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州长手下的一位年轻人来到了劳教所,这就是说,他还相当年轻(虽然他已过三十,自己也绝对无意要显出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身上有种表露性格的气质,他不曾有的东西他从来不要,他一时到不了手的东西他从来不曾想要)。他毕业于东部的一所大学,是全美大学优秀生联谊会的会员,在州政府里领了个文职官衔,但这可不是他用竞选捐款买来的。他穿一身东部式样的潇洒便装,鹰钩鼻子,目光闲散而又高傲,到过许多偏远林区,常常出现在小店铺的阳台上,讲述种种故事,引得穿工装裤、随地吐痰的听众捧场喝彩;他会以同样的目光,逗乐那些为了纪念上届政府或者为了向下一届表示敬意(或者希望)而取名的青年小伙子,也会由于办事懒怠,去拍那些不再是小孩但还不到投票年龄的青年人的马屁(这是关于他的传闻,当然不足为信)。他手持公文包走进监狱长的办公室,不一会儿负责堤坝事务的副监狱长也来了。原本过一会儿就要叫他来的,但还未到时候,不知怎的他自己跑来了,连门也不敲,戴着帽子撞了进来,还高声叫起州长手下的年轻人的绰号,并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背,坐下来便抬起一条腿放在监狱长的办公桌上,差不多横在监狱长和来访使者之间。或者也可以说,来者是位钦差大臣,带来了密诏,带来了绞索,马上就要找岔子见端倪了。
“嘿,”州长派来的年轻人说,“你们玩了鬼把戏,不是吗?”监狱长手里拿着一支雪茄,刚才向来客敬献过一支,却被拒绝了。监狱长面色严峻,一动不动地瞧着副手的颈项,副手却把身子往后靠,又向后伸出一只手去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支雪茄烟来。
“我看这似乎没啥问题,”监狱长说,“被大水冲走,非他所愿,他一有机会就回来投案自首了。”
“他甚至把那该死的小船也带了回来,”副监狱长说,“他要是扔下那船不管,花三天时间就可以走回来。可是他不肯,先生,他一定要把船弄回来,‘那是你们的小船,这就是那个女人,可是,我可一直没找着棉花仓顶上那个杂种。’”他拍了一把膝头,哈哈大笑起来。“这些犯人,骡子都比他们聪明一倍。”
“骡子比任何东西都聪明一倍,除开耗子,”使者用他那讨人喜欢的声音说,“可是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在哪儿呢?”监狱长问。
“这个人死了。”
“活见鬼,他没死,”副监狱长说,“现在他就在那边工棚里,也许在睡大觉呢。我领你去那儿,你就会看到他的。”监狱长用眼向他的副手示意。
“听我说,”他说,“布莱德索刚才告诉我有头母骡的腿出了点什么问题,你最好去牲口棚一趟——”
“我已照看过了。”副手说,他根本不理会监狱长的眼色。他在观察,他要同使者谈话,“不,先生,他没有——”
“可是,他已经因死亡正式除名了。是除名,而不是赦免或者假释。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自由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他都与这儿没干系了。”这时,监狱长和他的副手都傻眼了,副手欲言又止,他手里那根雪茄刚咬掉了尖头。使者神采飞扬、一字一板地说道:“有监狱长呈送州长的死亡报告为据。”副监狱长闭上嘴,再没有别的动作。“有当时奉命处理并将该犯尸体运回劳教所的官员的证词为凭。”这时,副监狱长才把雪茄放进嘴里,慢慢地把腿从办公桌上移下来,一边在嘴唇上滚动那根雪茄一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指的是我,对不对?”他短短一笑,舞台上的笑法,只笑了两声。“我经历了三届不同政府的改选,一连三次都出了力。这是有案可查的,杰克逊城里总有人查得出来。要是他们查不出,我可以出示——”
“三届政府?”使者说,“哇,哇,可真不简单。”
“不简单,你算说对了,”副监狱长说,“林区大部分人可都没像我这么卖力过。”监狱长又一次望着副手的颈项。
“听我说,”他说,“你干吗不去我家一趟,把我餐具柜里那瓶威士忌拿来?”
“好的,”副监狱长说,“可是我想,咱们得先把这事儿解决了。告诉你,咱们可以这么办——”
“喝上一两杯,咱们会解决得更快的。”监狱长说,“你顶好还是顺路去你那里拿件上衣,把那瓶——”
“那太费时了,”副手说,“我用不着穿什么上衣。”他朝门口走去,又停步转过身来。“我告诉你该咋办。就在这儿叫十二个人来,告诉他这就是陪审团——他以前只见过一次,不会有更多了解——以抢劫火车罪审理他,汉普可以当法官。”
“你不能以同一桩罪案审两次,”使者说,“即使他认不出见到的陪审团,他也会明白是那桩事的。”
“听我说。”监狱长说。
“那好吧,我说是一桩新的火车抢劫案。告诉他这是昨天发生的事,说他抢了另一列火车,当时他昏过去了,事后忘了有这桩事。他会有什么办法,再说,他根本不在乎。他还巴不得待在这儿不出去呢,他没有地方可去,即使是放他出去。他们这伙人都这样。把任何一个人释放了,到圣诞节他不回来才怪呢,就像是回来团聚什么的,而且犯的事儿也同前次抓起来的一样。”他又哈哈大笑。“这些犯人呀。”
“听我说,”监狱长说,“你到了我家,不妨把酒瓶开了,看看酒还好不好;先喝一两杯,你自己先品品味儿;要是不好,就别拿来了。”
“好。”副手说,这一次他才真走了出去。
“你能不能把门锁上?”使者说。监狱长微微动了一下,就是说,他在椅子里改变了一下姿势。
“毕竟,他刚才说得没错。”他说,“迄今为止,他已猜对了三次。再说,他在皮特曼县跟所有的人都沾亲带故,除开黑人。”
“也许咱俩可以动作迅速点,”使者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纸。“就那么办吧。”他说。
“就那么办?”
“犯人是逃跑的。”
“可是,他又自愿跑回来自首了。”
“但他当初是逃跑的。”
“好吧,”监狱长说,“他当初是逃跑的又怎么办?”这时,使者说了声“瞧,”又说道:“听我说。我是每天拿津贴的,那是纳税人的钱,还有选票。万一有什么人碰巧想到要对这桩事调查一番,那就会有十位参议员和二十五位众议员到这儿来,也许会乘一列专车。按天拿津贴。也许他们中间有些人还要取道孟菲斯或新奥尔良回杰克逊,不让他们这样走是有困难的——还要按天领津贴。”
“好吧,”监狱长说,“他说该怎么办?”
“这么办。这人走掉时是由一名官员专管的,但他被押送回来则是由另外一位官员。”
“可是他是自——”这一次监狱长不等说完便自动住了嘴。他瞧着使者,几乎是瞪大眼睛瞧着他。“好吧,继续讲。”
“由一名特派的官员专管,但这位官员回来报告说,该犯的人身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事实上,这等于说他不知道犯人在哪里了。这说法是对的,是不是?”监狱长没有吭气。“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使者的口气得意扬扬,又固执己见。
“不过,你不能这样对待他。我告诉你,跟他沾亲带故的人有一半——”
“这个嘛也已经考虑过了。长官已给他在公路巡逻队安排了个职位。”
“见鬼,”监狱长说,“他连摩托车都不会开,我甚至不敢让他开卡车。”
“他用不着开车,不用说,对一个连续三次猜准州政府大选的人,州府是既惊讶又感激的,会为他提供一辆轿车,倘有必要还可派个人替他开车。而且,他甚至可以不必整天待在车里,他只消待在车的附近就行,如果巡视官看见这辆轿车,停下来按按车喇叭,他能听见,出来露露脸就行。”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监狱长说。
“我不也一样。你们的那个人要是离开后淹死了,倒也就省去了这一切,本来他也好像让所有人都相信是那么回事的。可他没有淹死。现在,长官说就这么办。你还想得出什么高招吗?”监狱长叹了口气。
“想不出。”他说。
“那就这么办。”使者打开那沓文件,摘下钢笔套头,开始写道:“企图越狱未遂,加判十年徒刑。”他边写边说:“副监狱长马克沃斯调至公路巡逻队工作。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称之为由于服务优异,这无关大碍。办好啦不是?”
“办好啦。”监狱长应了一声。
“那么,你派人去叫他来,把这事儿了结了。”于是,监狱长派人去叫高个子犯人,他随即来到,神情阴郁严肃,穿了身新囚衣,下颚由于日晒有些发青,但却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刚理过,发道分得整整齐齐,还残留着监狱理发室用的发油气味(那位理发师因谋杀妻子判了终身监禁,还当理发师)。监狱长直呼他的名字。
“你真不走运,对不对?”犯人一言不发。“他们得给你加刑十年。”
“行。”犯人说。
“你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没事儿,”犯人说,“只要规矩是这样就行。”于是,他们就这样给他加刑十年,接着监狱长递给他一支雪茄。所以此刻,他坐在上下铺之间的空当里,身子像小刀折叠着紧靠在背后,手里的雪茄还没有点燃,胖犯人和其他四人都专心听他讲,或者说在向他提问题。既然那一切都成了过去,都完结了,他又再次获得了安全,也许那些事儿甚至不值得再提。
“好吧,”胖犯人说,“于是你又回到了大河,往后的事儿呢?”
“没什么,我接着划船呗。”
“往回划的一路挺困难的不是?”
“水位仍然很高,划起来还相当困难。第一二个星期里我老划不快,那以后就快些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默默地觉得有某种东西——先前那种说话木讷,那种天生的、世代遗传不愿多讲的习惯居然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在听自己讲话,侃侃而谈,词语来得不快,但他需要的字句都轻易地来到嘴边:他是如何继续划船的(他经过尝试发现,他可以划得更快一点,如果那称得上是速度的话;接着,他发现河岸——他身不由己,突然被猛烈地推到了中流,发觉他自己的那条小船正在回到刚才才逃脱的那片水域,于是他用了大半个早上才划回沿岸那一带,划向他拂晓时脱离的那条运河),直划到天黑,他们停靠在岸边,吃了一些东西,那是他在离开新奥尔良的那座军械库前悄悄藏在套领衫里的,女人和婴儿同往常一样睡在小船里。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又继续往前划,到了天黑又一次靠岸;不过第二天,食品吃完了。于是他划到一个码头,那是个城镇;他没有留意城镇的名字,但他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甘蔗农场——
“芦苇?”犯人中有人问,“种芦苇干什么呀?你得砍芦苇,我老家那儿,你还得跟芦苇较量呢。你得放火把它烧掉,以此来控制它。”
“我说的是甘蔗。”高个子犯人说。
“甘蔗?”另一个又问,“整个农场只种甘蔗?甘蔗?他们种甘蔗来干什么?”高个子也弄不清楚。他当时没问,他刚走拢大堤就看见一辆卡车等在那儿,里面装满了黑人;有个白人问道:“喂,那位,你能够操三角铲的犁吗?”犯人说:“能。”那人便说:“上车吧。”犯人说:“只是我还有一个——”
“对,”胖犯人说,“这也是我一直想要问你的。他们怎么——”高个子犯人正颜答道,口气很平静,只是略微简短:“他们有帐篷给家属住,住在背后。”胖犯人朝他挤眉弄眼。
“他们认为她是你老婆吧?”
“我不知道,我想是的。”胖子又朝他挤眉弄眼。
“难道还不是你老婆?也许这么说吧,偶尔是的那种,对不对?”高个子对此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手里的雪茄,像是在检查包烟叶的某个松散地方,因为又过了一会儿,他在接近烟卷头的一端用嘴仔细地舔了舔。“好吧,”胖犯人又问,“那么后来呢?”后来,他在那儿干了四天活儿。他不喜欢那活儿。也许原因是:他也不太相信那一大片他自己认为是甘蔗的东西。于是他们告诉他到星期六了,付了他工钱,同时那白人又说起有人第二天要开摩托艇去巴吞鲁日,他便去见了那人,并用他挣的六元钱去买了些吃的东西,把小船拴在摩托艇后面,这样去了巴吞鲁日。这没有花多长时间,他们在巴吞鲁日下了摩托艇后,又继续划动小船;这时犯人似乎觉得大河的水退了,水流也不那么快,那么急了,所以他们的速度相当快;到了夜晚,他把船靠在岸边的柳树丛中,女人和婴儿照旧在小船里睡觉。后来,食物又吃光了。这一次他们停靠在一个木材码头,木材堆积在那儿等候装运,有一辆小货车和一群人刚好卸下又一堆木材。开车的人向他谈起了锯木厂,并且帮助他把小船拖上了堤坝;他们想把船留在那儿,可他不肯,于是人们把小船载上货车,他和女人也上了货车,然后到了锯木厂。他们匀出屋里的一间房给他们住,每天付给两块工钱,还提供生活所需的东西。活儿挺累,但是他喜欢这活儿。他在那儿干了八天。
“你要是那么喜欢,后来为什么又不干了呢?”胖犯人问。高个子再次审视手中的雪茄,抬起手来让日光照到雪茄更带巧克力颜色的侧面。
“我遇上了麻烦。”他说。
“什么麻烦?”
“女人,那是个有夫之妇。”
“你是说,你一个多月来没日没夜地拖着一个女人在乡下奔波,现在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停一下,差不多可以歇口气了,却又因另一个女人惹出了麻烦?”这事儿高个子曾经想过的,他还记得:是有过几次,几秒钟,在开始动念的时候,要不是由于有个小娃娃,他也许会——也许会试一试的。不过,那都只有几秒钟,因为那念头一闪之后,他整个身心似乎都急于逃避这个念头,内心有一种野性的毛骨悚然的反感;这时他发现自己会拉开距离来看待这个沉重的负担,这是那场盲目可笑的滔滔洪水用它的力量和权威硬绑在他身上的,他在心里思考,实际上已出声地说出来了,而且带着粗野的愤慨,尽管他已经有两年没碰过女人;两年前的那个女人无名无姓,也不年轻,是个游荡的黑女人,他多少有点偶然地遇上了那个女人,在一个每五周一次探监的星期日,她来探视的那个男人——丈夫,也许是情人——已经在大约一星期之前被监狱里一个享有特权的犯人枪杀了,而她还不知道。“跟她干那种事儿没意思。”
“可是,你现在搞到了这一个,不是吗?”胖犯人说。
“是的。”高个子犯人说。胖子朝他挤眉弄眼。
“这个好吗?”
“好极了,”另一个犯人说,“嘿?往下讲。回来的路上你还搞过几次?有时候一个人开始搞上了手,他似乎是不会错过的,就算——”总共就一次,高个子犯人对他们说。他们很快离开了锯木厂,他没有时间去买食物;后来他们来到下一个码头,于是他在这里花掉挣来的十六元钱,然后又继续前进。这时候,大河的水位下降了,那是一看就明白的;他花十六元买的食品看起来一大堆,他想,这些行了,足够了。可是,也许大河里的水流仍然很急,比看上去要急得多。之后。他们到了密西西比州地界,这一次是在棉花地里干活,犁把在他手心里感到顺手自在;光溜的骡子,撅着屁股在播种机前面拉犁的那劲头,那俯踞的姿势,都是他熟悉的;不过在这儿,人家每天只付他一块钱,可他倒是在这儿赚了钱。他讲到了这事:人家告诉他到星期六了,付给他工钱;他说了这事的经过——晚上,在一块磨得光秃秃的平滑如银的地面,点着一盏冒烟的油灯,人们蹲着围成一圈,膝头下边放着一小沓一小沓的旧钞票,先是急切的小声低语,然后是突然大声叫喊;大家盯着那刻了点数的骰子在泥地上嚓嚓滚动,这样一下子就搞定了。“你赢了多少钱?”第二个犯人问。
“够用了。”高个子犯人说。
“那是多少?”
“够用的了。”高个子犯人说。这确实恰好够用,他把这笔钱全付给了第二个拥有摩托艇的人(这次他不需要买食物);他和女人上了摩托艇,小船拖在艇后面;女人抱着婴儿,那个用报纸裹着的衣服包放在他膝头,他一只手安详地放在包上;突然,他一眼便认出——那不是维克斯堡,因为他从未见过维克斯堡,而是那座高架桥,一个月又三个星期之前,雷鸣电闪之际,他伴随着涌起的树木、房舍和牲畜尸体的波涛,呼啦一下从这座桥下穿过;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它一眼,甚至对它没有任何兴趣,摩托艇继续行驶。但是这时候,他开始注视河岸的堤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辨认,但他知道他一定会认出那个地方;正午过了不久,等待的时刻到了,他相信自己看准了,于是对摩托艇主人说道:“我看到这儿就行了。”
“这儿?”主人说,“我看,这不像啥地方。”
“依我看,就是这个地方。”犯人说。于是摩托艇向岸边开去,引擎停了,摩托艇顺流漂过去,停靠在堤坝旁边;接着,摩托艇主人解开小船。
“你最好让我带你们往前,到一个像那么回事的地方。”他说,“我答应你要这么办的。”
“我看,这就行了。”犯人说。于是,他们下了摩托艇,他站在那儿,手里抓着那根葡萄藤缆绳;摩托艇又扑扑地响起来驶离了岸边,已经划出一条曲线。他没有观望那摩托艇;他放下那包衣物,把船缆绳套在一棵柳树根上,然后拿起那包,转身走去。他没说一句话,独自登上大堤,经过水位标记,往日怒涛汹涌的水位线现在已经干了,起皱了,留下浅浅的裂缝空隙,好像痴呆老头龇牙咧嘴的模样,随后他走进一丛柳树林,脱掉在新奥尔良时发给他的工装和衬衣,胡乱一扔,甚至不看一眼扔去的地方;之后他解开那包衣服,拿出另外一套,这是他熟悉的真心想穿的衣服,虽然颜色褪了一点,有迹印,穿旧了,但是洗得干干净净,能亮出本色;于是,他穿上这套衣服,回到小船上,又操起木桨。女人已经坐在船里了。
胖犯人站在那儿朝他眨眼,说道:“于是,你回来了。噢,噢。”这时,大伙儿一齐注视着高个子犯人,瞧他整齐地咬开了雪茄的一端,然后十分熟练地吐掉咬下的末梢,再把咬过的地方舔湿舔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仿佛是要看清楚这是根好火柴,要对得住那支雪茄;之后以同样老练的动作把火柴往大腿上一划——看上去这动作太慢,无法把火柴划燃——他拿着这根火柴,等到它冒出的烟消尽,硫黄味儿散完,才用来点燃雪茄。胖犯人仔细观察他,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可他们以逃脱罪给你加刑十年,这可是倒了霉。一个人可以逐渐习惯给他判的刑,开了头就没事了,我不在乎判多长,一百九十九年也罢。可是,再加十年,在那之外再多十年,尤其当你压根儿没有料到。外加十年,与社会没有往来,没有女人做伴——”他朝着高个子犯人老是眨眼。然而,他(高个子犯人)也想过这事。他曾经是有过心上人的。这就是说,他曾跟她一起上教堂唱诗,一起野餐——那个姑娘比他小一两岁,脚腿不长,但胸脯丰满,嘴唇厚实,两眼阴郁含情,像是熟透的麝香葡萄;她有一个装发酵粉的盒子,里面几乎装满了耳环、胸针和戒指,都是从廉价店买的(也可能是经她暗示,别人送她的)。很快,他就向她透露了他的计划,后来他多次沉思默想过,他产生那种念头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缘故,要不然他是不会去干那种事的——这只是一种感觉,没有用语言表述过。他也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那种感觉;他还想过,有谁敢说她不曾梦想她会命中注定成为卡彭式的非正式新娘,不曾梦想坐进装有地道的有色玻璃和机枪的汽车在街上飞跑,乱闯红灯。可是,当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一切都成了过去,无可挽回了,他关进监狱后的第三个月里,她曾经来探望过他。她戴着耳环,也许还戴了一只手镯,这副打扮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也弄不太清楚,她怎么会离家这老远来看他,开初三分钟她哭得声泪俱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看见她跟一个警卫人员热烈交谈(他从来没搞明白他们是如何分手的,当初又是如何认识的)。可是当天傍晚她离开之前亲吻了他,并说一有机会她就会回来,她紧紧依偎着他,挤得汗津津的,散发出香水气味,淡淡的年轻姑娘的体味,还有点儿气喘吁吁。不过,她并没有回来过,虽然他继续不断地写信给她,七个月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答复,那是一张明信片,一面是一家伯明翰旅馆的彩照,在一扇窗上用墨水浓重地画了一个孩子气的X字样,另一面是几个像小学生写的笔画又粗又歪斜的字:这是我们度蜜月的地方。你的朋友弗农·沃尔德里普(太太)。
胖犯人站在那儿朝高个子不住地挤眉弄眼,他说:“是呀,老兄。这外加的十年可真害人,再有十年没有女人的日子,没有高个子想要的那种女人——”他注视着高个子犯人,眼睛眨巴个不停;高个子却一动不动,像柄折叠的小刀那样靠后坐在上下铺之间。神情严肃,面颊刮得干干净净,一支雪茄握在他干净沉稳的手里,味儿浓浓地平整地燃烧着,烟圈缭绕上升,掠过他阴沉的面孔,他显得庄重而又沉静。“外加十年——”
“女人,呸!”高个子犯人说。