鱼片呢?”

“生鱼片嘛……恐怕就不可能了吧。”冬树垂眼望向罐子。

明日香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摇摇头。

“人类和动物从地表消失了,所以鱼类也从海中消失了吗?”

“寿司店养在水槽里的活鱼就消失了。”

“真不敢相信。”明日香喝着番茄汁,凝视罐身。“就跟我居然在喝番茄汁一样难以置信。”

冬树想,这种时候亏她还有心情开玩笑,边想边在她身旁坐下。

“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变成怎样。食物迟早会吃光,也没住的地方,更没有交通工具。不管怎么想,状况都令人绝望。”

“我还没有放弃喔。”明日香说。“虽说大家消失了,但又不是死了。他们一定在别的地方。而且,我认为他们正在找我们。”

“但愿如此。”

“你别这么愁眉苦脸嘛。我为了鼓舞士气,可是拚命往好处想耶。”明日香皱起脸。“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最大的危机之后,一定会有最棒的转机来临。我就是在等那个。”

冬树点点头,咧开嘴角。

“说得也是,也只能往好处想了。”他一边喝着番茄汁,一边暗想:要靠高中女生鼓励未免太没用了。

“那两个人,不会有事吧?”明日香问。

“哪两个人?”

“你哥和菜菜美小姐呀。他们不会感染新流感吧?”

诚哉和菜菜美现在也还待在交谊厅,好像在照顾那个男人,但详情不明。据说太一送食物过去时,诚哉要他不要待太久。

“要真是那样,他应该会有甚么消息传过来吧。我哥他们应该也会小心提防。”

说得也是,明日香说完话,撩起浏海。

“你哥……他真的好厉害喔。”

“是吗。”又是赞美老哥吗?冬树边想边应声。

“他自己虽然说他不是甚么领导人物,可是如果没有他在,我想我们可能早就死在哪里了。说不定,也无法这样相遇。”

“那种事,谁也不知道……”

“像这种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带领大家。能够有他在,我觉得真是太好了。如果大家各持己见恐怕甚么事也决定不了,气氛可能也会变得很糟。幸好有他在,我们才能暂时活下来。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该多好。”

“这种话,你该对他本人说。他一定会告诉你他不是当老师的料。”

“那个人,还是适合当警察吗。”明日香皱起鼻子。“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层级很高,该怎么说……他是地位很高的人吧?”

“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管理官,阶级是警视。”

虽然不确定明日香是否了解这些官衔,但她还是惊呼好厉害。接着,她又歪着小脑袋问:“那冬树你是甚么阶级?”

“巡查。”他闷声回答。“辖区分局的小刑警。”

明日香毫不客气地噗哧一笑。

“原来是这样。要爬到诚哉先生的位子,得费很大的力气吧。”

“我哪爬得到啊。人家是高学历高出身的名牌精英,我是没学历没出身。从起跑点就不一样。”

“那是怎么不一样?甚么出身不出身?”

“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被警视厅录用的人就是高级出身,只通过一般县市警员考试的人是没出身。简而言之我哥是国家公务员,我们是地方公务员。就算顺利升迁好了,以我们这样的背景爬到我哥现在的地位时,也快要退休了。”

“啊?差别那么大啊。既然如此,你一开始也走精英路线去报考那个不就好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国家公务员考试也分很多种,必须考取最高级的考试才行。能够考取的,都是东大毕业的那种人。”

“那,诚哉先生也是东大的?”

“对呀。”

“好厉害喔。”明日香目瞪口呆。“居然有人都念到东大了,还想当警察。我头一次知道。”

“这一点也不稀奇。况且,我哥当警察是家里的教育方针。我们的老爸就是警察,他好像很希望儿子继承衣钵。我哥从小就聪明,他心想,既然要当警察不如立志走精英路线,所以就用功念书。”

“嗯……可是冬树,你却不想那样努力用功是吧。”

“我啊,”他迟疑着,在想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根本不想当甚么警察。上大学时,我也毫无那个打算。我当时另有梦想。”

“你本来想当甚么?”

“这个嘛……没甚么好说的啦。”

“你怎么这样,很讨厌耶。既然都说到一半了,就全部说出来嘛。”

说呀说呀,明日香拚命催促。冬树皱起脸,搓搓鼻子底下。

“我想当老师,体育老师。”

“啊?学校老师?啊——”明日香的表情显示出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真是抱歉喔,想当老师的不是我哥而是我。”他来回滚动桌上的果汁空罐。

“我只是有点意外所以吓了一跳嘛。嘿,原来是这样啊。嗯,冬树当老师或许也满不错的。但你后来为甚么转换方向了?因为太崇拜你哥吗?”

“才不是,是别人要求的。”

“谁要求你?你爸?”

“是我妈。”冬树回答。“老实告诉你吧,我跟我哥是同父异母。我哥的母亲年轻时就过世了,我妈是续弦。当然,并没有因此就有甚么差别待遇。我爸算是很疼我妈,也从来不会拿我哥和我做比较,但是我想我妈可能还是感到心虚。”

“为甚么?因为她是后母?”

“应该说,是因为我的表现不佳吧。”冬树抓抓头。“我哥从小品学兼优,从来没让家里花过甚么钱。他靠自己的本领考取东大,又顺利通过国家考试。让父母伤透脑筋的是我。我大学重考,最后念的是学费很贵的二流大学,大三时又留级。我妈觉得无地自容。前妻的小孩一帆风顺地走上精英之路,自己生的小儿子却是没出息的败家子,她当然很没面子。”

“那是她想太多了吧?周遭的人根本不会在意那种事。”

“实际如何的确不得而知,但是当事人自己就是会在意。比方说我妈和我。于是,有一天,我妈对我说:‘儿子,你想不想当警察?’我能理解我妈的心情。她大概是觉得,我爸希望我也能当警察,所以至少该满足他这个心愿吧。我当场就回答:‘好啊,当警察也可以。’”

明日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莞尔一笑。

“你也有好的一面嘛。”

冬树皱起眉头。

“那有甚么了不起,我和我哥的差距还是一样大得离谱。这么无聊的话题,一讲就讲了这么久,你听听就忘了吧。”

“才不无聊呢,很有意思。现在我终于懂了。你们兄弟之间的气氛实在太不自然、太尴尬了,我本来还想,在这种状况下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吵架。”

“从小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相处的。”

“那种相处模式最好趁早改掉喔,否则会让周遭都变得很闷。”明日香喝完番茄汁,站起身来。她的视线瞥向远处,“咦”了一声。“是未央。”

冬树也转过身,发现未央在餐厅角落抱膝而坐。

“那孩子,实在很可怜,竟然发不出声音。”明日香说。“也难怪她会那样,就连我们这些大人都快要疯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那对母女,有点怪怪的吗?”

“我也早就有同样的疑问了。你们兄弟固然古怪,那对母女更不正常。因为未央很少待在荣美子身边,荣美子好像也对她有所顾忌。我甚至怀疑她们不是亲生母女。”

“怎么可能。你想想,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点我当然也知道……”

这时,太一从厨房出来。“请你来一下。”

“怎么了?”

“我想跟你商量食物的事。”

“又是为了食物?你怎么满脑子就只有那个。”

一进厨房,巨大的调理台上堆满罐头和真空包食品。荣美子站在一旁。

“我找遍整间饭店,只搜集到这点食物。我想能吃的恐怕只有这些。”太一说。“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冰箱里的东西全坏了。”

冬树望着台子上堆的东西。份量足以开一家小型乾货店。但如果要供十二人天天吃会怎样呢——

“这样可以吃几天?”冬树并没有针对谁提出这个问题。

“就算可以勉强单吃蟹肉罐头和鱼子酱好了,蓝莓果酱总不能当饭吃吧。”太一面露不悦。

“如果有白饭,我想应该可以勉强撑个一星期。”荣美子低语。

“白饭?没有米吗?”

“米倒是有,问题是没工具煮。”太一回答。“唯一能仰赖的小瓦斯,只剩下三罐。如果煮饭和炒菜各用一罐,接下来就只能再吃三次热食了。”

“不能煮饭这可是严重问题。面包呢?”

太一向后仰,动作夸张。“天气这么闷热,早就发霉了啦。”

“是吗。”冬树交抱双臂。“那就只能用别的方法生火了。比方说,拿东西来烧。”

“换言之,又得搭个烤肉架了。而且,这次可不像上次有木炭那种方便的工具喔。”

“去找些木材吧,把家具拆开也行。叫其他人也一起帮忙吧。话说回来,怎么没看到小峰先生和户田先生?”

“他们两个正在后面制作收集雨水的器具。”

“收集雨水?”

“因为水就算有再多也不够,就连煮饭也总得先洗米吧。”

“对喔……”

他深深体会到,大家等于是置身无人岛了。而且,这是个没有清澈的河川流淌、也没有树木结果的孤岛。钓不到鱼,更不会有野兔。

“喂,不好了!”明日香冲过来。

“这次又怎么了?”

“未央她……”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

荣美子不发一语地走出厨房,冬树等人也跟在她后头。

未央还待在刚才那个地方。她环抱双膝,把脸埋在其间。

“未央!”荣美子跑过去,抬起女儿的头。连冬树也看得出来,未央浑身无力。荣美子把手放在她额头。

“怎么样?”冬树问。

荣美子满脸绝望地说:

“好烫……她在发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