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你……”
没料到她会突然哭,黎熄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下,很快,他从兜里拿出抽纸拆开递给她。
她哭也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流着眼泪,嘴唇抿着。
她睁着眼睛,眼泪不停从眼眶流下来。
她什么话都没说,黎熄却好像看懂了,没有询问原因,只是递给她纸巾让她自己自己擦眼泪。
苏涟捏着纸巾擦眼泪,动作很轻柔,她连流眼泪都是静默且漂亮的,像是一场表演,这是长期严苛教导规制下形成的习惯。黑白默片播放着她的动作,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的情绪已经传递给了观众。
而站在她面前的观众只有一个人——黎熄。
她不像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黎熄淡淡想。
她像是只有文艺片里才会存在的人,很悬浮,充满了神秘和苦涩,从出现的那一刻就带着所有被误解的标签。
她只能适应这些标签生存,从不辩解,也不具有辩解的能力。
白炽灯很亮,照在两个人身上却没有暖意,反倒有些煞气。
楼道只有闹钟的咔哒声,这会儿也没人出来,黎熄靠在墙边一边看着她擦眼泪,一边低着头给贺远朝发消息。
贺远朝那群人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精力旺盛到他都怕了。
今天又喊他出去通宵,尤其是知道了他这次考了年级第一之后,非觉得被他骗了,一定要叫他出去打一夜游戏才能一笑泯恩仇。
“你今天必须来!不然我在你家楼下喊也要把你喊下来!”
贺远朝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传出,压下去了闹钟的声音。
苏涟带着哭腔发声:“你要走吗?”
“没事儿,你哭完了?”黎熄收了手机问。
苏涟点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还要站多久啊?”
苏涟看向放在门角的闹钟,正在“嗒嗒”走着,“还有四十七分钟。”
黎熄也看向闹钟,“这个闹钟是给你计时的?”
他还以为是要扔的垃圾,这玩意有点太吵了。但……居然还有时间限制,她这明显不是怕回家,是罚站吧。
苏涟点头。
“你一共要站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从他们放学走回家到现在也才半个小时多一点。
黎熄问:“你经常这样吗?”
苏涟摇头,“没有经常。”
“这次是因为什么?”
“上课不专心。”
黎熄想到了,但不太敢相信,“……靠,不是吧,物理老师还给你妈告状的?”
苏涟点头:“妈妈有所有老师的手机号码。”
“……”
好惨一孩子。
“你回来就站在这儿了?”
苏涟点头。
“没吃饭?”
再次点头。
“饿不饿?”
继续点头。
黎熄看了眼手机,“你等等。”
他低头给贺远朝发消息。
【x:帮我带个饭团,我在十三楼。】
【x:快点。】
瞬间接收到那边数条消息,黎熄摁灭手机,继续看向苏涟。
“为什么不反抗?”
苏涟很浅地皱了下眉头,随后是茫然的表情。
“我错了,应该被惩罚。”
她这么说。
“不是这样的……”黎熄试图解释,“这样的小错误谁都会犯,改正了就好了。”
苏涟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逻辑链:“惩罚了才会长教训,这样我以后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
他还没说话,电梯叮一声打开了,贺远朝像一支箭一样冲到了黎熄面前。
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袖,下身休闲裤,身高体壮,瞬间就让原本门口还算宽松的位置变得拥挤起来。
“你小子能不能靠谱点啊!咱俩到底是谁跟谁啊!让我这个大哥给你送饭团,你可真够有面子子子子——”
他说到最后看见苏涟,像是卡壳了一样,干巴巴笑了一声,“草,怎么还有其他人!”
黎熄从他手里拿过饭团,递给苏涟:“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贺远朝:“我记得你家在十五楼?”
黎熄点头:“她家在十三楼。”
苏涟:“谢谢你。”
她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他时拒绝,接过饭团拆开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东西的动作也很优雅。
贺远朝看得愣神,回神胳膊肘捅了捅黎熄的肚子:“这妞谁啊?”
黎熄看着苏涟,分神回:“我同桌。”
贺远朝满脸兴味:“挺漂亮的啊!妹子叫什么名?”
黎熄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嘴上很正直:“别调戏人,她还小。”
“……”
贺远朝暗骂一声“操”,“不就是个同桌吗?护得这么紧。”
“苏涟。”苏涟咽下嘴里正在咀嚼的饭团,说,“我叫苏涟。”
“苏涟……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我想想……”贺远朝挠了挠头。
虽然是同一个年级,但是并不在同一个班里,学校少有风云人物,即使是转学生,也只会在刚转过来的一两天引起好奇心和关注,比如黎熄。很快所有人都会被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压倒,不再去回想学校还有这样一个人,也没多少闲暇时间去关注。
同学之间的联系大部分只存在本班,除非有特别关系好的同学,才会在不上课的时候跟其他班同学约一起玩或者吃饭。
“哦!我想到了!”
贺远朝突然说。
声音有点大,黎熄拍他的肩:“小点声。”
“你就是那个,连续两年都霸占年级第一的苏涟是吧?我们班主任经常提到你!”贺远朝一拍大腿,点着头说,“没想到你长这么漂亮啊!这就叫那啥,百闻不如一见!你好你好,我叫贺远朝,我是二十九班的,贺远朝你知道吧?加贝贺,远方的远,朝阳的朝。”
“你好。”苏涟说。
贺远朝完了回头看向黎熄:“所以你们俩……”
黎熄打断:“别问那么多。”
贺远朝倒也听话,真没继续问下去。
楼道顿时只有嗒嗒的闹钟声和苏涟拆饭团嚓嚓的纸声。
吃完饭团,黎熄又递给了她一张纸,“擦擦。”
苏涟安静擦嘴。
贺远朝在一旁看得奇怪。
平常男女哪儿会这么亲近,但是他们俩又不会让人觉得很暧昧,让人误会是男女朋友或者调情对象。
从苏涟手里拿过饭团的外包装纸,黎熄团吧团吧装兜里,说:
“伸出手。”
苏涟即使不解,依然听话地伸出了手。
黎熄握上她的手指,不断收紧,不断收紧,力气大到即使对面站的是贺远朝,也会立刻一蹦三尺高,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面前的人却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手指蜷缩了一下,很快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不再动作,眼泪再次从眼眶流了下来,安静地忍受着降临在她身上的所有痛楚。
不喊疼,也不躲避,合理化自己的痛苦,仿佛这一切是她应该遭受的。
正常人被针扎到,第一反应是躲避。这是天生的反应,和膝跳反射同理。
而苏涟,被针扎不会躲避,而是等着针被人拿走。
这是长期人为的训练才能达到的效果。
“疼吗?”
黎熄问。
苏涟点头,但她依旧没动。
黎熄松开手,苏涟的手指细长嫩白,因为他刚刚用力握紧,已经红了一圈,看着真可怜,估计过一会儿就是一圈青紫。
贺远朝看着都疼,骂道:“你禽兽啊!对人家女孩子下手这么重!”
黎熄转而看向贺远朝:“帮我个忙?”
贺远朝:“干嘛?”
“手给我一下。”
“你轻点啊。”
这么说着,贺远朝已经把手伸了出来。
黎熄用力握紧贺远朝的手。
“……嗷嗷嗷!草!你是来真的啊!!”
贺远朝甩开黎熄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刚刚被捏得酸疼的手:“你是真的狗啊!”
黎熄说:“我捏你的力气跟捏她的力气是一样的。”
贺远朝动作一顿:“你说真的?”
黎熄挑眉,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我有必要骗你吗?
苏涟的眼泪还在流,她没擦,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到地上。
贺远朝张了张嘴:“所以……她刚刚为什么不躲?”
黎熄:“她不会躲。”
“哪有人受伤不会躲啊!”贺远朝惊呼。
“是啊。”
黎熄有些叹息,眼神充满了复杂。
苏涟听着他们两个人说话,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她确实不觉得黎熄口中的人是自己。
黎熄说:“疼就要躲开,苏涟。”
苏涟沉默下来,她在思考。
究竟黎熄说的才是对的,还是妈妈说的是对的?
她不知道。
从小到大她都在听着妈妈的话,那是圣旨,是权威,是不能被抗拒的一切。
她眨了眨眼睛,缓慢,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让我伸出手的。”
“……靠。”
贺远朝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黎熄问:“是阿姨让你罚站的吗?”
苏涟沉默点头。
黎熄:“你应该对她说不,她没有权力也不能让你罚站。”
苏涟说:“我被罚站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
先不说她被罚站这事对贺远朝来说的离谱程度,就说苏涟居然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他就匪夷所思。
他小声问黎熄:“干了啥事儿啊居然要罚站,现在居然还有这种家法,我真是第一次长见识。”
黎熄:“上课不专心听讲。”
经常上课睡觉发呆就是不听课的贺远朝:“……真假?”
“真的。”黎熄扬下巴,“你说。”
苏涟点头,肯定了黎熄的话:“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
“……”贺远朝再次小声问,“这是什么怪胎,居然让你发现了。”
“她一直都这样,只不过在学校表现得比较冷淡没人搭理也不搭理人,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黎熄说:“苏涟,你妈妈是错的,你是一个人,你不听课她也不应该这么惩罚你。”
苏涟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妈妈没有做错事。”
他太奇怪了。
他说的事情她不理解,妈妈是不会错的,妈妈没有做错事,只是她做错了事情才需要受到惩罚。
苏涟再次看了一眼闹钟:“还有五分钟了。”
黎熄也看向闹钟,“到时间你就自己回家了吗?”
苏涟点头。
黎熄:“那行,我们先走了。”
贺远朝跟上黎熄,忍不住念叨:“不,不是……就这么走了?她这思想根本就不对啊!她到底是怎么养成现在这种性格的?”
“我怎么知道啊,我才认识她几天。”
黎熄耸肩,抬手摁了电梯下行键,“走了,不是要去打游戏吗?”
贺远朝:“那就这样?”
黎熄:“不然呢?你跟她妈叫板,以后养着她把她纠正过来?”
贺远朝:“……”
“我哪有这能力。”
黎熄:“所以啊,还能怎么样?”
贺远朝又回头看一眼苏涟。
白炽灯落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头发挡住了她的表情。
她垂着头看向闹钟的样子,像是一只失落的、刚刚被遗弃的、被雨淋湿的小狗。
她在等最后五分钟过去。
贺远朝说:“我们陪着她呗,最后五分钟了。”
黎熄活动了一下脖子,哼笑:“原来你才是真大善人。”
“你别阴阳怪气行不行!我就是单纯,呃……看她可怜。”贺远朝叹了口气,“难道你让我带饭团上来不是因为她可怜?”
黎熄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白炽灯晕染过他透白的皮肤,桃花眼失去了往日惹人心动的蛊人气息,他微微昂着头,性感凸出的喉结缓慢滚动了下。
声音懒洋洋的,似乎还有几分无奈和冷厌。
“我哪儿有心情可怜别人。”
只不过是同样孤独的卫星发射出的断续的信号,他恰好接收到了。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