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将她抱起来◎

不到八点钟,时建钦到了医院门口,发消息告诉女儿,出大门就能看见他。

刚摁了发送键,前面有人喊道:“爸爸!”

熟悉的声音,他倏地抬头看过去,银色津牌车缓缓停下,继女莎莎从车窗内喊他。

老太太从ICU转出来,她从上海赶过来探望。

时建钦收起手机,走去车前:“早饭吃了吗?”

莎莎:“吃过了。爸爸你还没吃啊?”

借着打招呼的机会,她在身前反手指了指车内,又冲继父比划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时建钦明白继女什么意思,她知道康丽和他在冷战,让他打电话哄哄康丽。

他颔了颔首,回道:“还没吃。”

康丽握着方向盘一直看前挡玻璃,脸都没转,见女儿打好招呼,她踩下油门。还没到探望时间,并不着急进去,但就是不想多停留,她宁愿在住院部楼下等,也不想看见他,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莎莎冲车外挥手:“爸爸再见。”

时建钦:“再见。”

昨天上午康丽还能在电话里和他说上几句,他昨天下午见过赵莫茵后,今早她彻底不理他。

银色汽车开进了院内,他又站回路边。

莎莎让他哄康丽,这并不是哄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次关系到钱,不是夫妻间拌嘴的小矛盾。

手机振动,时建钦打开来。

莎莎:爸爸,我和妈妈中午要去看看姥爷再回上海,你要一起吗?

莎莎:你们别冷战,气大伤身,姥姥就是现成的例子。

他还是年初看过岳父,岳母来北城手术,岳父一人在家寝食不安,身体大不如从前。

时建钦:跟你们一起过去。

莎莎:那你把票退了,下午我们从津市走。

莎莎:票不用再买,我把你和妈妈的票一起买了。

时建钦:你妈妈下午也回上海?

莎莎:嗯,妈妈明天有个案子要开庭,等开过庭再过来陪姥姥。

时建钦切出去,把从北城回去的票退掉。

“爸爸。”时秒交过班出来。

时建钦笑着,指指旁边的共享单车说:“今天爸爸陪你骑车过去。”

时秒:“我快一年没骑车。”

说话时爸爸已经扫了一辆给她。

她当住院总前,下班后就跟哥哥两人骑车回去,走一路聊一路,有时不想做饭,两人找一家小馆吃完再回家。

自从哥哥去进修,她一个人失去骑车的动力。

时秒推过父亲手里的车,父亲又给自己扫了一辆。

她跨上车,脚支地,把包放好,父亲挡住了晨光,两辆车影重叠,她也在父亲高大的影子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爸爸,您想吃什么?”

“去吃小馄饨,你知道哪家好吃,你带路。”

“好。”

时秒在前面骑行,时建钦跟在车后,两辆车错开。

他望着女儿,努力回想她还小的时候他是否带过她骑车,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画面。

一蓝一绿,两辆单车沿着路一直往北。

和煦的晨光下,落在路面的车影始终没有再交集。

时秒常去吃的那家馄饨铺离医院不远,在她租住的小区旁边。

一人点了一碗馄饨,父亲又要了两个茶叶蛋。

时建钦剥好茶叶蛋,把碟子推女儿面前。

每次回北城都是在老房子团聚吃饭,他们兄妹俩租的房子他一次还没来过。

“你和温礼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吧?”

“嗯。旁边小区就是。”

“一会儿吃过饭爸爸去看看,婚礼前不得把东西搬去婚房?东西我帮你先整理整理。”

时秒咬了一口入了味的茶叶蛋,说道:“房子到期前几天就退租了,东西已经搬过去。”

时建钦无声点点头,口中的馄饨半晌才咽下去。

手机这时振动,前妻给他发来消息。

赵莫茵:你和闺女在哪吃早饭?我去找你们。

时建钦:就在她原先租的房子这里。

昨天和赵莫茵见面,她先是忍着脾气没发,商量完邀请哪些亲戚,她的气几乎消了,说今天上午时秒休息,一家三口找个地方坐坐,婚礼上的一些细节还是得当面才聊得清楚。

讲完那句话,赵莫茵后来一直沉默,走的时候她也一句话没说,拿指尖拭了拭眼角。

“你妈妈一会儿过来找我们。”

“有什么事吗?”

“你结婚的事,你妈妈说有些还得问问你的意见。”

赵莫茵到的时候还不到九点钟,旁边只有一家咖啡馆营业,他们三口是店里第一波顾客。

她和母亲坐一起,父亲坐在对面。

在时秒的记忆里,父母坐在一起还是她四岁之前,记忆略显模糊,只记得他们经常在饭桌上就吵起来,二十四年过去,即便她和母亲隔三差五见面,此刻也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开场白。

三人各自握着刚送来的咖啡,像是因店内桌子不够,临时拼桌的陌路人。

这家咖啡馆窗外也有银杏树,阳光穿过已经不再浓密的树叶,透过窗,稀疏落在桌面,光影不时跳动。

时秒打破沉默:“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和闵廷爸妈见面?”

“十二月底。”

“十二月下旬。”

两人算是异口同声。

赵莫茵说:“昨天我打了电话给闵廷妈妈,聊得挺好。”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几张纸,上面是要邀请的亲朋名单,后面标了备注。

“给你一份,有不少是我朋友,还有你爸的朋友。”

期间都是母亲在说,父亲偶尔补充两句。

时间过得飞快,时秒感觉才刚坐下来没多久,再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十三。

她问父母,是去旁边的西餐厅,还是找家家常菜馆。

赵莫茵:“改天妈妈陪你一起吃饭,中午还得去老宅那边。”

母亲口中的老宅是叶家老宅,时秒说没事。

赵莫茵手机有消息进来,丈夫问她这边好没好。

叶怀之又道:你直接过去吧,我出门了。

赵莫茵:好。

今天是叶桑与生日,老爷子得知前些日子孙女受了委屈,还半夜去了急诊,心疼孩子,叫他们一家过去吃饭,顺便给孙女庆生。

叶怀之本来订好包厢中午给桑与庆生,临时改到晚上。

如果只是平常家宴,她不去老宅则罢,叶桑与的生日饭,她不好不到场。

结过账,三人从咖啡馆出来。

司机看见了赵莫茵,将车缓缓开过来。

赵莫茵把女儿风衣衣摆拽好:“回家好好睡一觉。”

“好。”时秒同母亲挥手。

赵莫茵没去看前夫,拉开车门坐上去。

时秒看向父亲,不知父亲中午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时建钦的视线从驶离的汽车收回,对闺女道:“爸爸还要去趟津市,从那边直接回上海。等下个月再过来,爸爸去你新房看看。”

时秒依旧回了一个字:“好。”

她又问:“您怎么过去?”

时建钦:“你康阿姨马上来接我。”

刚才在咖啡馆,他把定位发给了莎莎,她们当时已经从医院出来,应该很快就到。

他没想到赵莫茵中午也有事,“爸爸给你叫辆车。”

“不用。”时秒指指路边成片的共享单车,“我骑车回去,平时在楼里一天都见不着太阳。”

时建钦手机响了,继女的电话。

“喂,莎莎。”

“爸爸,我们到了,路对面。”

时秒挥挥手,没去看父亲上了哪辆车,拿出手机扫单车。

父亲的车往南,母亲的车往北,她骑车从胡同里穿过,往东骑去。

一夜没睡,阳光下头晕目眩,时秒刹车,脚支地停下来缓了缓,胡同里不知谁家门前的山茶花开了,屋顶上还有只猫在睡觉。

走神片刻,缓得差不多,踩上脚踏,继续往前骑。

今天和父母挥别的场景,小时候经历过无数次。

那时还不懂事,她问哥哥,为什么莎莎能和她的妈妈在一起,叶桑与也能和她爸爸住一起。

哥哥应该也不知怎么回答,很久才说话:我们有爷爷奶奶。

她抹抹眼泪:对,我们有爷爷奶奶。

可是爷爷奶奶早早离开了他们。

回婚房的路上,路过花店,时秒买了一束花带回去。

到家,推开门就看到玄关处熟悉的那个小摆件,是她在网上淘来摆在出租屋的书桌上,阿姨直接给摆在了新家的玄关。

客厅沙发上,她的几个抱枕也安了家。

阿姨从厨房出来,接过她手里的花。

时秒又看向那几个抱枕:“跟整体风格好像有点不搭。”

她在想,要不要拿回自己书房里。

阿姨会说话:“挺搭的呀,有生活气息。”

时秒笑了,决定就这样摆放。

--

闵廷傍晚的航班落地北城,今晚的应酬在娄维锡的四合院,进了市区直接前往。

在四合院门口,下车时碰巧遇见赵莫茵的车停下。

他没着急进去,等着人下车打招呼。

“妈。”

赵莫茵猛地转头,越过车顶看过去,她含笑应着,问道:“有应酬?”

“嗯,有个饭局。您也是应酬?”

“哦不是,桑与生日,家里一起吃顿饭。”中午已经在老宅吃过生日饭,她的意思,中午庆祝过就可以了,没必要连着吃两顿,叶怀之说桑与喜欢这家菜馆的菜,如果取消,桑与又该不高兴。

后备箱打开,赵莫茵去拿蛋糕,看到旁边的收纳箱,转脸对女婿道:“闵廷,你让司机等一下,我这两天把秒秒小时候的一些东西找了出来,有些比较有意义,你正好带回家给她。”

上午和时秒见面前她就把东西放在了后备箱,分别时匆匆忙忙,这事被抛在了脑后,在回老宅的路上才想起来。

女儿在她那里的东西不多,所有物品只用了一个中号收纳箱,有女儿小时候的玩具,女儿的奖状,还有几本相册,赵莫茵把收纳箱提给女婿。

闵廷接过来,送回自己车上。

赵莫茵提上生日蛋糕,边聊着,进了四合院。

两个包厢方向不同,从石桥下来,闵廷与岳母分开走。

今晚的饭局有关AI医疗投资,商韫必然在场。

“就等你了。还担心你堵车呢。”

有几个人同闵廷不熟,商韫介绍他们认识。

握手寒暄过,闵廷脱下西装。

服务员习惯性去接他手里的西装,闵廷道:“不用。”他随手搭在了椅背上。以前过来吃饭势必要把外套挂起来,自从经常去时秒值班室,没地方挂,直接放椅背上,久而久之习惯了,不再那么讲究。

“听说闵总太太是心外科医生?”

“对,他老婆师从顾昌申,才二十八就是住院总。”商韫替他回答了。

“才二十八呀,够厉害。”

厉害的是,师从顾昌申。

闵廷笑笑,说:“比我厉害。”

那人起身碰杯:“改天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时医生,心脏方面,她比我们专业。”

闵廷平常应酬极少一杯喝光,今天整杯酒一饮而尽。

商韫夹了几片炸紫苏叶放自己餐盘里,他喝酒前必须得吃点东西,边吃边闲话:“你们可能不知道,闵总追他老婆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当时他陪老爷子去医院检查,看到了人家时医生,为了加上微信,后来等时医生下手术等了五六个小时。”

他编得兴味盎然,其他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闵廷:“……”

光他在场的,这是商韫编的第二个他追人的版本。今天是加微信版本,上次是大冒险时秒把他忘了版本。

闵廷没制止也没打断,叫来领班,小声交代领班,散场时给他打包一份炸紫苏带回去。

刚才看见商韫吃紫苏叶,他忽然想到有次和时秒打电话,两人在电话里没话说,她故意放大了嚼东西的声音,那天她吃的菜里就有炸紫苏叶。

酒过三巡,借着打电话,闵廷出来透透气。

隔着荷塘许愿池,另一边的游廊下,闪着猩红,叶西存出来接了个电话,顺便在外面抽支烟。

游廊间的距离不算近,但也没有远到看不清对方。

于是两人隔空,彼此微微颔首。

十点钟,饭局结束,领班把打包的紫苏叶送给闵廷。

闵廷:我回去了。

二十分钟过去,时秒也没回他。

汽车停到地库,东西比较多,打包的宵夜,岳母让他带回来的收纳箱,以及自己的三个行李箱,其中一箱是给时秒买的衣服,保镖帮着把东西送上楼。

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客厅里只开了落地灯,灯光调至暖黄,时秒在沙发上等着他睡着了,手里抱着她从出租屋带来的棉麻抱枕。

闵廷先把打包的宵夜放到餐桌,桌上多了一个花瓶,插着两株白色山茶花,安静优雅。

阿姨从来不买这个花,应该是她买回来。

桌上碟子里有几个山楂糖雪球,摆得整整齐齐,她给他留的。

他转头,慢条斯理解开西装,看了她片刻,很少有人会给他留零食之类。

“时秒。”他过去叫她起来吃宵夜。

方才离得远,看不清她脸庞,走近才发现她眼角都是泪。

闵廷微怔,西装放在沙发扶手,在她面前半蹲下。

“时秒?”她应该做梦了,他轻声喊她。

喊了两遍,她没任何反应,啜泣声渐大。

闵廷擦去她眼角的泪,猜不到她梦到了什么。

“时秒,不哭了。”他抬手,将人揽到怀里。

时秒脸埋在他脖子里,眼泪还在往下流。

闵廷唇抵在她额头,吻了下,低声道:“不哭了。”

他大多时候看到的都是她穿白大褂时的样子,冷静理智,永远都在忙。偶尔休息在一起,她靠在他身上也不会说很多话,不会有太多的情绪。

结婚至今,她对他从来没有不高兴过。

她还在啜泣。

闵廷指腹给她擦干眼泪:“我回来了,没事了。”

梦里,时秒听到了闵廷的声音,她知道,梦快醒来。

这一刻,她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梦。

“时秒?”

时秒终于睁开眼,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酒精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清冷气息。

只一周没见,感觉像过了好久。

她擦擦脸上的泪痕:“我没事。做了个梦。”

闵廷:“梦到什么了?”

“梦到了爷爷奶奶。”但后来突然找不到他们,梦里她是小时候,找遍了家里所有房间,哭着往楼下跑,一边喊着“爷爷”“奶奶”一边哭。

空旷的楼前,什么都没有。

闵廷抽了纸巾给她擦脸:“是不是想他们了?等你再休息,我陪你去看看爷爷奶奶。”

时秒突然间潸然泪下,脸又靠回他怀里。

闵廷环住她颤动的肩膀,直到她平复下来。

“给你带了宵夜,想吃吗?”

时秒摇摇头。

“太晚了,那去睡觉。”闵廷搂住她的腰,另只手从她腿弯下穿过,将人横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